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雷(下)

前文

16.

「左老頭今天怎麼沒出來蹦躂?」

「那還用說?我猜準時吃了那姓昆的公子的癟,現在不知道找個小妾撒氣呢。」

「按我說,那昆公子有點來頭。昨天我聽一個丫鬟說,昆公子進了緋雲居主的深閨帳。你猜猜看這是什麼路子?」

「還用猜什麼猜,若妍的名頭傳遍整個臨雲城,誰不知道她單單就是個看著乾淨的女人…」

幾個正在角落裡嗑著花生,抿著小酒的闊少還在樂此不疲的嚼著舌根,顯然聲音壓得不夠低,正被剛剛下到大堂的昆子聽了去。

陸豐澤明白,在現在昆子的心目里,若妍的地位快趕得上他這位哥哥,甚至還不止於此。

昆子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當即就怒不可遏,一個大步就要衝上前去。陸豐澤在他身後輕輕搭住了肩膀說:「昆公子。」

那聲音語氣很輕,但是很有威嚴,像是極遠處壓在胸口的雷音。而且昆子已經快養成一種聽哥哥話的本能,他猝然冷靜下來,停住了腳步。

陸豐澤指著另一側,像是虔敬一般說著:「公子的桌在那邊。」

昆子深吸一口氣說:「明白。」

他們還要演繹這種主僕之間的倒錯關係,讓尚在暗處的,隱司的另一位來客霧裡探花,摸不清頭腦。而且還不僅止於此,陸豐澤還要以這個作為樁基,讓自己徹底從懷疑中脫身。

陸豐澤把酒盅遞到昆子面前問:「公子喝酒么?」

陸豐澤知道昆子不會喝酒。他倆自幼喝過最烈的東西,大概算是遠年茶莊的窄葉連蕊茶了。味道至醇至正,香郁濃烈。至於若妍親自摘採的山茶,幾乎也不遜色幾分。所以連陸豐澤自己的酒量,也是出來闖蕩這麼多年後,一點點夯實起來的。

沒成想,昆子竟然篤定地說:「喝。」

陸豐澤眉毛輕佻道:「確定?」

還沒等陸豐澤問完,昆子竟然給自己滿上一盅,捧起酒盅一飲而盡。他面露難色,估計正是一喉嚨都在體味個中辛辣。

陸豐澤問:「酒好喝么?」

昆子清咳兩聲,臉上帶著紅暈說:「不好喝。」

陸豐澤知道昆子不勝酒量,把酒壺挪過來說:「那就別喝了。」

昆子頓著粗氣說:「那怎麼成?就是因為難喝才要喝。好喝的東西人人都愛喝有什麼意思,我偏喜歡難喝的東西。來,把酒壺給我。」

這麼快就醉了?這酒量也實在是差的可以。陸豐澤只是一手死死攥著酒壺不讓他奪取,滿臉堆笑半句話也不講。

「雲壓,雲壓了!」

門外傳來了激動的嘶啞喊聲,一眾人聚在街上紛紛仰頭驚呼,嘖嘖讚歎聲不絕於耳。

「真是雲壓,這雲實在是好看的緊。」

「我看這臨雲城和所謂天宮比起來,也是不遑多讓啊!」

陸豐澤攙起昆子走向門口,抬頭看見一朵如山一般高聳的雲團正在凌過緋雲居的高閣,燈火在霧靄裡面掙扎著無法傾瀉下來,顯得柔和又曖昧。

漫天的雲毯正在一層層的覆過臨雲城的上空,他們穿過接天的城牆,透過房前的影壁,又順著巨塔悠悠遠去。沉渾洪亮的鐘聲從城中四角響起,伴隨著一陣震天的鑼鼓和歡呼,宣告著臨雲宴的開始。

臨雲城為了這一刻,已經等了十年。

風折鳥從四面八方像是漲潮般向巨塔靠攏,萬家燈火此時並匯在一起,連帶著所有的佳肴瓊釀,和每個人的笑顏。

來到臨雲城的所有人都知道,雲會如巨舶壓下,一時間臨雲會有如仙都,正是人們所說的紫霄玄境,垂於蒼空。但陸豐澤現在歡喜不起來,因為他知道的更多。

他知道再過幾個時辰,一朵雷雲就會不偏不倚地來到臨雲城的正上空。

更為致命的是,雷雲到來和雲壓最盛之時幾乎重疊,由於雲位太低,巨塔根本發揮不了功效。反而因為下方用來固定的木基,極有可能成為雷火的幫凶。

可怕的不是天雷,而是在這之前,所有人臉上都還掛著笑。

這些話陸豐澤說不出口。即便說了,也幾乎不會有人肯信。尤其隱司的那幾位,恨他恨到牙根痒痒,更是不會聽信。口無遮攔只能暴露自己的蹤跡,把準備了如此之久的竊雷計劃付之一炬。

與其如此,不如什麼都不說。城裡的每一個人都如臨仙境,推杯換盞,笑如桃花。此情此景,正是人間極樂,又有什麼不好呢?

陸豐澤正想著,突然感到背後有人來了。很快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顯得略為沙啞:「差不多快到動手的時辰了吧。」

昆子還在因為酒意而對著流雲胡亂的嚷嚷,陸豐澤一邊扯著他一邊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要照顧我家公子。」

他用眼角的餘光一瞥就認出了這個人,是那個一根筋的康凌。

康凌不知道經歷了什麼,臉上要遠比以往疲倦。他還是穿著他幹練的布衣,這衣服不會成為他施展拳腳的累贅。

他們的見面比陸豐澤想像的要平淡和草率的多,沒有刀劍相向大動干戈,沒有厲聲責問苦大仇深。就是兩個平平無奇的路人,多搭半句話都顯得累贅。

陸豐澤跟他在武力之間,占不到分毫便宜,但他不會怕。

他曉得康凌是不敢就這樣把自己銬起來的,因為現在的矛頭都指在昆子身上,他已經把自己藏進緋雲居的貝殼裡,換成了另一個完全無關的形象:一個隱匿起來的富家公子,一個有涵養卻甘作小廝的闊少。這個形象如同面具一樣,已經塑好了形狀,只差今晚最後輕輕推上一手,為它細密地上色。

到那一刻,才是天衣無縫。

康凌擠出笑容說:「你權當我醉了說胡話。你知道幾個月前被你竊走雷的村子之後怎麼樣了么?你的確救了那個村子,但是天道就是『變本加厲,悉數奉還』,雷也不會例外。那村子周圍的鄉鎮,為此遭了多少雷劫,你清楚么?」

陸豐澤面無表情,甚至不去看他一眼。因為康凌現在口中所念得每一個字,陸豐澤都無比的清楚,而且遠比他清楚的多。

康凌接著說:「況且這一次,連臨雲城都不需要你救了。巨塔會接著庇佑這座城,再幾個百年。」

陸豐澤心中冷笑,他明白即便現在挑開自己的身份,推心置腹的把一切都告知與康凌:包括竊雷的真正目的,雷火的效用,還有巨塔在幾個時辰的處境,全都說的乾乾淨淨,沒有絲毫保留。康凌也絕對不會相信臨雲城就要化為萬頃焦土。

這個過程只在瞬息之間,那時即便他願意信,也什麼都晚了。

陸豐澤自知自己來竊雷的目的不純,摻了許多不能言說的利慾在裡面。但隱司也全然不會是什麼為國為民,心懷蒼生的善男信女。

他不再理會康凌,只是架起昆子回到酒桌上。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康凌竟然就坐在他們一旁。

陸豐澤隱隱感覺還有什麼事情需要多加留心。

擦肩而過的侍女端著精小的糕點,發上插的是淡紫的簪子。

17.

昆子的確是喝糊塗了。

那一口烈酒下肚,他就已經朦朦朧朧了。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多少醜態,顧不上平日里維繫的顏面,整個人全然就是脫了韁的模樣。他好像還撩了哪位姑娘的衣裙,順了哪個丫鬟的發梢。不過這些他自嘆還算好的,沒有衝到台上驚擾舞女,沒有跑到明若妍面前毛手毛腳。

今天的赤蓮環燈要比以往更加灼熱,騰騰地熱浪正在從燈芯里滿溢出來。這溫熱或許正適合緋雲居里的氣氛,跟屋子裡縈繞的香氣一般,直接酥麻到人骨子裡。所有東西現在都好像沒了稜角,男人們的手探向嬌嫩的女人,伸進領口,解下束腰,紅光里充斥著一股慵懶與淫靡。

他現在知道這些少爺為什麼要對這種風月場所流連忘返了。這種地方會在你心底深處種下一棵慾望的種子,只要一兩日,就能瘋狂地破壤生根。它能腐蝕掉你骨子裡最堅硬的東西,剩下一團享樂的皮囊。

被青蓮環燈烘烤著的昆子翻起陣陣困意,酒意漸漸褪去了數分。陸豐澤戲謔地看著他說:「怎麼了?公子想要個姑娘么?」

昆子扶額道:「不想。」

他是真的沒有興緻了。昆子現在只感覺一陣隱約的頭痛,像是一朵銀針。原來醉酒的滋味這麼不好受,那古今的那些風流客,為何偏偏喜歡喝酒呢?

