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雷(上)
1.
「哥,咱們這次是去偷什麼?」
「晴空雷,很大,估計是百年來最大的一道雷。」
「那能偷得下來么?」
陸豐澤看了看滿眼困惑的弟弟,朝著後腦就是一拍:「不是,告訴你多少次了,怎麼還偷偷偷的?那叫竊,竊雷。偷雷好聽么?」
弟弟捂著腦袋,連忙搖頭說:「不好聽,不好聽。」
入夜後晚風漸涼,山嵐在枯槁的林葉間奔涌過來,把地上的乾柴吹得散落。陸豐澤用袖裡的短刀在掌邊划了一道窄細的口子。他把刀口的血珠輕輕抖落,下落的血滴突然像蠟油一般熊熊地燒了起來。
他泛起陣陣惡寒:這血燒的越快,就意味著他剩下的時日越短。
篝火霎時被引燃,陣陣暖意從焰尖瀰漫開。
陸豐澤屏息望著火苗,心中默道:「這病確已深入骨髓,再這樣下去還能撐個三年?五年?到時候誰來接班?弟弟么?」
他瞥向了昆子。
一眼看去他和昆子半點不像兄弟。他披著白色的大氅,左手戴著烏黑的玉鐲,腰間左右各分列三個窄細修長的銀筒。他半眯著眼睛露著淺笑,一眼看不出神情里的想法。
昆子穿著蒼色的布衣,身上半點飾物也無。身材不算高大但蠻孔武,臂膀的肌肉也很結實。只是眼神還是太淳樸真摯…還只是個大孩子。
父親說過,在他們這個行當里,單純就近乎於蠢。
盜取一道天雷,這種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對於昆子來說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就在數月前,他還親眼目睹了一次:灼目的白光把夜幕撕開一個口子,碧藍的雷光透過陸豐澤的白氅。在有如瀑布水響的隆隆聲中,陸豐澤腳下的沙礫頃刻之間化為焦土,燒起來的火環明如日輪。
昆子一直都想學,但是陸豐澤一直不肯教,因為他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教。
陸豐澤自知現在想不出個答案,也不繼續徒增困擾。大不了,就再拖個三五年。
兄弟二人坐在篝火旁,已經能遙遙遠望臨雲城的一瞥,陸豐澤昂著頭看著高聳的臨雲城牆有點頭暈目眩。
陸豐澤心裡默道:「都說這臨雲城高…還真不是以訛傳訛啊。」
他咳了咳說:「昆子,這次喚你跟來,也是想讓你好好學學怎麼竊這個東西。等你大哥再過幾年老了,干不動了,你就接我的班…」
昆子咽了口唾沫說:「哥你今年才二十四…」
陸豐澤愣了一下,不敢跟昆子談起自己的病來,話鋒一轉說:「是啊,是二十四沒錯。那就再過個幾十年。早晚有我干不動的那一天是不?到時候我把這身行頭給你,銀瓶也給你,你就替我走南闖北去。」
他猶豫了片刻,接著說道:「還有,從現在開始,不要叫我哥。」
昆子驚異的問:「那叫什麼?」
陸豐澤說:「沒有稱呼。或者就叫『喂』、『誒』這種。聽懂了么?「
昆子沉著頭,沒答話。
陸豐澤瞥了一眼昆子說:「朝廷那邊的意思,我跟你說過吧。」
昆子點點頭說:「說過,你說朝廷那邊不讓偷…竊雷。」
昆子猶豫了片刻問:「不過,咱們竊雷是為了啥?」
陸豐澤愣了一下,他又拍了一下昆子的腦袋,厲聲說:「告訴你三五次了,祖訓讓咱們救人。天雷劈到臨雲城裡,城中的百姓怎麼辦?就算百姓得以苟活,世代積累下來的家業怎麼辦?咱們這是在做救濟蒼生的善事。」
昆子連忙點頭,陸豐澤卻忍不住冷笑:這種理由只能拿來騙騙昆子,連自己都騙不過。
陸豐澤說:「到時候進了臨雲城,兇險的地方多著呢。所以你更得機靈著點,明白不?」
昆子愣了一下說:「明白,明白。」
陸豐澤搖搖頭說:「你能明白個屁。」
他從背後腰間一摸,掏出一個小方盒,遞到昆子身前說:「這盒東西是程家弄的。你拿著,早晚能用上。」
昆子接過方盒,在手中端看把玩。方盒的材質似玉非玉,又有點木質的拙樸,背後淡淡地刻著三字…
「欠骨…看不懂。這寫的是啥東西?」昆子攥著盒子問。
陸豐澤深吸一口氣,又長嘆一聲說:「那叫軟骨霜!」
昆子問:「怎麼用?」
陸豐澤說:「等到了臨雲城我再告訴你。還是記住那句話,到了城裡,一切聽我吩咐。」
他手一抬,篝火呲地一聲霎時間熄滅。一團火焰被抽離成潑墨般卷進陸豐澤的右手,那手燒有如發紅的木炭。陣陣黑紅從經脈中散去,他右手又回復如常。
昆子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卻依舊看得呆了問:「哥,這我啥時候能學?」
陸豐澤氣惱道:「學個棒槌,趕路!在這學要是讓隱司望見了,咱還回得去么?你怎麼又叫我哥了?」
昆子羞愧地抓抓頭說:「以後不說了。可你提了好幾次了,這隱司到底是個啥?」
陸豐澤說:「我問你,捕快是不是抓賊的?」
昆子說:「是啊。」
陸豐澤說:「隱司是另種的捕快,咱們是另種的賊。懂了?」
昆子說:「懂了」
陸豐澤長嘆一聲說:「我先前聽到風聲,說隱司已經盯上了臨雲城。現在…估計十有八九隱司已經到了。」
昆子說:「抓咱們的,那個叫什麼隱司的捕快,厲不厲害?」
陸豐澤的右手還在火辣辣地隱隱作痛,他倒吸一口冷氣說:「不厲害。」
昆子安心地「噢」了一聲。
陸豐澤說:「但比我厲害。」
2.
