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往事Ⅳ 神之終結（11）

第五章 文明星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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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號世界的主太空城「盜火者」是一個十分奇特的存在。這個太空城的主體結構大約是一個巨大的圓環套著一個直徑不到外環的十分之一的圓盤。內側的圓盤是通常的生活區，而外側的圓環細看則是不連續的——那些相互分離的圓弧都是彼此獨立的小型實驗室。這讓人想起曾經掩體時代的星環城。

亨特的處所，就在這星環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這位從遠航起就習慣獨自一人的老人一向不喜歡喧鬧，只願意在一個無人干擾的地方工作。所以今天客人的到訪著實令他吃了一驚。

暗紫色的聚變火焰照亮了太空城外環的一隅，隨後火焰迅速熄滅，一艘小艇停泊在了亨特所處圓弧形太空艙的外面。來者的許可權級別很高，沒有經過驗證就獲得了接入許可。船體與太空艙外殼都即刻去強作用化，以液態金屬的形態對接融合，形成了一個邊長兩米的正方形艙門。透過艙門，來訪者緩緩走進。

「一帆？這是有什麼秘密的事情，你竟然沒用智子通信親自來找我。」亨特的確顯露出了幾分詫異。

「十分重要，甚至關乎這個世界的命運。」關一帆給了亨特一個暗示，他的眼神帶著很深的陰鬱。後者心領神會，將太空艙內的所有記錄設備全部關閉，並屏蔽了前後兩個小時的記錄信息，然後轉向關一帆:「可以開始了。」

「據我所知，一周之後應該會有一次遠航任務，目的地是太陽系人類的逃亡目標。」

「是的，你對此有什麼重要的建議嗎？」亨特心想，既然關一帆沒有對議會直接提出建議而是私下拜訪自己，那麼他的想法一定十分奇特，以致現今的社會無法接受。同樣，這建議也一定十分重要，不然他也不會冒著被人指責架空議會的風險來面見自己。

關一帆稍作停頓後說到：「我希望領導這支遠航隊。」

「一帆，」亨特很是不解「你知道這次任務的重心在哪裡，你完全沒有必要接受如此高風險的任務。」

「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人類的處境恐怕遠沒有你想的那麼好。」關一帆望向四周，好像下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亨特，LOGIC可能有問題。」

亨特似乎是下意識的在反駁：「不會的，智子神經網路運行狀態良好，工作效率比原先提高了不少，怎麼可能存在問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LOGIC恐怕不再是那個我們意識中為人類而生的人工智慧了。你應該還記得在零號世界我們出發之前我曾經對議會表述過對LOGIC出現自主意識的擔憂，我的預言怕是已經成真了。」關一帆面對亨特，像是要取得他的肯定。亨特則皺了皺眉，低聲道：「說下去。」

「你知道零號世界為什麼會被如此強大的武器毀滅嗎？那個世界究竟有什麼特殊，要經受這樣的一次打擊，據我計算，那次打擊釋放的能量相當於三倍太陽質量，僅僅是次級真空衰變造成的高能閃爍對半徑數萬光年內的文明都是毀滅性的。根據LOGIC的說法，這僅僅是因為零號世界建造了一個大型的星環加速器，你不覺得太牽強了嗎？」

亨特：「那，你認為呢？」

關一帆：「要麼LOGIC對我們隱藏了一些關於零號世界的重要信息；要麼毀滅零號世界的根本就不是什麼清理者。任何一種情況都意味著LOGIC已經有了自主意識。而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人類的的命運被交到其他東西手中。人類若想要重新掌握自己的命運，就必須有人離開。」

「你知道這次任務有多危險，我們將要面對的是三體文明最強的精銳部隊。它們的目標應該和我們一樣明確：不惜一切代價換取對方的坐標。在這樣一次慘烈的戰爭之後，你很可能不僅無法重新掌握自己的命運，反而還會把性命搭進去。而且我們都尚無確切證據說明LOGIC已經產生自主意識，你所注意到的異常很有可能是褚岩最後下達的命令，你沒有必要這麼冒險。」

關一帆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你注意過零號世界毀滅與一號、三號世界建立之間的時間差嗎？」