陸豐澤的眼神停在赤蓮環燈上片刻,欲言又止。又挑動眼神示意昆子說:「你看看那邊的丫鬟,中不中意?」

昆子本以為依舊是一句調侃,沒想到抬起眼帘,正給客人上酒的竟然是…

昆子輕聲道:「這不是小綾么?」

陸豐澤不動聲色地問:「小綾?」

昆子說:「就是我先前跟居主碰面時,站在一旁的丫鬟。」

陸豐澤說:「公子先前可沒有說過。」

昆子說:「我當時記不太清楚了。」

陸豐澤淺笑著說:「明白。」

昆子心裡抖了一下。他清楚哥哥的脾氣秉性。這裡雖然只是簡簡單單說了一句「明白」,但極有可能是已經從千絲萬縷中琢磨到了什麼至關重要的線索。

因為陸豐澤此刻的眼神就像在說:只要把最後這一環扣上,前面就是一條豁然坦途。

台上的樂師換了一波又一波,長琴古箏板鼓竹笛,弄遍笙簫管弦。昆子不識五音六律,也聽不出個好壞,只知道隨口哼哼,湊個熱鬧。剛剛下場的琴師說是什麼「翠山谷家」,引來眾人咋舌,昆子也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翠山谷家?」聽到這個名字陸豐澤意味深長的一笑說:「聽都沒聽說過。」

那模樣可不是沒聽說過的模樣。

身後穿著布衣的怪人目漏凶光,總是盯著陸豐澤不放,昆子見哥哥自己都沒有反應,也不好在說什麼。

那名叫小綾的侍女就站在怪人身旁說:「康公子,怎麼獨自一人在這裡喝悶酒啊?」

怪人說:「有點煩心事,愁得我睡不著。」

小綾說:「聽你這樣講,我就寬心了。」

怪人冷哼一聲道:「多謝。」

昆子實在是搞不清兩人的關係,也不再費神去想。

小綾說:「馬上妍姐就要登台了,公子不提振精神可不行啊。」

怪人把杯中酒飲盡說:「知道。」

話音剛落,喧鬧的大堂當即安靜下來。先前的東西不過是走個過場,填個麵皮。一眾的少爺等的可不是幾個尋常舞女在這裡搔首弄姿,而是接下來,緋雲居主親自來奉上歌喉。

緋雲居主唱的這一曲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親口唱的。這是十年一次的臨雲宴,遊人之盛難以想像。若妍又是名聲在外,傾慕居主美貌慕名而來的,早已踏破了緋雲居的門檻。今天在這大堂里占上一個位子的,哪個不是掏了十萬兩官銀?

傲氣不是別人給的,使用權勢和銀子堆出來的。

緋雲居主單是一登場,就艷驚四座。她幾乎不飾妝容,連胭脂也無了。雙唇潤如春桃,眉色淡如遠山。

昆子的目光立馬就被深深地吸住,再也離不開了。

陸豐澤的聲音還是能勉強傳到他的耳里:「公子,如果有機會讓你一輩子在這種地方呆著,願意么?」

昆子躊躇著搖頭。

他騙不過自己,他心中雪亮: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機會,他一定會不惜人去代價爭取到。在西陸的老家,昆子什麼都沒見過,什麼也沒歷練過。女人,財富,還是這種召之即來的侍奉。在那片荒蕪的大漠里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有娘親和那數之不盡的古書,把他的整個童年都埋葬在裡面。

一點點的慾望和誘惑就能擊垮他,就像一隻吃素的獅子只要有一次嘗到肉的鮮美,就再也無法回去了。

包括昆子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若妍吸引了去,她是無論是青商,大臣,還是流氓和兵痞都無法得到的東西:而愈是得不到的漂亮女人,便愈叫人心急。

她甚至不用言說,舉手投足之間就有一種別樣的魅力:不需要諂媚和做作,有如剛好生在霜降,卻又不會讓人感到冷漠。

昆子只能自己給自己這樣解釋,到底為何會對她著迷。

若妍稍稍清嗓,正欲開口,大堂里突然開始迴轉起呼呼的風響。

「什麼聲音?」

「頭頂!好像是從頭頂傳來的!」

嬌生慣養的少爺們終於慌了神,紛紛仰起頭來,那上面只有一件東西:灼如炎陽的赤蓮環燈。順著翠山城走三千里才挖得到的上好玉脈,頂級的老坑紅玉生生挖出三丈見方,歷時十五位巧匠打磨兩年又七月才完成的赤色大蓮。

現在她正在急劇的發燙,就像是怒不可遏的火山,幾乎是轉瞬之間人們聽見了裡面隆隆的沸騰聲:那是百日長燃的茆油正在瘋狂的翻湧。

因火生風,風又助火勢,已經徹底燒起來的赤蓮環燈頃刻間燒成火團,發燙的熱風正如浪潮般從上方奔涌下來,吹得桌椅散落。

「火!火!著火了!」

一眾驚呼聲之中人群四散而逃,沒有人再管剛剛他們期盼又傾慕已久的緋雲居主,也沒有人吝惜或者覺得浪費了這十萬兩雪花銀。他們甩下面前的小妾,放開施虐的手腕,把一地的碎銀踢得遠遠的,生怕擋了自己連滾帶爬的生路。

在活命面前,他們跑的比任何人都快。

即便是昆子也明白現在居主的處境了,她剛剛就在環燈的正下方,現在被一圈火海圍住。即便暫且無事,但在這樣的火勢之下,最後怕是要燒的連灰都不剩。

而且,油火,是不能用水救的。

再美的女人在這裡,最後也不過是一塊黑炭,一具燒到發脆的骨骸。

若妍不哭也不叫,像是已經接受了自己必死的結局一般。她甚至還在勸誡著遲遲沒有離開的幾人:「快跑吧,燒茆油的話,緋雲居已經沒救了。」

昆子的目光轉向陸豐澤,他知道哥哥一定有辦法的。連天雷都取的走的男人,區區油火當然不在話下。

昆子連「哥」字都要叫出口了,卻還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咬著牙說:「你有辦法的吧。」

他心急如焚的目光正迎上陸豐澤的眼神,就在他們對話的功夫,火海燒的距離明若妍更近了一尺。

然而他從陸豐澤眼神里讀出來的意思是:不願。

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昆子打了一個寒顫,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他這麼多年來,都還以為陸豐澤依然是那個會逗他開心的哥哥,那個可以背著他翻山越嶺的哥哥。

變得事情太多了,沒變的只有昆子自己而已。

陸豐澤冰冷地說:「公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昆子不敢置信地重複著問題:「你…說真的?」

陸豐澤面無表情的點頭。

昆子不會知道陸豐澤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昆子也不會知道這之中經過了怎樣的設計,昆子更不會知道他背後站著的二人來自日思夜想著要把他帶回大牢的隱司。

他只知道他喜歡明若妍,即便所有人都在逃命,他也願意救他。剩下的事情即便他都不清楚,也無所謂了。

接著最後的酒意,眼看著若妍就要被火海所吞噬。他不知道哥哥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抉擇,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時間耽擱和猶豫。他伸出右掌,第一次感覺生為一個陸家人如此幸運。

陸豐澤等的就是這一刻。他要教給昆子竊火之法的目的之一,就是等待這一幕。施展竊火之法的人會成為隱司中眾矢之的。而當昆子出掌的這一刻,他就徹底的躲進了貝殼裡,畫好了他面具的最後一筆。

在身後兩人驚疑的眼神之下,鼓起一陣莫名勇氣的昆子右手一橫,烈焰偃旗息鼓,就像是一掌將火海打的千瘡百孔。

18.

已經夠了。

陸豐澤計劃的大半部分,都已經夠了。只要昆子在這裡把能力施展出來,他就已經安全了。接下來的事情,陸豐澤完全預料的到。

那位侍女果真如他想像一般機敏可怖,武功又深不可測。一步就跳上來,用束腰的白綾把昆子死死地拴在立柱旁。這個結打的像是一個枷,幾乎無可掙脫。

康凌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伸手就摸向後背,一聲清脆的彈響…不用說,陸豐澤知道那裡面裝的是什麼,差不多已經跟那東西是老朋友了。

不過侍女還是回過來阻止了他,看來這東西跟以前沒什麼變化,一樣的危險和不經用。

昆子的能力施展的非常及時,控制了第一時間的火勢之後,剩下的余火就相當容易撲滅。受了驚嚇的明若妍被送回了房間,被做了手腳的赤蓮環燈也暫時恢復了正常。

這些,陸豐澤都猜得到。

還差一件小事。

他故作匆忙地向房間里趕著,帶著簪子的那位侍女就在他身後跟著,銀鈴聲絲毫不會亂了節奏。他「無意間」從懷裡掉出一個鐵盒,佯裝急切的準備拾起,正好被那侍女撿了去。

等那侍女抬起頭來,陸豐澤現在認得她了,這可不是什麼「小綾」。

她應該自己修了面目,多半還是借了程家人的手筆。這些事情,陸豐澤也能猜到幾分。

陸豐澤笑著說:「你是那晚來我房裡的侍女,對吧。」

她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很淡然。

她端詳著那鐵盒問道:「這是左千嵩用來裝霜足蛛的盒子吧,怎麼會在你那裡?」

謝幕。

陸豐澤安心了,他終究沒有算錯。在隱司問出這個問題的瞬間,就意味著他們上鉤了。

他所設計的關鍵一環,馬上就要扣死了。他、昆子、左千嵩三人共同演繹的這齣戲,全都是為了現在。

陸豐澤面露難色,吞吞吐吐的說:「我只是有個一模一樣的鐵盒罷了,這是左家的傳承。左千嵩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大兒子左正。」

只要有這個鐵盒作為信物,這個說辭不難讓人相信。這樣一來,自己為何要隱姓埋名,為何不願意承認身份,為何行蹤鬼祟,全都有所解釋了:父親為老不尊,臭名昭著。自己身為大少爺,也羞於提及,寧願當一個小廝。

她全是一幅相信又釋然的模樣。

陸豐澤故作鎮定地觀察她的反應,最後他確認:謊言的貝殼在這一刻合死,身為蚌肉的他再也不會被劃傷。

她說:「左公子,實不相瞞,我們在替朝廷追查陸家兄弟。果真和我猜的一樣,陸家兄弟分頭行事,你只不過是個被誤傷的無關者。那個昆公子,還藏著不少貓膩呢。」

是啊,當然藏著,都是我讓他藏得。

到目前為止,起碼在陸豐澤的視線里,他的設計還沒有任何偏差,一尺一寸一毫都沒有。

他漫不經心地問著:「那夜與姑娘聊得分外投機,敢問姑娘芳名?」

她終於微微帶上笑容說:「阿瑾。」

19.