「厲害厲害。」阿瑾在一旁散漫地鼓起掌來,口中故作欽佩狀的稱讚道。
在阿瑾的面前,一根鐵簽刺穿了鐵碗的碗底正中,簽子沒入桌面六七寸,赫然把整隻碗橫住。這等勁力,尋常人即便用鐵鎚也未必能幹的乾淨利落。
但碗口正對著的男人只是收回了微微發麻的食指,他目光在阿瑾身上遊離,又不屑道:「厲害什麼?三年前我用竹籤都能刺得穿,現在只得用鐵簽。」
阿瑾揉了揉眼眶,扒開了手中的荔枝,輕輕拋入嘴中說:「你上次不是說,三年前不用簽都刺得穿?」
男人看了看阿瑾身旁堆成小山的荔枝殼,不再答話。這個叫康凌的男人剛剛過完三十五歲生日,卻已經準備服老了。
康凌是隱司長,所以有著遠勝他人的危機感。隱司就像是一個兇悍的狼群,每個人的兩目都分外清澈,獠牙都分外鋒利。他們只抓捕那些最特殊,最棘手的犯人,就像是口味挑剔的狩獵。
康凌希望自己身為頭狼,永遠是最強健的那一個。否則在隱司這種分外注重淘汰的組織里,羸弱的頭狼跟那些待宰的肥羊沒什麼不同,咬斷喉嚨之後都是一嘴血腥。
他從八歲加入隱司,一路摸爬滾打才得到這隱司長之位,從一個一臉英氣的少年熬成了滿下巴胡茬的大叔。而且胡茬帶點兒白,臂上還有疤。他承認自己手腳沒前兩年利落了,但是現在…起碼到現在,他還是狼群里最有權威的那個。整個隱司都在聽候他一個人的差遣,再頑劣的狼崽在康凌面前,也溫順的像是羊羔一樣。
只有一個人例外。
阿瑾。
他忘了是哪一年,還是個小女孩的阿瑾來到了隱司一處營地的帳前。阿瑾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低聲說著要進隱司。看她一介女流,同輩都相顧正欲發笑,可下一刻又都笑不出了:這個營地建在山林腹地,林間多豺狼虎豹,還有些許道不上名號的兇悍異獸。上山的遊人都一去不返,而後來往的客商寧願多繞五十里路走臨山的鎮子也不願途經此地。
幾十年來,這山路得了一個「仙不過」的名號。隱司也是在山中鑿出條密道才得以駐紮,可這女娃,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
那時剛剛當上隱司長的康凌聽到吵嚷聲走出帳子來,看見阿瑾右手死死地攥著什麼東西。定睛一看,竟是一塊骨頭!