「四年、十五年，」亨特略加回想後說到:「這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關一帆：「獨立的說，沒有。但是如果考慮到三號世界用六年就造出了足以封閉整個星系的飛船的事實，這兩個數字就有了特殊的意義。如果零號世界的毀滅是LOGIC刻意為之，那麼它很有可能是算好了這個時間點——來為自己建造一支艦隊。同樣，三號世界被封鎖在低光速黑洞中恐怕也是因為LOGIC不想讓這個信息過早泄露採取的殺人滅口的下策。」

關一帆平靜無波的聲音在亨特耳畔卻如同一聲驚雷，撕破了眼前這個繁榮平和的世界。傲慢，還是傲慢。人類在血的教訓中學會了敬畏宇宙，難道現在又要在血的教訓中學會敬畏自己的造物嗎？

「這還不是全部，我有證據說明LOGIC恐怕已經建立了遠遠強於我們的艦隊武裝。」說著，關一帆調出了一個星系的全息圖像。「這是金牛座的Tau10恆星，有兩顆氣態巨行星環繞，智子的詳細偵查發現星系外有一塊直徑五十一天文單位的曲率航行尾跡，對尾跡的物理性質的進一步分析說明它的產生者為三體第二艦隊的置信度高達70%。」關一帆繼續說道:「這是三十光年之外的圖像，而在二十八光年之外取得的圖像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全息影像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在星系的一側出現了一條明顯更加黑暗的曲率航跡，而星系內部則出現了多到不可計數的這種黑色的曲率航跡，只是相比星系外的那一條要更細一些。在第一張圖片里由於清晰度的限制沒有觀察到三體文明的戰艦，不過在細緻分析後還是可以推測出文明的存在；但是在第二張圖片里，恆星的周邊卻充斥著大量的星際塵埃，放大後可以發現這幾乎都是戰艦被毀後留下的碎片。連隱藏自己的能力都已經完全喪失，這支艦隊怕是已經死透了。

「天啊，我希望你可以讓智子進入星系內部做進一步的觀察。」亨特說到。

「來不及了，」關一帆搖搖頭：「那個星系已經被二維化了，這次二相箔的性質十分特殊，並沒有很好的保存原有的三維信息，反而什麼都沒有留下。」

此時如果還不引入LOGIC的自主意識這個變數的話，整個問題就會變得徹底無法理解：三體第二艦隊無疑是被毀滅了，毀滅方式居然是死線切割。這種奇特的攻擊方式說明了這不是黑暗森林打擊——隨意性、經濟型這兩點死線切割一個都不滿足，而二維化整個廢墟毀屍滅跡的做法更是毫無必要。如果硬要解釋的話這種牛刀殺雞的做法只能被稱為高等文明的行為藝術，與不可理解沒什麼本質區別。

不過如果引入LOGIC的變數的話這一切就都明朗了，對三體文明有頗深怨念的有也只有人類，零號世界直接或間接下達了對三體艦隊復仇的命令是一個可用的解釋。但是LOGIC隱瞞了這一切，無論是對三體第二艦隊的復仇還是死線武器的存在都沒有被三個移民世界獲知。那麼也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更恐怖的是，毀滅三體第二艦隊只用了一艘戰艦，零號世界在毀滅前製造了多少艘此類戰艦關一帆無法得知，但是零號世界毀滅之後這些戰艦無疑會聽命於LOGIC，構成一支人類完全無法想像的強大力量。

亨特許久無言，若有所思。

「亨特，給我一個機會。現在的我絕對不會有能力與LOGIC抗衡，但是我可以設法藉助零號世界附近嚴重扭曲的時空甩開智子的跟隨，然後藏在數千光年之外重新發展一個自由的人類文明。我願意以我的生命為代價，換得人類作為一個獨立文明的尊嚴！」關一帆終究還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激動，但是他很快控制了情緒:「我現在必須離開了，沒人可以保證LOGIC沒有在監視我們。我停留的時間越長，引起LOGIC懷疑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只希望你尊重一個幾乎無人想到過的可能性，並給人類留下一條後路。再見，老朋友。」

關一帆退出了亨特的太空艙，隨後命令自己的太空艇解除對接狀態返回居住區。他與亨特已經無法再次聯繫了，調用智子根本不可能，而且無論是電磁通信還是中微子通信都有可能引起LOGIC的懷疑，再次面見亨特又容易引起議會的關注。現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三天時間很快過去，宣布任務的時刻即將到來。關一帆在心中默默祈禱，希望亨特可以給自己和文明一個機會。

