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盡頭繡花的男人

王多權的人生被一場意外事故撕碎。在床上躺了16年後,這個男人決心拿起針線,挑線繡花,將生活重新縫合。

圖 | 從縣城到八仙鎮的公路

出北京至西安,穿過世界第一長的秦嶺終南山隧道,到漢江邊的安康,順著嵐河上行兩百多公里,進到大巴山深處的河流源頭,就是我的家鄉八仙鎮。

這一段路,越到後面越難走。從平利縣城到鎮里,需要翻越海拔接近3000米的華龍山脈。全程130公里的山路,每天僅有兩三趟班車。我上中學時,最怕冬天下雪,山路上積雪成冰無法通車,必須要繞行到安康市,再經嵐皋縣回家。

曾在八仙生活的作家袁凌說,這裡是世界的盡頭。

像多數的西部鄉村,小鎮上的年輕人都去了城市裡覓生計,只剩下中老年人和孩子。世界盡頭的閉塞和鄉村衰敗互為因果,在小鎮和外部世界之間划出一道鴻溝。

今年回家過年,我發現,這個孤獨而邊緣的世界盡頭,和我工作的北京已經不再相隔那麼遙遠。

啟程回家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一路上緊趕慢趕,到縣裡轉車搭黑摩的,等上了車,我才發現兜里只有一塊錢。在北京生活,我早已習慣了出門不帶現金。

我請摩的師傅帶我先找個取款機。師傅說不用,直接用手機轉吧,支付寶就行。師傅又補了句,這年頭,誰回家過年還帶一把鈔票啊,多不安全。

到家第二天,去鎮上辦年貨,碰到初中老師,他開了一家餐飲帶住宿的農家樂。經過八仙的公路通往重慶,沿途山河相宜,近幾年自駕游的人不少。寒暄聊天的間隙,一隊從西安過來自駕游的人來吃飯住宿,登記付錢時現金不夠。老師指了指桌子上的支付寶二維碼,說掃一掃就好。

大年三十晚上,我用手機給爸媽妹妹發了壓歲錢。在親友群里,年近五旬的堂嬸還在討要敬業福,我和妹妹早已經集齊。晚上十點十八分開五福,身邊的家人和朋友圈裡的同事,都在晃動著手機,這感覺很奇妙。

世界好像變平了。

大年初三,我和袁凌一同去豹溪溝看望傷殘礦工王多權。過年這幾天,他正忙著趕工一副觀音圖案的十字綉。

2012年春節,我在家鄉做一個殘疾礦工生存現狀的報道,認識了王多權。當時,他已經在山溝里的家中躺了16年。在山西煤礦野蠻發展的年代,八仙鎮每年都有數以千計的壯年男性北上做礦工。王多權寄身的小煤窯發生塌方,砸斷了他肩胛下部的脊椎,造成腰部以下永久癱瘓。

20歲的王多權後來才知道殘疾意味著什麼:未婚妻轉嫁給弟弟成了弟媳,後來又拋家別子,外嫁他鄉。之後弟弟外出打工,王多權只能和年幼的侄女相依為命。

王多權曾想過一了百了。可年邁的父母已飽經憂患,自己尋了短見,他們肯定也活不下去。王多權動搖了。母親做針線活幫補家用,年紀大了眼睛模糊,穿不了針,讓王多權搭手。上手後,他迷上了針線活,用綵線在鞋墊上綉出花來。

那次採訪後,王多權拿了不少自己繡花的鞋墊和刺繡放在袁凌的淘寶店裡售賣,標價一百塊錢一雙,由於做工精美,售出了近十雙。他想自己也辦一個網店。

碰巧一位廣東的網友看到他的故事,捐了一台電腦給他,幾個朋友幫他把網店搭建了起來。前兩年,侄女到鎮里小學上學,王多權也搬到了鎮上,為了上網方便,他還買了一部低端智能手機。很多小城鎮的居民建房後,喜歡掛一幅十字綉作為房間的裝飾。王多權開始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十字綉上:十字綉畫幅更大,價格也更高。

通過手機,王多權可以與客戶溝通適合的花樣圖案,然後去淘寶上購買花線和底布,網店客服會根據他提供的圖案,通過軟體給他搭配好針線。現在,各種快遞都送到鎮村,他讓侄女跑個腿就可以拿到。

圖樣和原材料都可以用手機搞定,王多權只需要專註針線活。現在,他每天綉十字綉到凌晨六點,十點鐘起床後,又繼續穿針引線。長時間的頂針,使得他的中指結出厚厚一層硬殼。去年,他花將近半年時間綉出了一幅長達兩三米的《清明上河圖》,賣出了5000元。而現在他手上這幅觀音圖,畫幅較小,是客戶以2000元的價格定下的。

在床上躺了21年,現在是王多權最充實的時候,幫家裡分擔了一些壓力,能夠掙來一些治療費用。他琢磨著把網店做大,讓鄰居家的姑嫂們在閑暇時,也來做針線活掙錢。他打算學一些繪畫,自己畫,然後再繡花。因為他在網上看到,有創意的東西才能賣好價錢。