一眾人都看的呆了,康凌把捏著骨頭說道:「骨成扇狀菱形,隆起如丘,再加上這長短粗細,應當是虎的肋骨吧。」
阿瑾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稚氣的臉龐上卻藏著一股刻意隱忍的戾氣。
康凌凝視著的阿瑾眼睛心中泛起寒意,他又問:「小姑娘,你拿著這骨頭做什麼?」
小阿瑾一臉沒睡醒的模樣,她揉了揉眼睛說:「防身,山上東西太多。「
康凌咽了口唾沫說:「你就這麼一路殺上來了?「
阿瑾依舊是坦然點頭。
自那之後,十幾年過去了,阿瑾自然而然地當上了隱司副長。有人說阿瑾是怪胚,有人說她是邪器,妖人。但是在康凌眼裡,阿瑾更像一匹桀驁的獨狼。
「今天的獨狼看著不大對勁……「康凌嘴裡低聲嘟囔道。
阿瑾緩緩回過頭問:「你說什麼?「
康凌甩甩手說:「沒什麼。「他瞥了一眼穿著花紗外衣,搭著白披帛的阿瑾有點回不過神來。修長的身段拖著曼妙的裙擺,交錯的青印染在輕容紗上。他甚至隱約嗅到了一絲脂粉和熏香味,而這通常是在阿瑾身上不可能遇得見的。
先前阿瑾一直束胸,又身披甲胄,不飾妝容。而到今天他才發現,阿瑾出落得全然是個美人,引得他眼神不住在阿瑾若隱若現的粉肩和白皙的臉頰上亂瞟。
時間太長,康凌早已忘了的終日與他舞刀弄劍的阿瑾是個女孩。
說到底不知他是否該感謝陸家兄弟,不是他們闖進來竊雷…也沒有機會讓阿瑾換上這常服混入臨雲城…
想到這裡康凌突然驚出冷汗,看了兩眼阿瑾差點把真正的要事都忘了。他猛眨了兩下眼睛,把腦子裡的雜念都排凈。
先前他受到朝廷的線報,說陸家兄弟將會在近日趕到臨雲,要盜走七日後未時的晴空靂。
竊走天雷的代價有多大,康凌是知道的,朝廷也一定是知道的,至於陸家兄弟是否知道…不好說。朝廷要抓陸家兄弟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吩咐給康凌的時候,他沒有帶阿瑾來,然後撲了個空。這一次,再也不會無功而返了。
他和阿瑾出發時,曾經一本正經地說:「這是匡扶天道的善事,一定要擒住兩個賊人。」
阿瑾輕笑一聲說:「為了什麼蒼天正道、黎民百姓都是假的。說難聽點,隱司是朝廷養的一隻獵犬。朝廷想要咱們咬誰,咱們就必須咬誰。而到底咬了什麼人,你我無需關心,也沒資格關心。這種事不叫善事,叫本職。」
這大概就是康凌不願意和阿瑾同時行動的原因了:即便她手段高明,卻總是和他格格不入。
康凌想到這裡無奈地嘆口氣,打開了一旁的書簡,那上面用清秀的細楷完完本本地記載了有關陸家兄弟的種種特徵。
這一筆好字是阿瑾根據線人口述抄寫下來的,康凌此前也沒有想到,混在兵痞子裡面的她竟然也有這般學識。要知道,隱司里還有好多弟兄連自己名字也寫不成的。
「阿瑾…你沒有抄錯是吧?」
阿瑾搖了搖頭,她還在一邊吃著荔枝,一邊遠眺著臨雲城的城牆,那上面漸漸變換遊離的紋路有一種莫名的魔力…可以讓人把目光死死地鎖在那上面。
康凌瞪著書簡說:「這裡面第一條寫著兩人『虎皮為靴,珊瑚做冠。朱玉織衣,金銀鑄鞍。』繪像倒是蠻還原的,可這也太顯眼了吧?別說賊了,就是普通人誰能穿成這樣?」
阿瑾終於把目光從城牆上脫離開,她輕嘆一聲說:「線人只言說給你訊息,又沒說訊息是真的。再說人家是竊天雷的異人,穿點兒奇裝異服不是自然么?」
康凌勉為其難地點頭,他說:「第二條倒還算靠譜。說是『陸家兄弟能竊走火』,這個很多人都見過,應該確有其事。」
阿瑾說:「雷都偷得走,火是雷末,按理來說沒差。」
康凌深吸一口氣,他埋下頭說:「那好。你帶著陸家兄弟的繪像,讓下面的人給城防的侍衛都安排好,萬萬不可讓這兩人溜進城裡。」
阿瑾心裡默道:「不用安排,我親自上場就好了,順便可以找個機會買兩袋荔枝。」
她心中已經暗暗構想了一個計劃:除非陸家兄弟不來,否則足以讓二人走不出臨雲城的計劃。
眼看著康凌凝望著臨雲城的地圖出神,阿瑾輕輕敲了桌面說:「或許陸家兩人根本就不會來了呢?臨雲城現在正是遊人極盛的時日。人家也是有操守的,總不會在這種人多嘴雜的鬧市動手吧?」
康凌輕笑一聲說:「操守?這倆人要是有操守,他們還是賊么?」
阿瑾語調慵懶,像是還沒睡醒一般說:「人家不自稱竊雷么?」
康凌許是業已習慣阿瑾懶散的模樣,他撇撇嘴反問道:「竊什麼不是賊?」
3.
「賊?」陸豐澤險些笑出聲來,他毫無顧忌地拍了拍昆子的額頭說:「你剛才說咱們是賊?」
昆子縮著頭生怕被拍了脖子,他低聲「嗯」著答覆了一下。
陸豐澤微微搖頭說:「昆子,你管救萬民於水火的人叫什麼?」
昆子果斷地說:「大俠。」
陸豐澤點點頭說:「那便是了。咱們屬於救萬民於火的那類大俠,而且是雷火。」
眼看昆子又開始心中不知尋思些什麼,陸豐澤指了指遠處說:「別想那些了,你好不容易出來走一趟,還不看看這臨雲的城牆?」
大宏朝內的諸城,數中陸五城城牆最為高聳。而中陸五城之中,又屬臨雲以連城如峰而聞名天下。
陸豐澤昂起頭來極目遠望,險些看不清城牆的邊沿。面前巍然而立的不像是城牆,反倒如同一道橫立的接天斷崖。
關於臨雲城城牆如斯之高的原因,中陸之內一直眾說紛紜。有說當年高築城牆是為了防範北境荒民,但此地離北境遙遙萬里。有說連城如崖曾為抵禦山洪,但此地地勢高聳,究竟怎番洪水滔天才能驚動這臨雲城?