「阿瑾。」

「怎麼?」

「我有事情問你。」

「你問。」

康凌沉著臉說:「我看過那環燈的水箱,右側有一極細的小孔,就是這個孔泄了箱裡面的水,才會導致茆油所需的冷水不夠,引發火患。這個孔足足四寸深,力道,角度,粗細都實在精密到了極點,可以說,這活乾的太利索了。

阿瑾轉過身說:「所以?」

康凌說:「所以尋常人是做不到的,這種事只有你我才辦得到。」

阿瑾的神情很坦然,就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是啊,是我乾的。」

看樣子,她壓根沒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康凌猛吸一口氣,臉上寫著慍怒說:「你想過會有多少人會被你差點害死么?」

康凌的手段一向簡單又粗糲,幾乎也從不心慈手軟。他長著一張鐵面,殺人早就變得和喝茶吃飯一樣自然。但是他只殺獵物,不會動無關者的一根毫毛。

他心中有一道橫木,橫木上是該殺的人,橫木下是不該殺的人,兩者涇渭分明,不可能有一絲混淆。犧牲品這種東西對於康凌來說,全然無法理解。

阿瑾很少看見康凌如此盛怒:只是偶爾見過幾次。比如她久去不歸,或者傷及無辜。

阿瑾說:「所以你也說了是『差點』了。這是最有效最直接能判斷兩人身份的方式,我已經算好了那燈的高度和大小,除了明若妍以外,沒有任何人會受傷。」

康凌說:「明若妍就不是人了?」

阿瑾說:「她當然是。」

阿瑾猛地向前靠了一步,臉頰幾乎和康凌貼上,康凌已經能微微感受到她的體溫了。康凌現在才注意的到阿瑾的面目已經到了時臣,恢復到了她原本的容貌。

原來她眼睫如此長么。

即便那侍女的臉也頗有一番姿色,可能是許久看了太順眼,康凌還是覺得阿瑾原來的臉蛋好看一點。

阿瑾用額頭輕輕磕了康凌的額一下,康凌吃痛退出兩步說:「你幹什麼?」

阿瑾說:「我倒還要責罪你,你要是那麼關切那位明若妍,怎麼不當時就衝上去,把她從火海裡面抱出來?」

康凌不屑道:「我只是覺得你肯定有什麼後招沒用出來,不忍心打壞你心裡的小算盤。但你用計把整個緋雲居,裡面的所有客人加上若妍都作為賭注,還是太冒險了。」

阿瑾說:「可我猜對了不是?昆公子就是元兇。」

康凌說:「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昆公子身上絕對有問題。」他不安地在房間里來回踱著,話鋒一轉道:「但你先前說那人就是左千嵩的兒子左正,我不敢苟同。這個左正肯定沒那麼簡單。」

阿瑾說:「你這是固執。」

康凌說:「我接手隱司這麼多年來一直四平八穩,靠的就是固執。」

阿瑾眼帘低垂說:「你還靠了阿瑾。」

康凌無言以對。

阿瑾是隱司的布局者,是棋盤前最敏銳的棋手。隱司這些年的大小動作,實際都如同阿瑾深謀遠慮的落子。

要是沒有阿瑾,恐怕隱司這些年連一份能報給朝廷的文書都沒有:一幫不識字的大老粗,自己名字都寫不全,更別提用詞典當、語句通順了。

阿瑾說:「沒時間陪你耽擱了,那位昆公子還在下面拴著,還有不少事情要問他。」

房裡的燈火搖曳了一下,屋裡的香氣早已被剛剛的火風沖淡。一股餘燼里的清冷感讓康凌覺得有點不自在。

美人美酒,奢極盛世,只要一場大火就會原形畢露。

雲團恰好壓過窗外,擦拭著陡峭的飛檐,康凌不知為何泛起一陣雞皮疙瘩。他一想到阿瑾用無數無辜者的命作為計劃的基礎,就覺得不寒而慄。

「成事」的高閣下,可沒必要壓著皚皚白骨。

阿瑾陪了康凌十幾年了,十幾年康凌都是順著她的意思辦事。直到今天,他突然想和這個姑娘分道揚鑣。

就像阿瑾小時候遇見的那隻老虎一樣。只是因為康凌覺得,老虎沒有不咬人的。在阿瑾和自己的直覺之間,他還是甘願選擇固執己見。

他是一塊海礁,不會被任何浪頭左右。

康凌說:「你去追你的人,我去管我的人。隱司的兄弟分一半給你差遣,如何?」

阿瑾連片刻的猶豫都沒有,乾淨利落的說:「好。」

伴著緊促的銀鈴響,阿瑾快步走出房門。康凌一直盯著她離開的背影,恍然覺得這一幕看過好多遍:小時候的阿瑾就是這麼不辭而別,一去就是幾月不歸。

小時候的阿瑾也是這樣,執著於自己的推算,也會在桌邊堆上高高的荔枝殼。的確,她的判斷鮮有失誤,康凌甚至一度認為這簡直不是謀略而是上天神諭。他無數次想要放棄隱司長之位,把一切全權交給阿瑾。直到那隻被阿瑾口口聲聲說不會咬人的老虎張著血盆大口凌空躍起,康凌才確信:阿瑾也是肉體凡胎,她是會出錯的。

現在,康凌清楚的認為,阿瑾錯了。

「老康。」

當阿瑾的聲音傳來時,康凌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他幻想過阿瑾會突然反省回心轉意,但從沒想過會這麼快。

「老康,你過來看看。」

康凌出門就看見了已經鬆鬆垮垮的白綾,先前被五花大綁縛到柱子上的昆公子已經了無蹤跡。

他泛起一陣冷汗,這沒道理的,以阿瑾的力道捆住他自己,他都不敢說能有一絲可能脫身。那位昆公子雖然還算健碩,但從氣息聽去絕對不是老到的習武之人。而且這白綾並非被蠻力掙脫,反而像是被從內部自然瓦解…就好像被捆住的人憑空消失,不翼而飛一般。

康凌愕然道:「這是…怎麼回事?」

阿瑾指著地上的零星的白沙說:「這東西咱們是不是見過?」

康凌知道阿瑾要說的是什麼了…那可是禁物,只存在圖冊里,早在十五年前就沒再產過了。現在要淘來一盒,價錢是康凌散盡家財也承受不起的。

康凌說:「難不成這東西現在還有存量?」

阿瑾凝視著地上的白沙,沙礫正在相互靠攏凝聚,很快就會再度成型。她淡然道:「事實擺在眼前,應該就是了。」

康凌說:「不過他走不了的吧…門口的兄弟不分日夜的盯著他呢,姓昆的根本無處逃身。」

阿瑾搖搖頭問:「現在什麼時辰。」

康凌心中略微盤算道:「剛過丑時。」

阿瑾眼色一冷說:「遭了。」

20.

昆子努力掙扎了兩下,發現這條白綾看上去纖弱,實際上簡直有如鐵鏈一般。他渾身都像是被套了鐐銬,整個人被死死地錮在柱子旁,根本無法移動分毫。

他救下若妍後的下一息就被那個叫「小綾」的捆在這裡,連動動手腕幾乎都成了奢侈。他沒想過一個侍女的力氣居然可以大到這種地步,在他身上每纏上一圈都快要壓碎他一根肋骨。

他疼的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倒吸著冷氣,咬著牙發抖。就這樣被困了不知多久之後,他的痛苦漸漸麻木,昆子終於開始嘗試掙脫這個繩結。

太難了。

這綾帶如同跟他的皮肉長在一起般緊密,又無比結實堅韌。靠蠻力根本沒有半點可能,除非有外人的幫忙,否則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可緋雲居剛剛經歷一場大火,賓客們四散而逃,侍女們也不知道都跑去一號房在幹些什麼,根本無人理會被丟在大堂的昆子。

綾帶壓著他的胸膛,他每次呼吸都伴隨著撕裂的疼痛。他在劇痛中誰也不恨,因為他還在一片茫然之中:他不知道小綾為什麼要捆他,也不知道她口中的老康到底是誰。他更無法理解剛才哥哥為什麼不出手相救,要硬生生看著若妍被活活燒死。

他想的是,趕緊從這裡掙脫,跑到哥哥面前,把一切問個明白。

昆子有點懊惱,要是有能讓人身體柔軟的旁門左道就好了,沒準他就可以從這個白綾里直接鑽出來,免得再受這份皮肉之苦。

他猛然間想到,好像真的有。

就在幾天前那個篝火旁,哥哥給了自己一件東西,叫什麼…

軟骨霜。

這件東西他一直揣在懷裡。

他費了好久的力氣才把那件盒子抖落出來。緋雲居靜可聽針,這點動靜他都怕會把那個小綾再招惹來。昆子只有右手的手指能動,他艱難地打開盒子,手指輕輕在上面一點。

這東西好像有一種邪性,他整個右臂傳來隱隱的酥麻,進而是轉瞬即逝的火辣,彷彿整個胳膊的力道都被吸了進去。一堆白沙從指縫間滾落下來,右臂的骨頭如同換成了新嫩的柳條。

白綾的結是一環套一環,互為依憑。只要從內部瓦解一處,整個束縛就會不攻自破。當昆子的右臂變得柔軟無骨的瞬間,他輕易就解開了白綾。

昆子心中一陣驚惶,不知道哥哥是如何弄來這麼邪性的器物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右臂能否復原。但現在這些都無關緊要,他還有事情必須要問。

21.