這個握著一手爛牌的人,在工業的野蠻發展期一頭栽進谷底,卻在移動互聯網浪潮里,看到一線光亮。

做針線活兒的王多權 | 曹宗文 圖

跟在政府里的同學聊天,我才知道,平利縣在2016年全國評選中,電商指數拿了陝西省第一。這是平利縣頭一次拿「全省第一」,還有人到人民大會堂領了獎。

世界盡頭因為深遠,鍾靈毓秀,蘊藏了很多山珍野味。茶葉、野菜、臘肉和藥材,曾是八仙鎮的名產,建國後商路斷絕,這些山貨就賣不出去,只供自己食用。

現在,有了線上支付和物流體系支撐,不少人都開了網店,把自家和鄉鄰剩餘的農副產品賣出去。在小鎮的電商熱中,父親也趕了一趟時髦。

父親先前生了一場大病,一直在家休養。去年初的時候,我教會他使用智能手機。這樣下載個新聞客戶端,就可以看他喜歡的新聞資訊。等到年中,寬頻網路進村,父親考慮到我和妹妹回家方便,就在家裡安裝了網路。

「忙碌了一輩子,最怕的就是閑下來無所事事。」父親考慮著買個汽車跑車掙錢。他在手機上先後下載了好幾個二手車APP,來回分析性價比。想到他的身體狀況,我沒反對也沒支持。

年底的一天,他打電話說,準備開個網店,賣一些山裡的雜糧野菜、土特產品。我以為父親這次又只是心血來潮。

在沒有多少指導的情況下,父親的網店很快就開了起來。店裡的第一款產品,就是我媽媽自己做的醬豆。父親拉著親戚朋友做了一輪宣傳,很快有人聯繫他,鎮上的老師,還有妹妹的同事。幾十斤醬豆銷售一空,父親掙了幾百元。

網店的牛刀小試,帶給父親的興奮感超過了掙錢的喜悅。大年那幾天,他還在跟我商量網店的籌劃:產品要更豐富,春天裡可上架自家幾畝茶園的茶葉,等到了秋天,再做一千斤左右的豆豉。

我問父親,你要創業了,還買小汽車么?父親說,等看準了就買,「可以拉貨。」

圖 | 在雪地里行駛的物流貨車

春節里走親戚,舅舅家的變化最大,兩層樓房被裝修一新,成了網購服務站。很難想像,原本每天圍著孩子和灶台打轉的舅媽,說話間不經意就蹦出「電商」「渠道」這些詞。

前些年,舅舅一直在山西、河北等地承包煤礦、鐵礦,舅媽在家帶孩子上學,偶爾打打麻將。在全球金融危機之下,大宗商品市場不景氣,礦產企業也是哀聲一片。舅舅的日子不好過,有時一年輾轉幾地,還經常虧錢。後來索性也不出去了。

當農村淘寶地推人員翻山越嶺來到鎮里宣講時,舅舅和舅媽決定嘗試一下。舅媽想法很簡單,就是給村裡人做代購嘛!

舅媽說,以前她自己網購東西,大部分只能寄到市裡或者縣裡,因為快遞企業一般只在縣城設點。為了拿到商品,她還得多花5到10元錢,請班車司機帶到村裡,一來一去,錢花了不說,時間也耽擱了不少。

而現在,菜鳥驛站在縣城內建立物流倉庫,收納各個快遞企業當日到達的包裹,每天一趟貨車發往各個鎮村。

正是物流難題的解決,讓舅媽覺得這個生意有得做。開業這幾個月,舅媽每天都有十多個訂單,大到家電傢具,小到服裝日用品,每個月的銷售額在五六萬元到十多萬元不等。

年前是舅媽最忙的時候。以前村裡人都是翻山越嶺去縣裡備年貨,往往捎帶回一堆「康帥傅」。現在大家都發現網購方便便宜還有保障。

服務站的訂單多了起來,需要墊付的貨款額度也大了,需求資金周轉時,舅媽就通過手機申請小額貸款,隨借隨還。舅媽知道我在城市裡工作,懂得多,還跟我盤算了一通哪個平台的日息最低,哪個平台能借到的錢更多,問我有沒有其他的推薦。

「農村」和「金融」這兩個猶如磁鐵正負兩極的極端,在移動互聯網時代得以如此緊密地連接。

圖 | 村民在舅媽的服務站里網購

覆蓋全縣的物流體系像一隻巨大的八爪魚,通過觸角聯繫起被山脈河流分割開來的村鎮,吞吐著整個縣域的貨物。通過這隻八爪魚,村民們在包裹抵達縣城當天就能拿到包裹。

同學告訴我,現在每個月進入平利縣的包裹都在3萬個以上,寄出去的也有幾千件。小小的手機,讓山裡和外界發生越來越多的聯繫,世界盡頭的家鄉也多了一些生機。

舅媽過年最開心的一件事,是村裡一位六十多的奶奶上門。老人聽說網上什麼都能買,將信將疑來到服務站,說想買一件軍大衣,暖和便宜的那種。南方山區的冬天是老人們最難熬的季節。舅媽給奶奶量了身高肩寬,打開商品圖一件件給老人家看,看到她滿意的,才下了單。

「拿到大衣後,老人家每次見到我都誇,這個丫頭好。」舅媽笑著說,這聲丫頭太受用了。

作者雷磊,媒體人

編輯 | 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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