大宏朝的大平盛世之下藏著暗流,就像手心裡隱隱的一根肉刺。南淮的百里和杜家早已開始秣兵厲馬,雪城的甄家也傳出正在備操軍勢的風聲。如果說是為了進一步鞏固城防,防患未然,倒也算說得通。只是臨雲城至今何止百年,先人鑄城高聳如斯,究竟意欲何為?
還有一種說法,就比較聳人聽聞了:臨雲城的城牆不是刻意鑄成這麼高的,而是近百年來,城牆有如活物一般,緩緩生長成這麼高的。
陸豐澤當然認為這都是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他只是感覺到一陣頂在胸膛的壓迫感,快要喘不過氣來。只好沉下頭去不再看這城牆。
城門前的官道人潮湧動,身為中陸五城,臨雲城不單單名聲在外,也自古就是富饒鼎盛之地。各地的客商,遊人絡繹不絕,車馬穿行如龍。
而再過三日,又是臨雲城聞名天下的「雲壓」之景。屆時雲霧下沉,悠雲有如巨舶於城中飄行而過,是十年一遇的奇象。
遊人從大宏各地慕名而來,操著不同的鄉音,穿著各異的裝服,講著一路上的見聞和笑談。
入城的客商則大多披著寬大的衣袍,背後和袖口綉著兩個醒目的青印。
昆子四處打量著問:「哥,這些大袍子上面的青色,是個啥東西?」
陸豐澤輕慢地笑了一聲說:「青商。」然後狠狠地用手肘懟了一下昆子。
昆子隨即反應過來稱呼又錯了,他說:「對不起啊,喂,我錯了。你先說青商是個啥?」
陸豐澤聽著昆子這麼用「喂」字覺得一陣彆扭,不過總比接著喊哥強得多。他從背後的布袋裡掏出一個梨子,生猛地啃了一口說:「唔…天下第一大商盟,大宏國運之商隊。一年的賦稅要佔到朝廷的四成,被皇上插了不知道幾千幾百眼線的一幫商賈。」
他囫圇地吞下口中的梨肉,轉過頭問:「你吃不吃?」
昆子搖搖頭,他一時半會卻還沒想通,青商聽起來勢力如日中天,在哥哥的語氣里卻如此的輕描淡寫。
昆子問:「怎麼會起這麼古怪的名字?」
陸豐澤說:「我怎麼知道,大概是根據哪個大人物的名字所演化的的吧。」
昆子問:「青商都具體賣些什麼啊?」
陸豐澤又啃了一口梨子說:「那可海一般了。上到珍珠瑪瑙玉器文玩,下到城防水利糧草甲胄…」
陸豐澤突然頓了下說:「你話怎麼這麼多?銀瓶藏好了么?車上的行李都點清了么?我給你的小盒子呢?」
昆子笑著說:「都妥當了。」
陸豐澤說:「都妥當了還說什麼話?今天晚上還想不想讓我教你手藝?走你的路。」
昆子「哦」了一聲,沉下頭不再講話。
陸豐澤只是覺得這些事情自己知道就罷了,昆子嘛。
他還小。
陸豐澤不知道自己的判斷到底有沒有偏差。但是他隱約的感覺到,或許自己正在無形間害了昆子。對於要教給昆子的事情上,陸豐澤總是向著盡量少說的方向權衡。
「再等等,還沒到該懂的年紀。」
總是秉持著這種想法的陸豐澤有時候會恍然驚覺:都已經年及弱冠的昆子,還有什麼是不該懂的?
要是現在不該懂,又要等到幾時才知曉?
可要是讓陸豐澤把自己平生所知全盤托出,他心裡又有點打怵。昆子每天夜裡好奇的那些問題,他都有答案。可哪些該說,哪些不該,陸豐澤自己全然沒有決斷。青商的秘密要不要說?九年來父親的去向要不要說?昨天夜裡自己燒的熾紅,恍若燈燭一般的右手到底是怎麼回事,要不要說?
