無聲的喊魂

村裡人認為,小孩受到驚嚇生病是因為丟了魂,必須由母親喊魂。阿強有一次被嚇得丟了魂,可他母親是個啞巴。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19 個故事

小時候,村裡流行打彈珠。幾個小孩蹲在地上,擺出玻璃彈珠,用猜拳決定撥珠的先後順序。撥珠的人撞到對方的珠子就算贏,沒碰到就輪到下一個人撥。

每天放學,我會用最快的速度寫完作業,跑出去和小夥伴打彈珠。我總是一玩就入迷,要媽媽叫上兩三次才肯回家吃飯。

我們村子不大,每次我們玩彈珠都在村裡的大平地上。夏天,村裡人用這塊地曬稻穀,閑置時就成為我們的聚集地和遊樂場,玩彈珠或者單腳跳遊戲都在那裡。

爸媽都知道我們在大平地上玩,飯熟了,他們就站在家門口喊:「某某某,回家吃飯啦」, 「啦」字的音拖得老長。一到飯點,就能聽到此起彼伏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這些聲音合在一起彷彿交響樂,我們的名字便是音符。

在眾多聲音中,唯獨沒有喊阿強的。

阿強的爸爸在福建石獅的服裝廠打工,家裡只剩他和媽媽。阿強媽媽是個啞巴,每次飯點,她都會默默走到我們玩彈珠的平地,拍拍阿強的肩膀,指著家裡的方向,再指一指自己的嘴巴,做幾個嚼咽的動作,意思是該吃飯了。

阿強媽媽沒學過手語,她跟別人的交流大多就靠這樣瞎比劃。媽媽來了,阿強就收起彈珠,往家裡走,多是媽媽走在前面,他低著頭跟在後面。在眾多父母的呼喊聲中,阿強母子像是在演一出默劇。

對於阿強媽媽是啞巴這件事,我們沒少取笑他,為此,他也沒少跟我們打架。但小孩子不記仇,上午打完架,下午又玩到一起去了。

慢慢地,放學後一起玩的時候,阿強總是先走,到後來他只在周末的白天才出來跟我們一起玩,並且在爸媽叫我們吃飯之前就先走了。他好像在刻意避開那個點。

有一天放學,阿強突然「放心大膽」地來和我們玩了。那天他玩到很晚,直到「交響樂」響起他還沒走。很快,我們聽到了一個富有磁性的女高音:「阿強,回家吃飯啦。」聲音越來越大,阿強聽到後很高興,扯著嗓子回應:「來了來了。」然後一臉笑容,走路一蹦一跳,還哼起了老師新教的兒歌。

原來,那天他的啞巴媽媽用手比劃著,叫他放心出去玩,等會兒叫他吃飯。為了強調是像其他媽媽一樣站在家門口喊叫,她還不斷指向自己的喉嚨。

我們很好奇,就問阿強:「你家誰在叫你?」

阿強把頭扭向我們,下巴往上一揚,說:「當然是我媽。」

那時我們還小,對於阿強這種違反常識的回答並沒有質疑,只是感到驚訝。

「哇,你媽能講話啦!」

「那當然。」

我們一路跟著阿強回家,想親眼看看他媽媽講話是什麼樣子。結果看到他媽媽拿個擴音器站在家門口,她自己的嘴閉著,擴音器還在放著錄好的聲音:「阿強,回家吃飯啦。」

他媽媽看到我們來了,笑著將擴音器對向阿強,表情像考試得了滿分等待家長表揚的小孩子。

我們看到這副情景,捂著肚子大笑:「阿強,說話的是你媽,你媽是個喇叭?」

阿強氣得跺腳,推開他媽媽就往屋裡跑。我們站在屋外哈哈大笑。

天氣轉熱時,我們玩耍的地點會從大平地轉到村子的河裡。

河水清澈見底,深淺一望可知。每天傍晚,我們一夥小男孩就光著屁股在河裡玩水,學著大人的姿勢在河裡撲通撲通地游泳。

那時我剛學會游泳,勉強能在水裡浮起來。有一天在小夥伴的慫恿下,我大著膽子去深水區表演新學會的游泳技能。所謂深水區,其實也就是一米五六的水域,但當時能漫過我的頭頂。