「你來了。」

陸豐澤就坐在原來那間房的窗邊,正在愜意悠哉的望著窗外的雲朵。他自顧自的倒酒,酒盅里發出咕嚕嚕的響聲。從地上散落的酒罈來看,應該是喝了不少了。

昆子火上眉梢地衝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軟骨霜好用么?」

陸豐澤的聲音很是輕鬆,他知道昆子一定會回來的。

昆子把那方盒丟到陸豐澤桌上,沒答話。

陸豐澤端起方盒自嘲般笑笑說:「又是一個小盒子,又是一個頂用的小盒子。」

昆子看起來不關心陸豐澤的自言自語,他開口的第一句問:「你剛剛…為什麼不救若妍?」

陸豐澤說:「我不想。」

昆子心一冷說:「為什麼不想。」

陸豐澤說:「為了身家性命。把你捆在柱子上的女人是隱司的副長。他身邊的男人是隱司長康凌。只要一施展竊火,我的身份就會暴露,大牢里就會增添一枚新丁…啊不,兩枚。如果我被抓了,你也很難獨善其身。」

昆子說:「好好好,我知道你的判斷是對的,否則也沒什麼人會跟陸家人過不去。但我還是無法理解…」

昆子頓了頓說:「無法理解見死不救的你。」

陸豐澤沒答話。

昆子說:「從小到大,爹娘和哥哥教給我的,都是行善積德的為人。我也相信竊雷之人都是為庇佑蒼生,相信哥哥是救萬民於水火的大俠。我…我…我」

昆子的聲音在發顫:「我也一直認為哥哥是位大善人。」

昆子越說越激動,連連發問道:「就算身份暴露那又怎麼樣?等到竊雷之日,不是早晚要暴露身份?誰能脫了干係?」

陸豐澤搖搖頭,笑著說:「沒有竊雷之日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做馬車趕緊離了臨雲城回家,這一趟,不幹了。」

昆子聽著有如晴天霹靂道:「不幹了?」

陸豐澤點頭說:「對。隱司盯得太緊,風險太大。能不能救下臨雲不好說,但你我一定會搭進去,得不償失。」

昆子第一次感到如此震怒道:「你說得不償失?臨雲城千千萬萬的百姓,世世代代的家業,這不是你先前跟我講的說辭么?把他們從天雷底下救出來,不也是你給我講的道義么?難道你之前說的道義、天理、人命都是狗屁么?怎麼到了現在,只因為有可能帶上枷,蹲大牢,就一口變成『得不償失』?」

陸豐澤顫抖著手把酒盅放下,他眼神冰冷,不帶任何感情。陸豐澤猛地起身,看見一向最怕他,最聽話的昆子正在毫無畏懼,滿臉鄙夷的看著他。

陸豐澤指著昆子的鼻樑一字一頓的說著:「陸遇清,你給我聽好。」

他聲音頓挫,有如刀斬亂麻:「對咱們來說,道義,就是狗屁。」

昆子怒火攻心,剛想要開口咆哮,結果被陸豐澤大手捂住了嘴巴。即便他出離憤怒,氣力上也不可能是哥哥的對手,只能手腳並用一頓胡亂踢打,但是收效甚微。

陸豐澤說:「你聽我說完。道義救不了千千萬萬人,甚至救不了一個人。隱司不跟你講道義,天雷也不會講道義。莽夫的道義就等同於死。死人無話可說,什麼都不需要講。你是個莽夫,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變成一個死人。死人誰也救不了,救不了臨雲城的百姓,也救不了你三天就愛上的那個臟女人…」

他停下了,因為昆子聽到這裡,用牙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腕。他感覺一陣刺痛,然後卸下了力氣。昆子鬆口之後,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死死地盯著他,就像是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兇悍而盲目。

陸豐澤的右手還在痛著。他垂下眼帘帶著幾分憐憫看向昆子說:「這是我的弟弟,好。」

「好。」

陸豐澤的眼神凜如秋霜。

他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把杯子倒干,給自己重新上酒。陸豐澤瞥向昆子說:「你可以把銀筒拿走,我不攔著你。如果想竊雷,你現在帶著銀筒快滾,城東南有一處長梯可以登城,你趕去便是。至於你到底是被雷劈死還是被隱司抓起來刺穿琵琶骨,我都不會在意。」

陸豐澤又重複了一遍說:「你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快滾。」

昆子的眼圈已經紅了,他強忍著自己沒有哭出聲來。昆子清楚的是,就算他哭到肝腸寸斷,這一次哥哥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來哄他了。

所以他忍住了。

他抽出了床下的銀盆,拎出了水中的三個銀筒,幾乎是啞著嗓子吼著說道:「陸豐澤,我會做給你看。」

不是「哥哥,我會做給你看。」,而是「陸豐澤,我會做給你看。」 這還是陸豐澤記憶中第一次,弟弟叫出他的真名。

陸豐澤冷笑一聲說:「把鐲子還我。」

黑玉鐲哐啷一聲落在地上。

陸豐澤撿起鐲子時,昆子已經不見了。

利用左千嵩的戲碼把注意力轉移到昆子身上。

教給昆子竊火讓他有機會被識破身份。

明知赤蓮環燈有詐將計就計引昆子入套。

用霜足蛛鐵盒給自己一個正當身份。

為昆子準備軟骨霜讓他逃脫。

最後激怒昆子讓他主動去竊雷。

從邁入緋雲居的那一刻起,陸豐澤已經算到了比現在更遠的地方,現在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台本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平穩的叫人麻木。

已經走上了一條坦途的陸豐澤不知為何高興不起來,他放下了酒杯,拿起了桌邊的梨子,狠狠地啃了一口。

流雲飄過了窗邊,雲壓之下的臨雲城四處皆是蒼雲凌屋,終於能遙遙一瞥望見巨塔的身影。

天明,太陽從高聳的城牆緩緩掠過,頃刻間將臨雲所有的角落都盪滿。明媚的陽光滿溢著經過了一夜狼藉的街道,殘羹冷炙和酒罈正在無聲無息的匯聚和腐爛,可暖陽依舊使人心生倦懶。剛剛經過臨雲宴的臨雲城顯然還沉浸在夢鄉之中尚未醒來,上一夜的癲狂與放縱把他們從骨子裡榨乾,以至於的緋雲居大火這樣的消息都沒有傳遍全城。

臨雲入寐,日輪高懸,巨塔的影子像一根刺一樣戳過無數朵低沉的雲,然後落到緋雲居的一旁。

陸豐澤心中道:這個時辰,之前麻煩那侍女的事情,應該結束了吧。

該到他出場的時候了。

陸豐澤下意識的想扶正自己身上的白氅,才想起這件東西還不在自己身上。

剛剛他被咬過的手腕滲出了血絲,窗外陽光所照耀到的瞬間,這條暗紅的傷口劇烈的燒了起來,是一道火痕。

22.

就在剛剛,一隻風折鳥拾起了城角亭子一個不起眼的梨核。每天這裡都會順著風滾來不少東西,除了不見日光,真算是築巢的絕佳地點。梨核上面好像染了隱約的血跡。不過這對它來說是無所謂的,鳥兒築巢只在意大小和重量,不會關心它所沾染的東西。這隻風折鳥一如既往的把果核丟在了巨塔身上,梨核順勢滾落,落在巨塔身下寬厚的木樑上。

沒有人會在意。木方上每天都要落下成百上千的雜物,突如其來的鳥群放下口中所銜,那場面有如大水崩沙。

八塊木樑把臨雲城的守護神安穩地固定好,就像是八位虔誠的擁簇。而梨核靜靜地躺在木樑上,躺在塔身影子的邊緣。

大概再過一刻,日影就會偏離這枚果核,自然的有如太陽朝升夕落。

23.

喧鬧過後的臨雲城洗去鉛華,一片死寂。

阿瑾說:「你快去問問門口盯梢的兩人,丑時剛剛有沒有侍女從正門離開。」

康凌說:「好。」

他來去一陣風,須臾跑回來說:「他們說有,跟往常一樣還是四位,還是順著右邊的巷子走的。」

阿瑾說:「今時不比往日,這是臨雲宴的一早,城裡還沒有一戶人家醒來,侍女們就扎堆去逛集市,可能么?」

康凌如夢初醒道:「你是說…」

阿瑾一指頭輕輕戳了一下康凌的胸口說:「我說什麼說,昆公子就混在那裡面了,還不帶上人去追?」

康凌連連點頭道:「追追追。」

他兩指在嘴邊一豎,吹出銳利的號子,像是流星刺破長空。隱司有如鐵板一塊,牽一髮而動全身。十幾道極輕的腳步聲四下響起,一眾衣著各異的隱司衛應聲而至,迅如雷霆。他們嚓地一聲在康凌面前單膝跪下後紋絲不動,靜如一縱沉穩的石像。

狼群里,頭狼的命令就是一切。

康凌聲色沉混道:「找剛剛那幾個侍女,快。」

他指尖輕動,眾人即刻會意,燃起窄細的火把,四散如流螢。

阿瑾略加思忖道:「臨雲城裡有幾個位置可以登城?」

康凌說:「東南,東北,西北,共三處。」

阿瑾說:「竊雷必然需要高處。緋雲居的右邊的巷子是朝西的,想要登城只可能走西北角。」

康凌急道:「這些話你剛剛怎麼不說?我都讓兄弟們出動了。」

阿瑾偏過頭說:「你我就夠了,要跟上。」

她踮起腳尖跑起來,從離地不過兩三尺的雲層里穿行而過。她快的像是開了一對闊羽,簡直就是踩著風在狂奔。夜幕里望不見絲毫一處光亮,只有一道冷月孤照如雪。冰涼地月光順著街上的雲團氤氳開,阿瑾的長裙舞盪在裡面。