「誒?」
聽到昆子的喊聲,陸豐澤猛地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扭過頭看著弟弟。昆子被陸豐澤冷漠的眼神嚇了一跳,他忍不住向後撤了一步,車轍險些碾過他的足踵。
如雲的行人正在從兩人的身側穿行而過,陸豐澤揉了揉眼眶說:「沒事,走吧昆子。」
昆子咽了口唾沫問:「誒,你剛才在想什麼?」
陸豐澤搖搖頭說:「沒什麼。」
昆子說:「不可能。我都看見你…那種模樣了。」
陸豐澤說:「那種是哪種?」
昆子說:「就跟爹想事情時一樣…」
陸豐澤說:「爹還在家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屁孩呢。哪能記得住這種事?快別想了。」
「你們兩個,過來過來!」城牆下侍衛們望見了堵在城門一旁的二人,正在不耐煩地呼呵著他們。
侍衛們穿著黑鐵的重甲,佩刀一齊是斜跨的虎紋長刀。他們嗓音粗重,身材高大,斑駁的白髮凌亂又枯槁。向下打量,這些人手上滿是厚厚的老繭,五指的骨節突兀的像是鍛錘。陸豐澤一眼就看出這是從北境調來的荒民後裔。
千年前北上的中陸人沒有跟像現在一樣跟當地的荒民大動干戈,他們也曾世代交好,通婚的子嗣們被稱為「荒遺」。身形與中陸人迥然不同的荒民通過不知多少代的血緣稀釋,到今日才能讓這些荒遺們站在人群中顯得不那麼突兀。
眾人皆知,荒遺們留著先代荒民軍神般驍勇的血,即便這份血已經稀薄如水,卻還在發燙。他們是大宏所有御衛精銳中的精銳,竟然一齊了這麼多到臨雲城下…足以見得朝廷的重視。
「你們兩個鬼鬼祟祟的在城邊嘀咕些什麼呢?」領頭的侍衛跨上前來吼道,他的佩刀最為寬大,腰牌也跟普通的略有不同。
後面的侍衛正在低聲耳語著,他們一齊打量著兄弟二人。陸豐澤知道這些人正在比對自己和昆子的繪像:朝廷到底還是摸到了他的蹤跡。
不過他全然沒有憂心,因為這些年來打點了不知道江湖上的畫師,外面的這些繪像全都錯的離譜。陸豐澤四下簡單打量,看見角落裡正有一個披著寬厚大衣,戴著面紗的人正在紙上瘋狂寫畫著什麼。
他別過頭看向那人,兩人的眼神短暫地接觸了一下。透過面紗看不清容貌,可那人的眼神生冷冷地刺了過來,藏在外表的散漫下面,卻分明地透露著鷹一樣的銳利。而直到最後,那怪人的筆都沒有停下來過。
「兵爺。」陸豐澤不再看他,而是諂媚一笑,從口袋掏出幾錠銀子在桌上一按說道:「初來乍到,就當打個照面。」
侍衛之中傳來幾聲冷哼,昆子甚至聽見了佩刀著地的聲響。一眾荒遺的臉色都鐵青難看,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領頭輕蔑地看了陸豐澤一眼,啐了一口唾沫,大手一揮說:「把你那爛銀子揣回去,快滾,別擋了路。」
陸豐澤誠惶誠恐地點頭,連把銀子一手劃拉回兜里,拉著昆子一路向侍衛擺著笑臉進了城。
待到走遠後昆子低聲道:「人家…看起來不稀罕你的銀子啊。」
陸豐澤冷笑一聲說:「他們肯定不稀罕。荒民後裔最重骨氣,當然看不慣這種市儈手段。今天偏偏又是客商如雲,又有不知道多少富家公子前來遊山玩水。像這樣伸手就拍銀子的主兒只多不少,這幫侍衛定然看膩了這幅嘴臉。要是扮成這種土財主的模樣,反倒是不容易起疑。」
昆子聽罷喃喃地說:「骨氣…」
陸豐澤心中默道:「這世上沒什麼買的來骨氣,但骨氣偏偏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昆子大概不會感覺到剛剛的異樣。但是城門那個角落裡的怪人讓陸豐澤到現在都有些隱隱的不舒服,那種冰涼又鋒利的眼神彷彿正在射向他的脊背。
他微微搖頭不再去想,咬下了最後一口梨肉,不知是吃的急了還是有舊疾在先,陸豐澤赫然發現梨核上染了一塊殷紅,口中隱隱一股血腥。
陸豐澤隨手把梨核丟到了城牆邊,抬起頭來,是一座聳立的鑄鐵巨塔。
陸豐澤心裡清楚,這座巨塔已經庇佑臨雲免遭雷火數百年了。
他知道昆子不大識字,所以刻意把塔身上篆刻的如溝壑般深的偌大文字念出聲來:
「君座立地茫,臨雲垂天蒼。」
4.
「也只有臨雲城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在城裡最顯眼的位置,刻下這種句子來。」康凌遠眺著城中央的巨塔,玩味般的輕笑一聲說:「哼…君座立地茫,臨雲垂天蒼。」
阿瑾剛剛吃完了新買的一大袋荔枝,還在把玩著手裡的發簪。說是簪子,尾梢卻尖利如刺。簪子的材質是在大宏境內根本見不到的鳶尾色古玉,淡紫如煙。青商紛紛入駐以後,城裡的攤販之多更勝以往。大宏內外的諸多罕見的奇珍異寶,如今就像是最輕賤的布匹和宣紙,盡皆放低了身段進貢般呈到遊人的眼前。當然,價格也是高的叫人咂舌:單是這一撮南國的香料,就動輒五十兩雪花銀。阿瑾這玉簪自不必說,幾乎榨乾了康凌的荷包。
她看著手裡的簪子微微露出笑意,轉過身說道:「若沒記錯…君座正是皇城的古稱?」
康凌點點頭說:「正是。當年臨雲城的先人築城之時,有意把君座喻為地,臨雲喻為天。這一天一地,難讓人不想到『臨雲勢壓君座一頭』這層用意。只是皇圖霸業過眼雲煙,先朝的故人早已逝去。君座的名諱更易,臨雲城也成了中陸數一數二的大都,這句子因而隨著存續至今。」
阿瑾沒有答話,只是一臉「原來如此」的模樣。
其實,能背下前朝數百年國祚期間,所有城名變遷的阿瑾,又怎麼可能記不清皇城的古稱呢?