我急於表現,一步一步地向「深水區」走去。水漫過我胸部的時候,我心裡有點發慌,但礙於面子,並沒有停下腳步。

一開始我還真浮起來了,但不知道自己在慢慢向更深的水域划去,只聽到小夥伴們驚訝的讚歎聲「哇,他真的會划水(游泳)了」。

等扒拉累了之後,我放下腳,想踩河底,卻一腳踩空,猛嗆了一口水。我想跳起來叫救命,結果頭剛伸出水面,還沒說出口就沉到水底,又喝了一大口水。

我非常害怕。小時候聽村裡老人講過很多靈異故事,其中有很多關於淹死鬼的。想到這個,我更加驚恐。

村裡的農田就在河旁邊,那個時間大人們正在田裡忙著收第一季的早稻。

小夥伴們看到我溺水了,就齊聲對著田裡叫救命。大人們趕來把我從水裡抱起來。我沒有暈過去,但已經被嗆得說不出話,一個勁地哭。

媽媽趕到後一邊幫我抹眼淚,一邊對著我溺水的位置吐了一口口水,說:「呸,別怕,撿起來了。」

我們那裡的人認為,小孩子的靈魂和肉體還沒有完全融為一體,容易因為一點磕磕碰碰就丟了魂。小孩子走路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哭,家長會跑過去對著他摔跤的地方吐口口水,然後安慰小孩子說沒事,已經撿起來了。

如果再嚴重一點,小孩受到驚嚇,生了病,則認為是已經丟了魂,這個單憑看醫生是好不了的,在接受治療的同時,還得喊魂。喊魂必須由小孩的親生母親進行。當天晚上十二點之前,母親要一手拿著小孩子經常穿的衣服,一手拎著一袋稻米,從小孩受驚嚇的地方開始,大聲喊他的名字,如「某某某,回家咯。」這麼一路喊到家門口,到了家門口,再喊一句「某某某,回來咯,快回去吧。」

那天我明顯受到驚嚇,媽媽便從我溺水的河邊,一路喊著我的名字,把「我」喊回了家。

媽媽幫我喊魂的那天晚上,堂哥一直勸我媽,說這沒有一點科學依據。堂哥住在我家隔壁,是村裡為數不多的大學生,那時他剛放暑假回家。

我媽說,醫生已經看過了,但不喊魂是好不了的。堂哥說,不可能,他就是受了點驚嚇,按照醫生的叮囑,按時吃藥,休息兩天,不喊魂也能好。我媽沒理他,覺得他是讀書讀傻了。

對於村裡的風俗或者信仰,堂哥大多是抵制的,有些甚至不止是嘴上說一說,他還要「以身試法」。比如村裡人都認為晚上吹口哨會招來鬼魂,他有一段時間就天天晚上大聲吹口哨。

那個時候我不是很理解他的行為,但在我看來,他是無所不知的。我把堂哥當成偶像,經常跟在他屁股後面問東問西。

夏天的晚上,螢火蟲微弱的綠光斷斷續續,跟夜空明亮的繁星交相輝映。

吃完晚飯,大人們坐在屋檐下,拿著蒲扇扇風、趕蚊子,從中東戰爭聊到經濟危機。小孩子則聚集在一起,去田裡抓青蛙,或者滿田埂抓螢火蟲。

溺水一事發生後沒多久,我跟阿強答應村裡的一個小女孩,說要抓幾隻螢火蟲送給她。我們挽起褲腿,在已經收完稻穀的田裡,追著幾隻螢火蟲。那天晚上月光很暗,青蛙嘰里呱啦叫個不停。

螢火蟲飛得慢,它的亮光在村裡的夜晚非常明顯。發現螢火蟲後,我們就跟在它們身後,慢慢伸出雙手突然一合,就抓到了。

阿強抓到螢火蟲之後想跟我炫耀,他回過頭,卻猛然看到杵在田裡的稻草人。在暗淡的月光下,稻草人像是鬼影,陰森慘淡。阿強被這景象嚇到,剎那間臉色蒼白,嘴巴張得很大,「啊啊啊」大叫了幾聲。