她覺得這身裝束實在是太礙事了,只好用力一扯,把腰下的整個裙擺撕裂,修長的兩腿在銀光里光潔如玉。康凌羞的別過頭不敢直視。

阿瑾說:「怎麼了?你又不是沒見過。」

康凌輕咳一聲說:「我可不記得我幾時見過。」

他說話間分神,差點撞上路邊的桌角。他立馬正色道:「好好趕路吧。「

穿過最後一團雲層,阿瑾已經能看見那幾位侍女的身影了。她立馬放慢腳步靠了過去,生怕打草驚蛇。

康凌隱約覺得有點反常…按理來說,昆公子如果真混跡在這侍女之中,只需要突破正門那一關足以,是沒道理接著跟另外三個走到這裡的。

不顧阿瑾的勸阻,康凌猛然間喊出聲來:「緋雲居的幾位姑娘…你們今晚,也要出來買東西么?」

四位侍女回過頭來,康凌看清了她們的面目:清一色是真真切切的侍女,沒有一人是渾水摸魚的。

幾位侍女相互顧盼面露難色,終於有一位吞吞吐吐道:「天字閣的一位公子給了我們不少銀票,說讓我們走出來做做樣子,其他的不必過問…」

康凌神色大變,回頭看向阿瑾,不知何時阿瑾已經無影無蹤了。他一陣無名火起,一拳把桌上的酒罈打的稀爛,清酒嘩啦一聲淌到地上。侍女們嚇得退後幾步,縮成一團。

當隱司長這麼多年,他還罕有感覺自己這麼窩囊過的時候。那種被人玩弄鼓掌之間的感覺,煎熬如萬蟻噬身。

康凌看了看驚慌失措的侍女們,滿臉愧疚地躬身說著:「抱歉…抱歉。」

他一邊說著抱歉一邊發了瘋掉頭跑著,很快到了日出之時。

康凌穿行過無邊無垠的塔影,正看見遠處的塔身下泛起一陣灼目的火光。

24.

沒救了。

阿瑾踩在高閣上極目遠眺塔基,看到被燒斷的三根木樑的瞬間,阿瑾就知道這鑄鐵巨塔已經沒救了。

她看見侍女轉身的一刻已經了解到了事情原委,本就這樣去找昆公子,沒想到趕上了這番大火。

巨塔現在是一個病入骨髓,風燭殘年的老叟,單單靠著幾根微薄的鐵鏈苟延殘喘。但傾倒也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臨雲城被大火所驚醒,無數人正在哀嚎著痛哭著從美夢之中醒來。剛剛歡享過臨雲宴的眾人定然無法接受巨塔起火的現實。

巨塔旁的幾處酒樓因為臨近奇觀,價格不菲,一夜要耗上五倍銀兩。現在那些住客們什麼也顧不上了,肩披著一件大衣就狼狽逃竄,有的還哭得涕泗橫流。

阿瑾心中暗道:赤焰面前,人人本來都等於赤身裸體。再華美的衣服也會成為風中餘燼,羞恥只是人該有的心情。

瀕死之人,就不一定是人了。為了活命,他們什麼都幹得出。

巨塔是臨雲之傲,也是臨雲之佑。一旦傾倒,後果不堪設想。但是事已至此,都晚了。

即便當即大火就可以撲滅,可已經鬆動的塔基卻是無比致命的,這已經給巨塔畫在了生死簿上。

阿瑾知道塔身用木樑固定,但那木頭也不是普通的木頭:是跟修築緋雲居同源的焰心紅木。這種木頭極度御火,所以緋雲居才能在那樣的大火之中基本得以保全。可焰心紅木雖然御火,燒起來卻比普通的木料灼熱百倍,火勢只會無可收拾。

連茆油都燒不斷的木頭,到底是被什麼火燒穿的?

阿瑾能猜到個七八分了。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讓巨塔合適的倒下。與其讓它接著這樣搖搖欲墜的依憑著,不如讓它受控制的倒向某個方向…以保全更多的人。

她跳到街上,行人們一邊尖叫著「火!巨塔著火了!」一邊倉皇逃命,紛紛向城牆邊上跑去,就像是一次浩大的退潮。盛世的圖卷在大火之下一覽無遺,只有阿瑾一人與眾人逆行,迎著巨塔的方向走著。

各色的首飾衣物財寶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糞土,比路邊的碎石瓦礫還要低賤。熙攘的人群踩過先前那些價值連城的珍稀,像是碾過一株雜草。

阿瑾已經凝望過整個臨雲,巨塔東南側的樓閣最少,行人最稀。為了保全更多的人,她要讓巨塔倒向東南。

這對東南側的所有人都極不公平,阿瑾是知道的。

但阿瑾曾經這樣說過:「這世上最不可或缺的,就是犧牲品。無論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犧牲品。」

必要的時候,連她自己,都可以成為犧牲品的一部分。

阿瑾抓起地攤上擺著的長弓,把那賣糖人的一筐竹籤抽出一根架在弦上。她發力拉弦,弓身被扯的咔蹦作響,長弓彎如滿月。

她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有射偏的這種可能。

唰。

弓身應聲折斷,弦也綳成了兩截。刺耳的破空聲一閃而過。

眨眼之間,竹籤深深地釘在西北側的一節鏈環上,粗如成木的鐵鏈霎時斷裂。塔頂的八根鐵鏈早已是強弩之末,如今又失一根,再也無法存續平衡。

一陣驚呼中,塔頂的鐵鏈一條條掙斷,塔身向東南側緩緩傾傾斜…然後轟然傾倒。

震耳的巨響久久不散,叫人胸口發顫。

陣陣塵土被巨塔揚起,飛塵延綿數里。那些塵土混雜進雲團里,臨雲城一時間愈發雲霧縈繞,陷入一片朦朧。阿瑾不得已又幾步跳回高處,看見整個東南方向已經是一片廢墟,不剩完整的一磚半瓦。

再順著目光過去,一朵極低的烏雲正在慢慢向臨雲城迫近。這是正在疲於逃命的所有人無法意識到的:他們現在甚至不會抬起頭來。雲壓的奇景已經成為了夢魘,由於看不清路,許多人只是在跌跌撞撞的進行毫無意義的循環。

那烏雲全然是一片墨色,黑得可怕。雲片奇大無比,可以把整個臨雲城包籠其中。遠遠遙望,烏雲濃重如鉛,雲勢正與山崖低合,叫人心中膽寒。

阿瑾看見東南角的長梯上,披著白氅的少年正在奮力爬梯。

她輕嘆一聲道:「傻小子,你還想去追這朵雲么。」

25.

臨雲城的八個角落有八位望塔人,對應著巨塔的八條鐵鏈。當某一個方向有異動之時,他就會敲響鐵鏈上的碩大銅鈴,消息可以轉瞬之間傳遍全城。

望塔人近乎臨雲的守護神,每天會俯瞰著整個城市和巨塔,數十年如一日。

東南角的望塔人已經在這個位置呆了四十年了:比城裡很多人的歲數都長。這個位置連著數道的可以登城的長梯,按理來說正是遊人鼎盛,魚龍混雜。但是四十年來,他還沒有出過岔子。

這位望塔人不屑提及自己的真名,人們習慣叫他的外號「御鐵山」。

御鐵山,他配得上這個名諱。他掌管的東南角果真固若鐵山,城防滴水不漏。他脾氣爆裂,手段老辣。雖然已經年過半百,鬚髮染霜,那一身結實的肌肉可絲毫不遜色當年風姿。

一位守夜人的麾下有數之不盡的從衛。所以御鐵山靠的不單單是武力精悍,更用調兵遣將維續臨雲的安穩。從衛們就吃在睡在城牆裡的閣樓,三年一輪換,選的都是城裡最精幹的漢子。到了這一代更是人丁興旺,足足近五千人。

正在塔樓上半睡半醒之間的御鐵山突然聽得銅鈴聲大作。這次不是城中一處,而是三四處銅鈴同時作響。御鐵山披上他的鹿皮灰袍定睛一望,竟然是塔基起火了!

這不可能,那可是極品的焰心紅木,就是用油鍋燙傷三日三夜也無甚效用的!

可事實擺在眼前,塔下的木樑嘎嘣作響,濃煙滾滾。他連忙搖響銅鈴,不過一瞬,城裡的八處銀鈴同時響起。御鐵山心慌則亂,差點一個不穩翻身下去,身後的從衛連忙扶住了他。

「扶我幹什麼!你是覺得我御鐵山老了,不中用了!」 御鐵山怒吼著,聲如洪鐘。年輕的從衛戰戰兢兢,不敢作答。

塔身燒起的濃煙嗆得御鐵山連連咳嗽,又雲霧縈繞看不真切,不知道火勢到了什麼地步。御鐵山只聽得見下方撲火的號子越來越小,逃命的哀嚎越來越響,心裡縱是再怎麼安慰自己,也知道巨塔怕是保不住了。

御鐵山大手在欄杆上一拍,他從小生長在臨雲,陪了巨塔五十多年,心裡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只恨時運不濟。

望塔人的名諱很快就會沒有意義了,因為已然無塔可望。

叮!

一聲脆響之後,西北側的鐵鏈應聲斷裂,御鐵山眼睜睜看著巨塔向他傾倒過來。兩旁的從衛都在扯他離開,御鐵山渾然不動,看著巨塔的塔尖幾乎掃過他的鼻樑。

他面目猙獰的可怕。

轟隆一聲,那座刻著「臨雲垂天蒼」的鑄鐵巨塔已經成為了往日浮影。

從衛們已經亂作一團,御鐵山大喝一聲:「吵什麼!」

眾人鴉雀無聲。

他回頭道:「封死城梯。我看著鐵鏈斷的事情有詐,怕是那些賊人要亂中作惡,藉此登城。從現在起,一個人都不要放上來,一隻風折鳥都不要放上來,聽好了么!」

眾人極聲高呼:「是!」

不過須臾,御鐵山竟然真的發現了登城者:一位穿著白氅的年輕人正在一步快過一步的登上長梯。

御鐵山盛怒之下正巧無處發泄,這送上門來的少年只要隨便找個百姓安危的說辭,就能讓他吃盡苦頭!