她自幼熟讀各類經籍,學識功底自然是二十幾年都未曾沾過書卷的康凌所不能及的。所以每次康凌洋洋得意的談吐時,阿瑾早已知曉個中原委,卻依舊佯裝不甚了解。
康凌接著說道:「可今日一看,臨雲城說這句話,自然有足夠的底氣。」
順著窗戶看去,巨塔如峻岭巍峨而立。臨雲城明媚的燈火匯成一道白茫茫的長河,它們把巨塔的塔身照耀的熠熠生輝。
高聳的城牆造成了臨雲城無比漫長的陰翳,但極盡絢麗的燈火彌補了所有的缺憾。所有的民居飛檐不是翹起而是垂下,門燈懸在垂下的四角。燈火滿溢在格局通透的房間里,穿過了窗紙。從高處鳥瞰,這一排樓宇都如同在熔爐里燒到發白的鐵方,明亮的像在發燙。
巨塔恰與城牆平齊,從塔頂分出八條極細的鐵鏈,正通向臨雲的八個方向。夜裡,它們會融化在星幕。在白日,整個臨雲城將變成一個巨大的日晷,巨塔的日影會在八條刻度上緩緩偏移。八條鐵鏈向下分割出八塊區域,而影子停留在哪個區域,就能大致推測當前的時辰。
八個方向都立著一位精悍的望塔人,他們日夜不眠,庇佑著蔓延無際的臨雲城牆和中央的巨塔,已經如此上百年了。
阿瑾心中默道:這巨塔是臨雲至寶,只可惜經年久遠,土石鬆動,不得已要用八根木樑固定塔基。木樑的擺置雖是匠心獨具,卻也必然讓巨塔少了幾分原有的傲氣。
她望著夜色輕聲道:「臨雲是極美的城池,若平生不來看一次,倒也分外可惜。」
康凌說:「你這算是感謝陸家兄弟?」
阿瑾說:「你當然要謝他們。朝廷為了抓這兩人,連荒遺都調過來供你差遣。你不是說一直期待著指揮大批人馬,運籌帷幄么?」
康凌搖搖頭說:「朝廷的意思我現在看不懂。這一次只來了隱司六成的弟兄,剩下的被朝廷以『要事『的名義征走了。再向上問,既不知道要事到底是什麼事情,又不吐露是什麼人安排的事情。你說說看,什麼人的授意能比聖上的意思還大?」
阿瑾的確明白朝廷內部正被某個陰影里的人物牽動和左右著,但如果細問這個人是誰,她只能這般說:「不知道。」
康凌深吸一口氣說:「也罷。要抓陸家兄弟,也用不著那麼多弟兄。今天侍衛們安排的怎麼樣?有什麼收穫么?」
阿瑾掏出了厚厚一沓白紙說:「我親自在城門當哨,記下了所有可疑之人的特徵。」
康凌不敢置信地快速翻弄著面前的紙堆,說道:「這…這得有百來張了吧?」
阿瑾說:「是一百七十四張。我不會漏過任何一個哪怕有一點點異樣的人。」
康凌看到白紙上密密麻麻的樣貌記述和可疑之處,每一頁的記錄之詳細到讓人髮指,而阿瑾竟然就這樣記了足足一百七四頁!康凌覺得一陣莫名地頭大,他輕咳了兩聲說:「這裡面就沒有比較明顯和突出的么?」
阿瑾微微皺了下眉頭,猶豫了片刻,像是自問自答般說道:「要說明顯…的確也沒有。我分辨人,大多是通過眼神。今日有一位舉止言行都是一幅鄉紳嘴臉的年輕男子,但我第一眼看見他的眼神,卻奇怪的很。雖說不像是賊的眼神,可也一定不是公子哥的眼神…」
「就好像…」阿瑾頓了頓說:「一個將死之人,生死都置之度外,明明淡漠到極點,卻偏偏帶著一股不甘心。」
康凌說:「這說法實在是誇張到了極點…到底是何等複雜的神情才能讓你如此形容…」
阿瑾搖搖頭說:「很難說。我許多年都未曾見過如此接近『無神』的眼睛。雖然下一刻他馬上把自己偽裝起來,但我還是感覺到…他好像什麼都不想要,卻又不甘願任何事。」
康凌說:「如果真如你所說,要麼這是位隱世高人,要麼是位千古難遇的惡人。」
阿瑾點點頭,她只是心中在想:那男人看上去如此年輕,到底經歷過什麼,才會變成今天這樣?