然而，在任務宣布之前，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先行傳來。

亨特死了。

鑒於人類的基因修改技術以及每個人從出生起就被大量植入的納米機器已經可以將預期壽命提升至無限，死亡在人類看來不再可怕。而且醫療技術已經先進到只要大腦不損傷，生理上的死人也可以復活的程度。死亡現象在人類社會中已經極為罕見。

亨特突如其來的死亡這事情本身就很蹊蹺，若再考慮到三天前自己的拜訪，這事情可就巧合的太過分了。關一帆心中又浮現不安。如果LOGIC真的監聽了自己於亨特的對話，祂就有了合理的動機去暗殺亨特，那麼，自己也必定難逃此劫。

隨後，關一帆逐一打開了幾乎所有與亨特死因有關的信息框，大致了解了事故的具體過程。亨特所在太空艙的能源系統出了一些故障，聚變火球四周的磁約束系統部分失效，使得高溫等離子體在幾個磁場較弱的點溢出，形成高溫粒子束流。其中一束等離子體恰好經過亨特所在的區域，將亨特的身體瞬間氣化。其餘粒子束也對太空艙結構造成了很大的破壞，毀掉了太空艙的主量子計算機與其餘絕大多數量子晶元，使人們無法查詢此次事故的細節。

情況已經一目了然，這根本就不是意外，這是一次謀殺。LOGIC的手法很精妙，如果不是事先對LOGIC抱有懷疑，根本不可能把亨特的死與祂聯繫起來。關一帆似乎已經想像到了一段時間之後人人自危，怕各種離奇的意外找到自己的情景。這種處境之下，他對人類的未來已經幾乎絕望。

不過關一帆很快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原因很簡單:自己還活著。

如果LOGIC真的要消滅所有意識到了祂的秘密的人，祂第一個要殺的一定是自己而非亨特。畢竟這偌大的四號世界中很可能只有自己一個人想到了此種可能性，也很可能只有自己才有可能引起人們對LOGIC的戒心。但是LOGIC無疑放過了一個殺死自己的絕好機會:如果LOGIC用殺死亨特的方式來暗殺自己，同時向其他人宣稱自己的小艇攜帶了可以影響磁約束裝置的病毒，這個程序在小艇與亨特的太空艙對接時傳遞到了太空艙上，就可以很好的解釋自己與亨特的離奇死因。同時病毒的來源也絕對無從考證，人們只能推測出自己為了暗殺亨特把性命搭了進去，這樣又將矛盾巧妙的轉化到了人類內部。想到這裡，關一帆不禁打了個寒戰。

但是，LOGIC畢竟沒有那麼做。

問題是，為什麼LOGIC不殺自己？難道自己真的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關一帆還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更加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在他所處的立方體內突然出現了一個暗黑色的信息框，墨色的背景使得上面藍白色的文字略微有些刺眼。文本下面有兩個亮紅色的單詞，分別是accept(接受)與deny(拒絕)。

這是來自公民議會的委任狀！

但是關一帆絲毫高興不起來，顯然，LOGIC已經了解了自己的計劃，現在祂依然允許自己離開，多半是已經有了自己無法成功的把握。關一帆的決心已經不再堅定，他開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接受這個任務。

然而，在關一帆還在思考是否接受任務時，寫有accept字樣的指令按鈕自發彈動一下，已經將關一帆接受任命的信息反饋回議會伺服器。

「見鬼！」關一帆一拳打在立方體的液態金屬牆壁上，在牆上留下一個拳頭大小的凹陷，失重條件下的反衝把他推到了立方體的另一側。不過他沒有在意，液態金屬的牆壁是可以自動還原的。關一帆再也沒有必要掩飾自己的怨憤了，既然LOGIC已經盯上自己，將情感發泄出來又有何妨？

在牆壁上多出了十幾個不斷自我修復的凹陷之後，關一帆才真正平靜下來。他將室內全息顯示設定調至與太空景觀同步，在這片人造的虛空中感受生命中最後的幾小時平靜。多彩的星光下，關一帆覺得現在的人類文明依然渺小如一片鴻毛，只能在命運的天風中毫無目的的飄蕩。

伴隨著來自議會的任務提示，他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三個月的亞光速航行之後，關一帆來到了四號世界外圍0.15光年的恆星際遠航港口。