御鐵山說:「不要動。等他上來,叫他好看!」

過了片刻,氣喘吁吁的少年在把這欄杆在城牆上歇腳,侍衛們把他團團圍住。

昆子可沒想過梯子要爬上這麼久,而且銀筒要遠比他想像的重。唯一的意外之喜是走出緋雲居正門的時候竟然沒有遇見絲毫阻礙,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當他看見侍衛們把他包圍時,他不可避免地慌張了一下,然後連忙嚷著:「別…別別誤會。你們看見了天角那朵雲了么,那裡面有一道雷賊危險,你讓我…」

昆子突然懶得解釋了。

因為他從這群人的眼神里輕而易舉的讀出他們根本就沒在聽,也壓根就不打算相信。

他想起來了,這些人估計是哥哥說過的望塔人。他們捍衛巨塔和城牆何止百年,今日巨塔轟然傾倒,想必應是羞憤交加。

但他沒工夫體恤這幫人的心情,也不能在這裡耽擱哪怕一息了。雷雲越壓越近,臨雲城危在旦夕。再這樣無意義的牽扯下去,所有人都活不成,包括城牆上對他冷面相待的這些侍衛和他自己在內。

低沉的鉛雲正在緩緩穿過臨雲的城牆,昆子心裡咯噔一聲,額頭上伸出冷汗來。那雲團就像是掩著獠牙的凶獸,一口就能將臨雲城生吞活剝,連個骨頭渣都不會吐出來。

御鐵山可沒心思聽這個年輕人胡言亂語。他排開眾人來到昆子面前,照著昆子的小腿狠狠給上一腳。

御鐵山咧著嘴爆呵著:「你小子少給我扯那些屁話!」

昆子吃痛,再也站不穩了。他左手撫在地上,發覺地面竟然是溫熱的。

遠處的雲團就好像和他的身體產生了某種微妙的共鳴。不知為何他能感受到雲團之中正在遊走著什麼不可言述的東西。那種感覺非常玄妙,他的骨髓都是酥麻的,雷雲就好像他身體的一部分。

御鐵山一邊叫罵著一邊不住的踢打著,而昆子已經全然感受不到痛了。他渾身的筋骨都像在被鍛打一般,右手竄起一陣火苗。

「他的手!」眾人看到了這一變故,都嚇得後撤三步。昆子的右手感覺到陣陣舒適的暖意,手指已經明亮如炬。

眼見侍衛們已經紛紛散開,昆子什麼也顧不得,猛地起身扒開人群。燒起來的右手即便是摸在鐵甲上,也頓時是叫人心中打怵。昆子一路跌跌撞撞卻再也無人敢攔。

御鐵山心中雖怕,可也實在沒吃過這種癟。他坐立東南四十年,要是今天就這麼放走一個毛頭小子,還有什麼繼續頂著這「御鐵山」的威名!

他可管不得到底你手上燒的到底是什麼邪火,拎起那寬厚的長刀大吼:「別跑!」

「東南望塔!下面還有人要上來!」

順著嘍啰的聲音御鐵山回過身來,下面是一片濃霧薄雲看不明朗,隱約能瞧見一位女子正在飛快的登上梯子。最靠近梯子的侍衛愕然道:「這身衣服好像是緋雲居的侍女…但是我記得裙擺沒有這麼短。而且她竟然是赤足…」

這位侍衛最後的話沒有說完。

因為那姑娘已經飛燕一般掠過了城牆邊,單手撐著欄杆,然後凌空一記鞭腿抽在侍衛的臉頰。看似嬌嫩的粉足像一條粗重的鐵鏈甩在他的頭盔上,一聲悶響之後,侍衛癱倒在地上。

侍女的衣裙極短,從腰身下幾乎就是全然赤裸。她似乎渾然不在意被人看去,連眼神都未曾在這幫人身上停留片刻。

這兩番變故叫人摸不著頭腦,御鐵山不知為何今天的怪人一個接著一個,看著那侍女不覺咽了口唾沫。

阿瑾沒有心思在這裡浪費時間,她感覺陣陣困意襲來,打不起精神,就快要睡著了。她連背後的銅匣都不用打開,赤手空拳就能把這幫人打的遍體鱗傷。

阿瑾面向御鐵山說:「你就是東南角的望塔人御鐵山吧。」

御鐵山吼道:「正是老夫!」

阿瑾面露鄙夷道:「小聲點。我了解過整個臨雲的大小諸事,也知道你的性子。跟你說道理,你定然油鹽不進,充耳不聞,只會徒費口舌。」

她兩步跳到御鐵山面前,指頭在他胸口用力一戳。御鐵山真切如山一般龐然的身軀轟然倒在地上。

立在臨雲城四十年的大山就跟這巨塔一樣,傾倒的突如其來,一點徵兆都沒有。那些看上去巍然而立的東西,不知有多少薄如蟬翼,一觸即碎。

一眾啞然。

阿瑾瞥了一眼還渾然不知發生何事就昏厥在地的御鐵山說:「不用擔心,他只是假死了。」

她穿過了人群,把望塔人遠遠地落在身後。她跨過一層又一層的雲團,雷雲就在她身周一側,恍若唾手可得。

她的目標只有前面那位正跑著的陸家人。這位懵懂的少年剛剛學會竊雷的法門,右手巧是像火把一般為阿瑾帶路,否則她也沒這麼輕易的在一片霧靄之中跟上來。

阿瑾暗道:「再這樣跑下去,那小子就要跑進雷雲里了,到時候恐怕極為麻煩。」

她抽出了頭頂的發簪。這是康凌送給她的第一根簪子,但在她手裡…也許只近乎於另一件刀兵。

她振腕將簪子飛擲,咻地一聲,簪子像一道淡紫的流火掠過塵霧。她清楚地聽見了倒地聲。

只消片刻阿瑾就碰見了昆子。不出阿瑾所料,簪子不偏不倚地刺進了昆子的小腿,褲腳上一片殷紅。

看到阿瑾靠過來,昆子在地上癲狂地爬著一邊說:「姐姐饒了我吧,我還沒學明白呢…我什麼都還沒學明白呢…」

眼看阿瑾還不止步,昆子大吼道:「快跑吧這位姐姐。我學藝不精救不了臨雲城,很快一道雷劈下來,你我二人連骨灰都不剩了!有多遠跑多遠吧!「

昆子死死地攥著手中的銀筒,他現在清楚了竊雷要遠比自己想像的艱難的多。想要在一朵偌大的雷雲之中控制雷的走嚮導入體內,對於現在的昆子來說當真是難如登天。

完了,剩下的都完了。被隱司抓去是小,但整個臨雲城的千萬百姓卻要一同陪葬,因雷火所焚註定屍骨無存,永生永世都無法入土為安。

昆子總覺得自己和陸豐澤這種連累無辜者的人會下無間地獄,每天讓業火燒上三千遍。日夜死而復生生而復死,人被燒成骸骨,骸骨又被燒成細沙。

「臨雲城有的救,你不用擔心。」阿瑾蹲下身來,聲音很輕。

昆子不屑道:「你懂什麼?隱司只知道把我帶去大牢,又何嘗知道…」

他話音未落,只看見阿瑾的手把在了簪子上。

「閉嘴,屏息。」阿瑾用氣音在昆子耳旁念道,然後兩指雷霆間把簪子抽了出來,濺出幾顆血珠。

眼見昆子又要痛的大叫,阿瑾捂住了昆子的嘴巴,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

「我刺的是皮肉傷,不會壞了筋骨。你若是再叫的我心煩,我就刺壞你的右手。」

昆子當即安靜下來,不吵不鬧,右手的余火燒的同樣了無聲息。

她撤下胳膊上為數不多的布條,為昆子緊緻的包紮著。昆子看到這個裹布條的手法,神似那個把自己捆到柱子上的小綾,兩人還都帶著同樣的簪子。

等下…這位姐姐,不就是那天晚上來找哥哥聊天的侍女么?難道這兩人本身就是同一人?

阿瑾看了看昆子的右手,一指在昆子的後背啪地輕點一下說:「看來你在緋雲居竊走的茆油火都聚在心口,右臂和右手了。你現在還控制不了體內的火,在你竊火練到登峰造極之前,估計手只能這麼燒著。」

昆子摸不著頭腦了,這位姐姐說的頭頭是道,莫非臨雲城真如她所說的還有救?他問:「姐姐,你怎麼比我自己還清楚這種事?你到底是什麼人?隱司么?」

阿瑾說:「我是隱司的人。但我找你不是為了抓你,而是有事情要問你。」

昆子說:「你為了問我事情,就用那破簪子給我腿扎一個窟窿出來?」

阿瑾說:「是我逼你逃命的么?你右手還要不要了?」

昆子突然無話可說,他再傻也知道認慫了。

阿瑾說:「我把我知道的都講給你,但你也要如此。一斤換一斤,一兩稱一兩。」

「還有,昆公子。」阿瑾乾脆扯斷了身上凌亂的布條,只穿著一件束胸盤斜靠在城牆邊上,打著長長的哈欠,抹去眼角的淚珠說道:「我叫阿瑾,別再叫姐姐了。」

阿瑾話音剛落,一道白雷轟隆隆地從雲層中劈出,那道雷光頃刻之間放大了數番,像是一條洶湧的白瀑俯衝而下。雷火變成猛烈的湍流順著鉛雲穿行,昆子又聽見了震耳欲聾的浩然水聲。

「是哥哥么?」

26.

現在的昆子,應該已經跑到城牆上了吧?