康凌說:「無論如何,不能過早地輕舉妄動。這一百七四個人之中,很可能正包含著某些達官顯貴,皇親國戚。一旦驚擾了這些人遊玩的興緻,又是隱司頭頂上的一道麻煩。我讓其他弟兄們分散看好其餘人,咱們兩個…就盯緊你說的這個人好了。「
阿瑾沒有反駁,就算康凌不說,她也會咬死那兩個人不鬆口的。
她問:「有一點我沒想通。如果真的有天雷要降下來,而我們阻止陸家兄弟竊雷,豈不相當於拿整個臨雲城送葬?」
康凌指著窗外的聳立的巨塔說:「大可不必擔心。這巨塔是城中最為高聳之物,可以接引天雷,臨雲城本就處在無形的庇佑之下,自然也無需竊雷來保全百姓。其實臨雲城自古以來已經有十餘次雷劫,盡皆相安無事。」
阿瑾心中暗道:「要果真如此就好了,只可惜情況要遠比老康想的複雜…」
現在的她,只希望這陸家兄弟不是竊雷的愣頭青。
5.
「聽著。竊雷並不是一門獨立的手藝,這手藝要經歷極為複雜的工序,還有積年累月的準備與練習。工序從前至後分為五步,名字分別是容火,容雷,尋雷,引雷,竊雷。」
隨即陸豐澤把一根燒著的明燭端到昆子面前說:「今天就來學容火。」
蠟燭上淺淺地印著三字「緋雲居」,這是臨雲城最顯眼的客棧。自客棧之外遙望,樓身正如其名,形如一朵天角的火燒雲。緋雲居同樣也是臨雲最豪華的客棧之一。從茶點到酒水,乃至客房中的一切布置裝飾,都極盡奢靡。這老坑玉的瓦頂和細絨的毯子,就足以讓一戶尋常人家傾家蕩產。屋裡淡淡彌散的木槿香氣,許是哪個外域流入的珍稀香料。屋裡的器具盡皆是打磨精細的銀制,連夜壺也不例外。
女人,則是緋雲居最大的奢侈。大堂里擦拭崖柏的女人,為客房端上香巾絲枕的女人,眉開眼笑為你溫酒的女人。這些無處不在的侍女無一不衣著裸露,妖嬈美艷,姿容絕色。平凡人家可不要以為緋雲居的女人本性輕賤:為你褪下兩個肩帶,或許不止千兩賞錢。更有一些占著几絲古怪的倔脾氣,偏偏是如何都不肯被輕薄的。
那些富家公子哥們為搏紅顏一笑,往往一夜豪擲千金,銀票從袖中一揮而落,有如廢紙裂帛。
所以陸豐澤現在還聽得見四下里隱隱地放蕩笑聲。還好這客房的位置相對僻靜,否則免不了聽得富紳們徹夜推杯換盞,縱情享樂。
只不過,陸豐澤可不是來這裡找樂子的。自從他通過城門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如果繼續在城裡東遊西逛早晚會變成隱司的活靶子,而緋雲居這這些貴客,足以讓隱司束手束腳,不敢大動干戈…就像是蚌肉外堅硬的蚌殼,
陸豐澤想著腳下發出了嘎吱的響聲,他連忙收起腳來,生怕踩壞了上好的梨木。
昆子看著那燭火怔了一下說:「等…等一下哥。我沒太聽清楚,那幾個步驟都是什麼來著?」
「你現在只記住第一步就夠了,能學會這一步也算你天賦異稟。」陸豐澤的食指輕輕搭在蠟燭的火苗上,指尖正把燭焰輕輕吸走,燭芯頃刻熄滅,而他的手指一時間明亮如炬。
陸豐澤緩緩地倒吸著涼氣,正在漸漸暗淡下去的指尖傳來火辣辣的刺痛。
他把整個右手浸在銅盆冰涼的清水裡,疼痛才微微有所緩解,一陣白騰騰地氣霧在水面氤氳。
陸豐澤轉過身說:「今天你只要能練到吸走燭火就夠了,你是陸家人,你的這幅身骨就是你的天資。」
昆子問:「啥意思?」
陸豐澤說:「意思是,這種事,你生下來本就該會。把手在燭火上探一探,很快你自己就能找到門道。」
昆子緩緩地,分外謹慎地向前伸著自己的手指,就像一隻受了驚的貓。當他掠過火苗的上方時,每一個指節里的血都像是在亢奮,彷彿找到了同源。血脈正在不安分地躁動著,一股熾熱的潮汐正在在他身體里打轉。
火苗砰地一聲竄起來,有幾顆火星鑽進了昆子的指尖,一陣針扎般火熱的刺痛險些疼哭了這個漢子。
「痛…」昆子吃痛到五官都快扭曲,冷汗順著臉頰流淌了下來,青筋也開始暴起。
陸豐澤用眼神瞟了瞟說:「你身邊有一盆冷水,疼了就在裡面浸一浸。」
昆子急把手指伸進水裡,他分明地感覺到手像是正被劇烈的淬火。
陸豐澤看著昆子呲牙咧嘴的模樣問道:「昆子,容火一開始時,就是這般痛的。你還要再學么?」
昆子咬著牙點點頭說:「學。」
昆子抬起頭看了看陸豐澤,問道:「哥,你當初是花了多久才學會這一步的?」
陸豐澤輕嘆一聲說:「你先抽自己兩個耳光,然後我再告訴你。」
看著昆子委屈的眼神,陸豐澤擺著自己的食指說:「剛剛你在學東西我不怪你。現在你又喊了一聲哥。算上剛剛那次『哥』,一共兩個耳光。以後每叫一聲,你就抽自己一個耳光。你要是忘了,我來幫你。」
