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well:後斯諾登時代的控制社會與科技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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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目結局:【大肉包】反烏托邦監控遊戲 Orwell 奧威爾 #2 結局之一

二周目真結局:【大肉包】反烏托邦監控遊戲 Orwell 奧威爾 震驚!真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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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引言

於2016年12月全章節正式上市,故事背景設定為2017年4月的監控系統模擬遊戲Orwell,是去年以來反烏托邦和模擬遊戲大潮中的一款新作。作為Papers

Please、Replica、Beholder等同類遊戲的愛好者,看到遊戲簡介就立刻購入,第一遍通關後為這款遊戲打了中規中矩四星推薦——然而,感到有什麼被漏掉了。

二周目、三周目後,發現了遊戲里隱藏的驚天秘密,直到玩出「真」結局時(關於不同結局,我後面會再提到玩家在裡面所起的作用),整個最後一章的一個小時里,目瞪口呆得幾乎嘴沒有合上過。霎時間,遊戲畫面變成黑色,credit名單滾動起來,作為investigator的自己尚在震驚中沒回過神來,啞口無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對這款遊戲的評價變成五星神作,不只是因為驚天大逆轉的故事,更是出於Osmotic Studios對科技邏輯的理解令人尊敬。遊戲中的4月尚未到來,卻有些已經成真了。

  • 複雜系統及分散網路

Orwell里故事發生的時間點,是將來,又是近在咫尺的將來。Orwell這個顯然是向《1984》致敬的名字,進一步提出了對2017的想像和設問。 當代社會體系是什麼樣子?當下這場可能比工業革命影響更深遠的技術革命,又將為我們的社會、文化、權力、生產帶來什麼樣的效應?

從古至今,理論家們對社會體系的論述隨著歷史而變革, 例如福柯就指出,從18世紀到20世紀初,社會權力關係從君主為中心的主權社會(sovereign society),向有現代特徵的規訓社會(disciplinary society)轉變。《規訓與懲罰》就是講規訓作為現代社會的權力機制,對人的身體進行規範化的校正。監獄等現代設施,還有無處不在的監控系統都是規訓的成因。

福柯的權力(power)觀里,權力不是某一樣事物,而是事物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不是簡單的自上而下的單向性控制,而是交錯複雜的網路。「權力以網路的形式運作在這個網上,個人不僅流動著,而且他們總是既處於服從的地位又同時運用權力」[1]。因此,權力不是像很多人想像的那樣,被政府、執政者單向對個人進行著統治和支配,而是每個人都處於相互交錯的權力網中,既可能被權力控制,也可能是實施權力的角色。

為了描述更貼近當代的社會體系,德勒茲分析了福柯的規訓社會,進一步認為我們現在正在進入控制社會(control society)。相比福柯,德勒茲更強調科技的作用:以信息和電腦為手段,通過數字為媒介,對現代人的控制不再是身體、物理上的控制,而是如德勒茲所說,「人不再是被禁錮的人,而是負債的人」,無論是提前消費,還是市場股票走向、匯率的升降,一切都是通過持續的控制、即時的信息傳播,以及數字的概念來運作。

更有當代社會學家例如Ulrich Beck提出了風險社會(risk society),認為在全球化和生態效應不斷加深而帶來更多風險的當代語境下,社會保持著自然調節的充滿不確定性的無序狀態,以應對各種各樣的風險;Manuel Castells則提出了網路社會(network society)的構想,認為社會已經進化成了以數字資訊網路為模型的形態,社會運作逐漸進入抽象的、電子世界的流動空間(space of flows)。

Orwell超越一般的反烏托邦遊戲之處,便是用科技與權力關係交錯的遊戲體驗提出一種社會構想,將數字化的權力網路和社會圖景呈現給玩家。Orwell是監控系統的名字,玩家則是從千千萬萬申請者中被選中的調查員(investigator),進入遊戲的頁面被做成輸入用戶名的登陸畫面,同理,離開遊戲則是log out。開啟遊戲,就意味著你也成為了Orwell這個龐雜的信息系統與權力關係網的一部分。在這裡,你施展權力,同時也被看不見的力量支配著。

Orwell強調了調查對象(target persons)之間的網路特徵,也強調了個體不同生活面向的關聯性。通過Orwell系統進入調查對象的社交賬戶、銀行賬單、醫療記錄、電話和簡訊,光是人數有限的幾位主人公迅速就構成了一張繁雜的關係網。就像知名的「六度空間」實驗一樣,任何兩個陌生人之間平均只用5個人就可以聯繫起來。物理上,複雜系統理論可以解釋這種現象,信息的傳遞不再是單向的、線性的,不再是自上而下,而是各個網點都在活躍。某個前期劇情中被忽視的小人物,卻會成為後期的關鍵線索;兩個看似無關的人,實際卻有交集;人與人的關係也在親密與破裂不斷變換的動態中,然而網只會越織越大。信息直接在人與人的network之間串聯、溝通,不再是傳統網路一點中心(centralized)或多點中心(decentralized)的架構,而是多點動態連接的分散網路(distributed network)。