陸豐澤輕輕撫摸著手上的黑玉鐲,想起年少時的昆子和他,好像比任何人都快活。

世上就是有這麼彆扭的人,明明什麼都不捨得,卻偏要硬裝成比誰都洒脫。

城裡已經亂做一團。巨塔的傾倒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和打擊。臨雲城可能因此在接下來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里,都沒法恢復到昨日那番繁華和鼎盛了。

這不能全算是陸豐澤的錯,也不能不算是他的錯。

不過對他來說,犯錯倒是邊邊角角的小事。他買通的侍女應該能拖一點時間,城牆上的昆子又能拖一點時間。計划了這麼久,就為他能親自在這裡能安穩的竊一道雷,實在是太艱難了。

如果不是「貴人」相求,他絕對不會拚命到這個地步。

現在重新回想這幾日,計劃順利的反常。細細想來,那位叫阿瑾的女人,肯定遠比看上去複雜。不過起碼結果是正如陸豐澤所料的:街上只有死人,逃命的人和嚇傻的人。不會出現陸豐澤最不喜歡看到的那種人:礙事的人。

沒人來礙事,他找到一個早已空無一人的院子,在地上不緊不慢地擺上三個修長的銀筒。有三個他送給昆子了,這是他身為陸家人應得的。但能不能用明白…陸豐澤想是不能的。

竊雷這種事,不單單是有操守的,更是極難的。

陸豐澤抬起頭,已經能看見那朵讓人壓抑的鉛雲。鉛雲已經極低了,剛剛飄過被巨塔壓過的廢墟。雷雲已經是陸豐澤的老相識,相比他人,陸豐澤反而感覺這東西很是親切。

他喜歡給雷雲起名字,這些名字大多華麗又浮誇,而且雷雲被他竊走雷火之後就會消散,這些名字往往都是朝生夕滅,也不可能有旁人得知。

幾個月前他竊走的雷雲,他稱其為「紫桐」。而今天這朵雲的名字,陸豐澤已經想好了。

就叫它「月瑾」。

陸家人因火而生,也必然會因火而死。竊雷之人身引雷火,但終究無法把余火從身體排凈。隨著竊雷次數激增,雷火有如淤血在體內堆積,久而久之會成為一種名為「焚骨」的惡疾。至此之後全身都像是熱烈的柴薪,一把火就能燒的灰飛煙滅。

陸豐澤的焚骨病已經算是病入膏肓了。自竊走紫桐之後,他的血浴火即焚,而近日裡更是嚴重到見光即焚。月瑾估計是他能竊走的最後一道雷,而在這之後,他要每天活在霜河凜冽的河水裡,用雪鄉至寒的冰室打造自己的居所,像一個冰牢里的囚徒。

這也算是熱血沸騰吧。

昆子要救,陸家要救,臨雲城要救,自己也要救。世上哪有這種萬全的好事,再精明的商賈也不可能日夜盤著穩賺不賠的買賣。

要想賺,就一定要賠。陸豐澤唯一能決定的,就是到底應該賠掉什麼東西。

他來之前就決定好了。

陸豐澤笑了起來,他伸出右手,感覺每個關節都在為月瑾里的那道雷顫抖!他的五臟六腑都燒了起來,像是血脈之間被套上了燒的發紅的鐵鏈。劇痛折磨著他,卻又以另外一種方式鍛造和修繕他的血肉之軀。在兩邊的角力之間他承受著難以言述的痛苦,每一寸肌膚都在被燒毀又重鑄,火光從他的背後滿溢出來。

白光撕開了渾濁的雲翳射了下來,很快就壯大如流瀑。雷火貫穿身體的感覺已經超越了陸豐澤理解的範疇,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還能繼續稱為「痛」了,簡直像是憑空多死了千千萬萬遍,好像彈指間度了不知多少世的苦難輪迴。

還只剩導入銀瓶的最後一步。

他一掌拍在地上,三個銀筒應聲相互聯接,藍色的幽光大作,一圈火環繞著他騰騰地燒起來。

然後是風,大風。

狂躁的大風順著雷雲的中央迴旋開,烏雲變成被急劇稀釋的墨點幾乎消散殆盡,大風一路高歌猛進,把臨雲四圍的所有雲團摧枯拉朽般洗刷乾淨。風頭就像是漣漪在空中掀起波瀾,然後是滔天大浪,把所有霧靄都席捲而去,這浪的終點遙遙無際。

眾人被風刮的睜不開眼睛,耳畔里儘是呼呼的響聲不絕如縷。

又過了須臾,萬里無雲,碧空如洗。

暖陽的光輝驟然間一傾而下,此刻的時辰恰巧是臨雲的一日之始。

康凌終究還是姍姍來遲。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來的時機正好。

他始終堅信陸豐澤就是真正的竊雷之人,但自從巨塔傾倒的那一刻起,他決定不再挖空心思阻止竊雷。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救下臨雲城,而代價…則是之後的事了。

他遠遠就看見了一圈明亮的火環,整整幾十丈之內的土地全都焦黑髮燙,雷火的威力果然恐怖非常。這份灼熱一直蔓延到已經成為廢墟的塔基,天雷像是在烹烤整個大地。

陸豐澤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盤腿坐下,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被尚屬熾紅的地面所燙傷。

陸豐澤面容春風和煦,就像是迎接多年未見的老友。他拍了拍地,濺起兩個火星說:「來,老康,坐。」

康凌搖搖頭說:「我可不想被你這種人稱呼為『老康』。」

陸豐澤說:「也是。我是個賊,你是個兵嘛。但剛剛好歹也算是救了臨雲城,不求你說聲謝謝,也沒必要怪罪我吧。」

康凌說:「臨雲城本不需要你救,有巨塔在。」

陸豐澤說:「這一次,巨塔救不了臨雲。而且巨塔已經倒了。」

康凌說:「是你燒斷了巨塔的木樑,我知道的。」

陸豐澤聳聳肩說:「康公子如果這麼認為,那我也無話可說。你我都是為人賣命的人,何必互相苦苦相逼,給對方一條生路不好么?」

康凌說:「我替天下百姓賣命,你替自己賣命。」

陸豐澤說:「我只是在替某個貴人賣命。而且我聽說這一次你沒調來隱司全部的人手,是受到了什麼阻力么?」

康凌神色一變說:「純屬無稽之談。要抓你,這些人就夠了。」

陸豐澤笑了笑說:「康公子不必如此激動。你可以回想一下,城門那些請來的荒遺,真的就是來替你們當牛做馬的么?有沒有可能…是暗中窺伺你們的行為,甚至意圖…」

康凌神色微妙,陸豐澤笑而不言,只是把地上的三個銀筒划過來擺到面前說:「我說話點到為止。康公子如果參悟不透,可以回去問問你的那個女副手,她是萬里挑一的聰明人,一定能領會的。」

康凌冷哼一聲道:「聰明人這一次,從一開始就錯了,錯的很徹底。她甚至從沒想過是你的問題,完全困在了自己的小聰明裡。」

陸豐澤搖搖頭說:「現在下定論還為時過早,她比你想的還要更強,我與其相比也只能自愧弗如。」

「剛剛說的這些都是些小事。」陸豐澤把銀筒在康凌面前一一立起說:「既然你來了,我們講一講正事。你面前擺的約是八道天雷之和,只要我在這裡開啟一個銀筒,不要說臨雲城,就是整個山頭都要被削去一半。」

康凌不動聲色道:「你威脅我?」

陸豐澤說:「哪裡是威脅公子呢,你我二人沒必要走到這一步啊。我只是想談個條件而已。你可以拿走這三個銀筒,跟朝廷說陸家兄弟兩人被雷火所傷,屍骨無存。這三個銀筒對朝廷來說價值無量,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為了方便交差,你還可以從我身上取走一樣東西,眼睛啊手腳啊都可以。這個條件,您還滿意么?」

康凌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著陸豐澤道:「你願意把自己傾盡所有,那這個條件,你要的是什麼呢?只為了一條生路么?」

陸豐澤說:「實不相瞞。我病入骨髓,恐怕在世間時日無多。生路對我來說,還是太奢侈了。在這個條件里,我只要一件東西。」

他右手因為刺痛而發顫,艱難地伸出一根食指說:「我弟弟。」

27.

「哥哥叫陸豐澤,弟弟叫陸遇清,都是一等一的好名字啊。」阿瑾的桌邊又擺上了堆積如山的荔枝殼。

她把一顆荔枝丟入嘴中,從桌沿跳下來說:「從你見過陸豐澤開始,就一直這般無精打採的,是被什麼話傷到了么?」

康凌遲鈍地搖著頭說:「那到不是…只是我聽了你的一大套解釋之後很好奇,阿瑾你真的從一開始就看破了陸家兄弟的戲碼么?」

「嗯…」阿瑾在衣堆之中開始不停的翻找,一邊在忙亂中說著:「要是說『一開始』的確有點誇張,準確的講是在從左千嵩那晚開始懷疑的。」

康凌說:「左千嵩?那晚上到底有什麼破綻么?」

阿瑾說:「眾人皆知左老頭武功蓋世,那個昆公子要真是什麼尋常貨色,一掌打死便是了,哪裡犯得著掏什麼中看不中用的霜足蛛呢?」

阿瑾停了須臾接著說:「還有…嗯…還有其他一些小的疑點。比如黑玉鐲這東西明明是戴在陸豐澤手上,後來又在陸遇清手上了。還有我跟陸豐澤那晚上談天,他演的可是個小廝啊,主子喝茶居然讓主子自己端杯,不是很可笑么?」

「不過總而言之」阿瑾微微笑著說:「這對兄弟倆的演技還算尚可,計謀的路數也不落俗套,我覺得是蠻有意思的兩個人。最後讓買通侍女的調虎離山稍微粗陋了點,如果我不放水,是沒道理成功的。想想看,誰會把犯人綁在酒樓大堂,讓他自己呆上好幾個時辰。」

「等下。」康凌的臉色很難看地說著:「你說有趣…放水,你配合他們演戲,是因為你從一開始就不希望阻止竊雷?」

阿瑾說:「當然,為什麼要阻止?雲壓的那麼低,用榆木想也知道巨塔不會有用。再者說這兩兄弟身份非凡,朝廷肯定也不希望跟他們大動干戈吧。」

康凌一時間已經轉不過來這麼多年東西了,他三十幾年來活過的日子幾乎都被推倒重來。為了最後的自尊他紅著臉強撐著問:「好好好,之前是我錯了。現在我就想問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阿瑾說:「猜不出什麼人會讓左千嵩低頭么?你肯定知道青商商主自稱什麼吧,那你可否記得有一道名為『澤風大過』的卦象?」

康凌倒吸一口冷氣,這來頭還真是大的叫人後怕,他差點就手刃了青商的一代商主!