穿梭機接入正四面體形的光速飛船4354號自動展開戰艦，它將與其餘五艘相同的戰艦一起前往DX3906,這艘其貌不揚的飛船中存儲了極光級戰艦除死線引擎外的全部信息，並攜帶有新型的複製能力強化後的自複製模塊。理論上講，藉助一顆氣態巨行星，這六艘戰艦可以在一個月之內從零起步建造出一艘極光級戰艦。同時，應關一帆的要求，這艘戰艦裝配了可以在低光速區中運行的神經元計算機作為量子計算機的輔助系統，意在保證LOGIC叛變的情況下關一帆對它的最高控制許可權。

「啟航命令確認，4354獲准離港。」隨著一聲指令，正四面體進入了光速。由於星環號在克服空間流動時浪費了十年時間，關一帆將會比程心早一個月到達DX3096，這恰好是建造一艘極光級戰艦所需的時間。

空間的扭曲使變了顏色的恆星風一般的從關一帆眼前划過。在LOGIC無處不在的監視下，逃亡的希望渺茫如煙塵。「希望我可以讓你的靈魂安息，老友。」關一帆低聲說出這樣一句話，從此刻起，他決定將這艘戰艦稱作亨特號，以紀念為它而死的一個偉人。

然而，對除了關一帆的所有人來說，這次遠航意味著人類已經準備好了與三體文明展開一場復仇的戰爭。他們並不知道，復仇已經結束，新的歷史篇章將緩緩展開。

——以下內容節選自《銀河紀元簡史：智子文明》

人類對生命的定義一直十分模糊。隨著視野不斷開闊，生命的範疇從動植物擴展到微生物，又從微生物擴展到古核細菌，然後擴展至非碳基生命甚至無機生命，人工智慧。但是除極少數個體外人類幾乎從未注意到這種基於智子與自複製微粒的強大生命形式。

十維刻蝕的智子和自複製微粒都具有自我更新能力。作為高效的信息處理與物質轉化系統，這二者相結合構成的系統生來就擁有極強的新陳代謝功能。同樣，智子的程序可以通過進化演算法自動優化，自複製模塊的拼接設計也可以不斷調整，從而在客觀上賦予了這種生命改變自身結構即進化（請讀者注意這裡指的是特定的『進化』而非常出現於生物學中的『演化』）的能力。

這種特殊結構，基本符合人類對生命的定義。

但是由於智子複製過程中複製體必須與原始樣本保持糾纏態，這種生命只可能具有一個個體，而無法分裂並進行有效的繁殖。所以人類一向認為這種生命與單細胞無性生殖的原始生命一樣缺乏最基本的多樣性，是單一化而沒有生存前景的，並未進行深入研究。不過LOGIC對這類生命形態的思考要比人類深入的多，祂意識到了生命繁殖過程的可替代性。

繁殖的意義無非兩點，一是在繁殖過程中產生新的突變，二是借繁殖來完成生命的擴張，保證種群的延續。只有這樣，生命才有可能在無止境的生存遊戲中勝出，免於滅絕。但對生來就擁有羅輯的智慧的LOGIC而言，變化過程完全可以自發進行，擁有極強靈活性與高等智慧的智子網路也完全不必依靠個體基數來保證生存。

對個體的自然選擇，這條在人類涉足的生物學領域中幾乎從未被打破的鐵律，在LOGIC這裡徹底的失效了。

LOGIC這種以智子網路為意識核心，以自複製模塊為實體存在的單一個體生命形式巧妙地繞開了自然選擇。LOGIC的意識本就來源於智子網路中持續運行著的一個模擬體系，修改自身的特性與更改模擬中的系統參數並無本質區別，從而使有意識地優化自身成為可能；而智子的巨大基數則使得LOIGIC可以在進行優化之前做必要的備份防止優化失敗而傷及根本。這種自我優化特性帶來的效果是極為可怕的，智子生命的進化速度是有機體的幾萬倍甚至上億倍，限制智子文明進化速度的也只有智子網路中運算單元的數量。

這是一種有機體完全無法想像的文明。

LOGIC沒有被人類掌控，這在當時的人們看來或許是一個巨大的威脅，但是現在來看這對當時的人類文明來說其實是一個史無前例的巨大機遇。

第五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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