昆子「啪啪」兩下把自己的左右臉頰拍的發紅髮燙,然後說:「成了,個…額…。」
看著陸豐澤的眼神,昆子自覺地又送給自己一個耳光說:「現在告訴我吧。」
陸豐澤豎起那根食指。
昆子問:「一年?一月?總不會是一天吧?」
陸豐澤搖搖頭說:「一息。」
昆子把燭火熄了又燃,幾近天明。陸豐澤感覺自己腰間的銀筒略微發燙,他把銀筒抽出來扔到冷水裡,呲出一陣白霧。
昆子問:「這銀筒里是什麼?」
陸豐澤頓了一下,心想:這個事不能說,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說。
他厲聲說:「你專心練你的,分什麼神?」
昆子惶恐地低下頭。
看著昆子鑽心修習的模樣,陸豐澤恍若回到了兒時。想起他們兄弟二人被父親生愣愣地扯到一堆古書面前,父親臉色沉的像是塊炭,也是厲聲說:「讀。」
房中四角靜默地燃著灼目地燭火,桌前一排窄細的銀瓶微微發顫,兩人跪坐的毛毯上綉著一個醒目的,迴旋的沙紋。
屋裡能嗅到微微的墨香,這是陸家的書房,沉澱著整個陸家上百年的傳承。
兄弟二人年紀尚淺,根本無從參悟古籍中玄之又玄的文字,只知在書房裡嬉戲玩鬧,打翻了不知道多少硯台筆洗。路過的父親巧是把兩人逮個正著,抽出柳條狠狠地各抽了十鞭子。
兩個小崽子這才終於抹著眼淚,開始潛心苦讀。最後還是陸豐澤給呦哭不止的昆子打趣解悶。
就這樣讀了整整兩年,直到父親把陸豐澤叫過去,把那沉甸甸的黑玉鐲套到他手上。那時候的陸豐澤只知道鐲子如有鉛重,父親的話卻是半點沒有心上。
父親說:「陸家人,生下來就像是沙子。」
這話現在看來,全然沒有錯。
時日飛逝,庭前扎在黃沙里的紫桿柳開了又謝,西陸的風沙又埋了一代的骸骨。父親多年未還,陸豐澤也鮮有歸家的日子。而現在,終於連昆子都免不了要出來闖蕩。
這就是沙子的命。
陸豐澤抬頭看向窗外,他沒有心思欣賞安暖的夜色和漫天的星辰。他所關注的只有那些角落裡的街道和路口,每一條狹窄的小徑和巷子。如果想要一路無阻地在臨雲之間穿行,整座城池必須在他的心底里發芽生根,連一尺一寸都記得真切。
馬上就到了引雷之日。到時候要鬧的動靜勢必更大,在路上多耽擱一刻,被隱司抓到的危險就多了數分。
陸豐澤身後突然傳來的噠噠的敲門聲。
那動作又輕又緩,像是害怕有半點驚擾了房中貴客。但陸豐澤知道自己選的房間是角落中的角落,理應罕有人至。只怪自己沒提醒昆子練功多加小心…這火光都被看的真切,或許正是此惹人耳目。
陸豐澤在昆子耳旁低語到:「等下再練,把東西都收起來藏好。「
昆子聽罷急忙照辦。陸豐澤身子輕輕貼上門邊,不覺間聞到了門外之人身上的淡淡地如蘭香氣。他心中寬心數許,料想應是緋雲居的侍女。
陸豐澤打開門來,門前果真站著一位女人。
但陸豐澤一眼就看出,面前之人絕對沒有半點侍女的影子。女人流露出一種藏在平淡里的傲然氣質,眼神全然不似普通侍女般妖嬈嫵媚。她穿著一襲淡粉的花羅長裙,烏黑的長髮順肩披下,妝容只是輕輕綴飾,點到為止。這女人的容貌是極美的,那是畫中才該有的清秀眉眼,如今換做真人臉上,反倒讓陸豐澤感到不大真切。她臉上的肌膚吹彈可破,只是微微流露地一抹淺笑,卻又像是筆尖下精緻地工筆。
陸豐澤行走江湖這些年,見過不少漂亮的女人。但單論容貌氣質能與面前這位比肩的,卻還一個都沒有。
他臉上露出笑意,恭敬問道:「您是…?」
女人渾身散發著一種若有若無地花茶香,只一開口,昆子就被聲音酥麻到。
女人說:「兩位公子果真未眠。我是人們所稱的『緋雲居主』,若妍。」
6.
未完待續。
每天晚九點更新。
PS:必然完結…因為是雜誌稿且存稿海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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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們。
(《第四原色》因版權問題刪除…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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