「總算找到了。」阿瑾從衣堆之中終於翻找到了之前穿著的,隱司衛的著裝。是渾然一幅身披甲胄的模樣。

眼看著康凌絕望的像是丟了三魂七魄,整個人癱軟在角落裡。阿瑾怕的就是看到這個模樣的康凌。這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一次,而為了讓沉浸在自我懷疑的康凌重拾信心,阿瑾刻意對那隻慵懶的老虎說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斷。

「老康,老康。」阿瑾輕輕點了點康凌的臉頰,康凌還是麻木地全無反應。她低聲說著:「即便如此,你還是對的。你對陸豐澤直覺沒有錯過,這跟我怎麼想是沒關係的。你的固執己見遲早會堪比千金。」

康凌果真提振起精神,看著阿瑾的眼睛突然笑出聲來說:「阿瑾,說真的,以後你就穿常服吧,不用再穿這東西了。」

阿瑾莞爾一笑道:「終日穿常服,反倒是無趣了。你要是有心想讓我變得像個普通人家的姑娘,可以試試把我丟了的發簪補上。」

康凌起身幫阿瑾打掃房間的殘局。他們今早就要離開臨雲,快馬加鞭趕回皇城交差,剩下能閑散的時間屈指可數。

他瞥了一眼阿瑾的長髮說:「好說,但這回可得買便宜的。」

阿瑾突然回頭說:「老康。你幹了幾十年了,每天都在給不知道哪位捅的簍子擦屁股,給這件破衣裳的窟窿打補丁,領著微不足道的俸祿。你還想繼續為他賣多少年命?十年,二十年,還是等你年過古稀,再也跑不動,打不動,老到沒命可賣的時候?」

康凌抿了抿嘴唇說:「這個問題我沒法兒回答,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都不好說。阿瑾你太聰明了,聰明到不適合這個地方。我一面覺得隱司不能沒有你,一面覺得隱司耽擱了你。你要是覺得…」

康凌還沒說完,阿瑾冷哼一聲道:「沒人關心你要在哪個歲數戰死,我只是想聽聽我還要在這破隱司待上多少日子。」

28.

臨雲城外不遠處僻靜地有一茶攤,是客商歇腳的好去處。陸豐澤之所以選中這裡,也是考慮到明若妍身份之故,不便離臨雲太遠。

晚風清涼,臨雲城的夜幕澄澈如水。

「這幾日,承蒙居主照顧了。」陸豐澤躬身敬謝。

「公子不必多禮。」明若妍連忙將陸豐澤扶起。

明若妍素手輕挑,為陸豐澤端上一盞熱茶。她微微含笑說道:「能結實陸公子,是若妍積善修來的福氣。」

陸豐澤笑著說:「居主也不必客套了。我一直有一事頗為好奇,你真的有一位親如姐妹的侍女,名叫『小綾』么?」

明若妍掛著笑容輕輕搖頭。

陸豐澤心中愕然,雖然他知道明若妍看上去嬌柔無比,其實心機頗重,城府極深。可沒想到她竟然甘願下此血本,成為他和阿瑾的計劃本身,甚至不惜用自身性命做賭注,也要弄清二人的身份。

陸豐澤眉頭微皺問道:「居主何必如此執著於我和昆子的身份呢?」

明若妍說:「因為我要把東西交給真正的陸家家主,其他人,我是一概不會放心的。」

陸豐澤指著桌上的木盒說:「這裡面的東西我看了,是一桿筆。居主你費盡心思,傾盡所有,甚至賭上性命,只為了把這桿筆交到我手裡,再給你的妹妹,看來這筆的確意義非常啊。」

明若妍說:「當然。陸家主你現在年紀尚淺,還不太好懂某些東西的妙處所在。你手上這黑玉鐲以後輕易不要傍身,否則容易招惹殺身之禍。」

陸豐澤點頭道:「我明白。敢問令妹芳名?」

明若妍扳過陸豐澤的五指,在他手心輕輕寫畫下一個「彩」字。

明彩么…是個好名字啊。

陸豐澤說:「懂了。這一折騰後,臨雲城元氣大傷,緋雲居也受此波及,居主以後準備…」

居主悠然一笑道:「公子不必憂心,像若妍這樣的人,如何都是餓不死的。還有…若妍這裡有一封書信是左前輩托我捎來的。他說裡面的事情,你一看便知。」

陸豐澤接過信箋,這竟是一封三、五、六三大分會的會主,也即徐遠年,左千嵩,鄭克文的聯名信。

陸豐澤暗自苦笑,這三人若是聯名,他不用開封就知道裡面求的是什麼事情。罷了罷了,這爛攤子過些日子再打點。

明若妍起身道:「公子,若妍要先行告退了,緋雲居的姐妹們還有事情等我操辦,而且…昆公子也要過來了。」

陸豐澤聞著明若妍身上淡淡的香氣,看著她舉手投足間的那股婀娜嫵媚,也覺得這是一個頗有魅力的女人。男人多半會對這種女人心動,尤其是那種未經人事的男人。弟弟為此著迷,也算是情有可原。

可問題在於,對於這種女人,失去一個男人也不過大木飄一葉,太倉減一粟,從來就沒有什麼懺悔,也不會有半點可惜。

明若妍離去之後,陸豐澤已經能看見弟弟的身影愈來愈近。

弟弟突然變了好多,陸豐澤差點認不出來。

那十幾年都沒發生過的改變好像全都被緩緩積攢和沉澱,然後頃刻之間爆發出來,把他塑成了全然不同的人。

歲月或許並非沒有在他身上流逝,只是滯後了這份流逝。

他手裡捧著的是陸豐澤的白氅,那件衣服被一見面就丟到桌上,像是某個低賤的物件。弟弟笑著說:「還你。」

陸豐澤給昆子上了一杯茶,然後慢條斯理的問著:「來,渴了吧,喝點茶。阿瑾都跟你說什麼了?」

昆子伸了一個懶腰說:「我的身世,我的體質。還有我是如何被你當成犧牲品,被參與進你所設計的陷阱里的。我是如何天真的相信你的說辭,如何傻到甘願陪你演戲。」

昆子抿了一口茶,神情第一次顯得這麼複雜。

陸豐澤說:「就這些?」

昆子說:「大概吧。你和她都是讀過聖賢書的人,說的話不是我這種粗人能全部領會的。」

陸豐澤說:「聖賢的哲諭歷來被眾人誤解,信仰和踐行往往是兩個概念。一心向善,不代表要處處行善。」

昆子說:「這一點,我已經懂了。」

陸豐澤不知道該不該為昆子這番巨大的變化而高興。可能是他知道明若妍也在把他當棋子而改變,可能是他覺得哥哥把他當成犧牲品而改變,也可能是他單純被這場複雜的陰謀所觸動,進而脫胎換骨。

但結果都是一樣的,昆子不同了。

在以往,他是讚許昆子這份純真和善良的。但是他發自心底的期望陸遇清有一天會遠比他更無恥,更不擇手段。

因為成事的前提之一是,不擇手段。

當他決定犧牲昆子的那一刻,他就預料到會產生這種結果。他想盡一切辦法讓昆子脫離對他的依賴,讓昆子成熟獨立,真正強大起來。但昆子真的就這樣突兀的蛻變過來,他還是覺得莫名地不適應。

兩人沉默了許久,相對無言。

陸豐澤問:「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昆子說:「到處闖蕩,去看看,下一站是寒山城。我想自己活著,而不是像前十幾年跟著別人身後活著。憑這我這身身份,想是也不大容易餓死。」

沒錯,陸豐澤保證只要他喚出自己的本名,就永遠不會餓死。

昆子用冰涼地語氣說著:「以後,不用再叫我昆子了,叫我的大名吧。」

陸豐澤含著笑微微點頭說:「當然沒問題,陸遇清。」

陸豐澤心裡明朗的是,從他開口叫出這個真名的一刻起,從前獃獃愣愣的昆子已經徹底死去了。站在他面前的弟弟,會永遠變成凌厲如匕首的陸遇清。

晚風從兩人的茶攤上穿行而過,陸遇清手裡的那盞茶就快涼了。他把殘茶潑到路邊,起身正欲離開。

事已至此,無論是弟弟還是哥哥,都覺得兩人之間沒什麼可以講的了。再多餘半個字眼,都是很沉重的累贅。但是陸豐澤偏偏有種莫名地不甘心,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已經走出很遠的弟弟,問道:「那你以後,想叫我什麼呢?」

弟弟沒有答話。

陸豐澤輕笑了一聲,彷彿早已預見到這個結果。他低下頭把冷茶喝乾,儘力不去挂念此事。接下來還有路要趕,三大分會的爛攤子急待他收拾…而且方向正與弟弟南轅北轍。可能他們命中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機緣巧合生在了一戶人家。

陸豐澤早就希望昆子就此被激怒,從而四處闖蕩天下。但真到了這一刻,他的這份難熬遠勝雷火之苦。

此一分別,又不知離亂多少年再復相見。往日的那些記憶已經成為浮生幻影,那個曾經口口聲聲喊著哥的昆子真如陸豐澤當初所願,再也不會那樣叫他了。

又過了許久,陸豐澤突然聽見遠處的林子里,傳來很不情願地一聲「哥」。

昆子已經不在了,但陸遇清還是陸豐澤的弟弟。

完。

很早之前寫的了,有點心疼陸豐澤這個人。

很多地方欠推敲…鞠躬致歉。

我的專欄:知乎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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