當晚回去,阿強就發燒了。

阿強的媽媽急得團團轉,手上拎著阿強的一件短袖和一袋米,在院子里來回走,嘴巴一張一合,可是沒有一點聲音。她不斷透過虛掩的大門,看掛在客廳牆上的時鐘。馬上就要十二點了。

那天很多人聚集在阿強家的院子里。男人們背著手或者抽著煙,幫阿強媽媽想辦法。女人們圍著她,勸她不要著急。有人為了寬慰她,拿出堂哥那套說辭:「喊魂是封建迷信,阿強只是受了點驚嚇,看看醫生,吃點葯休息一兩天就沒事啦,不用太擔心。」

有個女人拉著阿強媽媽,想接過她手裡的衣服和稻米,說「阿強還是個嬰兒的時候,你奶水不足,他還吃過我的奶水,按說我也算是他半個媽,我去幫他喊魂也是一樣的嘛。」

村民的話沒起到任何作用,阿強媽媽堅定地認為,只有她親自為阿強喊魂,他的魂魄才能回來。

用我堂哥的話來說,阿強媽媽是全村最迷信的人。阿強一出生,他媽媽就去廟裡給他求護身符,雲遊的算命先生一來村裡,她准要拿著阿強的八字去算命。如果算命先生說了阿強的好話,她能開心半天。如果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她就要纏著別人,一直問怎樣才能為阿強轉運。阿強有個小名,叫萬鑫,便是她聽從算命先生的叮囑,為五行缺金的阿強取的。

阿強媽媽不時看向時鐘,嘴巴一張一合,彷彿在等奇蹟,但她的嘴裡依舊發不出一點聲音。眼看著快到夜裡十二點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跨著大步子跑回房間,翻箱倒櫃,找出幾隻細長的紅香,搶過一個正點煙的男人手裡的打火機,往村口跑。

月亮躲到雲後面去了,廟裡一片漆黑,只有三根香微弱的火光,以及阿強媽媽不斷站起,跪下,磕頭的聲音。大傢伙怕她出事,都跟過來看著她。

阿強媽媽在廟裡磕頭的時候,我媽讓我把堂哥喊來,我飛快跑到堂哥家,把他叫醒帶進了廟裡。

村裡人圍著堂哥,七嘴八舌向他講明情況。村民對他說,你不是懂科學嗎,你去跟阿強他媽講喊魂是迷信,是沒用的東西。你是大學生,懂得多,我們勸不住她。

堂哥看了看在廟裡不斷磕頭的啞巴媽媽,在人群的包圍下,呆站了一會。

堂哥沒有提迷信的事,他走進廟裡,對阿強媽媽說:「我學過物理,裡面有個概念叫聲波。我們平常人能聽到的聲波是二十赫茲到兩萬赫茲,我們聽不到你的聲音,不是你真的發不出聲音,只是因為你發出的是超聲波,頻率不在這個範圍里。就像我們村裡有些人懷孕了,想提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去醫院照B超,那就是超聲波。靈魂能聽到這種超聲波,你家阿強的魂能聽到你發出的聲音。」

阿強媽媽抬起頭,將信將疑地看著堂哥,堂哥一臉嚴肅。圍在外面看熱鬧的大人們紛紛幫腔:「是啦,阿強媽,人家是大學生,怎麼會騙你。」

阿強媽媽又看了堂哥一眼,堂哥點點頭,說:「去吧,把你家阿強喊回來,他聽得到你叫他。」

阿強媽媽把還未燃盡的三支香插進香爐,回家拿出阿強的衣服和那袋裝好的稻米,跑到阿強受到驚嚇的田地里,嘴巴一張一合「喊」起來。她神情肅穆虔誠,口型咬得清楚,每念一個字都會停頓。

如果阿強真的丟了魂,他的靈魂便能聽到媽媽發出的聲音——「阿,強,回,家,咯。」

作者李少華,現為大學生

編輯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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