新聞、權力,都不再依賴某個中心機構的單方向輸出,而是由個體通過多種途徑進行多方向傳播。遊戲里,我們不僅閱讀國家官方報紙,個人博客、社交分享也是獲取個人意見的重要資源。個體與新聞媒體的界線愈發模糊,形成了關係網和信息網共同構成的「信息面」——這個信息面,由個體、大眾媒介、信息共同組成。[2]在Orwell系統里,媒體的公開信息,個體公開發布、私下傳播的信息都同樣受到重視,關鍵性的信息被稱為「datachunk」。而信息是一回事,怎樣處理這些能相互組合、相互矛盾、又或是需要故意遺漏掉的信息以推敲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又是一回事——遊戲的核心體驗,就是玩家與信息面的實質接觸,從龐雜的信息之中,找出真相。

Orwell呈現出數字化的控制,用哲學家、軟體工程師Alexander Galloway的術語,就是計算機科學裡的protocol。它既是像貝克的風險社會所描述的那樣動態多變,又像Castells所言是一個流動空間。遊戲里,無論是政府官方還是反政府人士,都希望在科技上搶得先機,因為社會的運行模式已經被技術大大地改變了,而Orwell系統就是數字化權力最好的呈現。

  • 人機辯證

(以下內容對遊戲情節有關鍵劇透)

在遊戲的最後,如果你夠精明的話,會在關鍵人物的電腦里找到Orwell系統建立與調試過程的日誌記錄。

Orwell系統是執政黨內部的極右成員逐步推行的「安全法案」的一部分,他們特地請來了顯然與他們想法相悖的左派民主人士、傳媒倫理學者Godfels來為這套系統制定道德體系(ethical codex),試圖將Orwell合理化。Godfels將他的一系列掙扎記錄下來,使我們在遊戲的最後,才真正了解這個系統:

只要一個人被設定為是潛在威脅到國家安全的target

person,那麼關於他的一切資料、個人賬號、電子設備等等就皆在Orwell的掌控之下,不管那個人的職務或身份是什麼,或是文件機密程度有多高,都會無差別呈現在系統上。但如果一個人不是target person,那麼Orwell就不能監控他,不能獲取任何關於他的信息。理想中Orwell的運作是全自動化的,指定target persons後,可以全部由計算機在繁雜的各類文件中提取有效信息,並進行信息重組。但在Godfels仍對挽救客觀抱有一絲希望的堅持下,加上技術上難以實現完全的自動化,Orwell系統最終加入了人工職位(human elements)。人工職位分為兩種,第一種是調查員(investigator),也就是玩家所擔當的職位。調查員都是外國人,完全處於國家體系之外,類似法庭上的陪審團,以完全客觀、公正的視角閱讀Orwell系統提供的材料,進行判斷之後把認為關鍵的信息上傳。第二種是指導員(advisor),他來自政府內部,無法閱讀到任何Orwell系統內的文件,只能讀到調查員(investigator)上傳的信息片段,通過這些信息,調查員提供他的推理,以這些信息作為證據進行案件調查和破案,並與政府上級討論後批准新的target persons進入Orwell系統,讓調查員獲取更多資料進行新一輪的上傳。這樣,調查員就只能查看上級指定的認為有犯罪嫌疑或與案情相關的人的資料,國家內部的指導員也無法直接通過Orwell系統獲得文件,兩方權力都被限制。另外,國家官方上可以聲稱他們並沒有親手實施監控,而是把這個dirty work丟給了無法加罪的外籍人士。

Godfels制定的humen elements職權互相牽制,也是試圖制衡Orwell的權力。然而在試運行中,Godfels發現,這種制衡根本是形同虛設——只要是潛在可疑人物就可以設為target person,「潛在」很難定義,導致調查員和指導員不管是出於窺私慾望也好、出於周全考慮也好,target persons越加越多,幾乎形成了全民監視網。套用我們之前討論過的系統理論來看,這種結果也是必然的。調查員讓信息流通起來,是網路中link的角色。指導員所做的工作,則是新增更多的nodes進入網路,在分散網路中nodes之間便可以進行直接或間接的信息流通,使得Orwell的信息流動性遠遠超過原本想像,因為信息不再是單向流動,而是呈現複雜系統的指數級增長。

於是,在兩個human elements之外,系統最終加進了第三種人工職位:評估員。由於調查員的設定是被架空在國家體系之外,缺少監督,因此新增了對調查員的評價體系,實時評估他篩選的信息的可靠性,防止他不客觀地提供虛假信息或冗餘信息。

就這樣,Orwell系統正式上線——這是一個集人工與機器為一體的系統。遊戲一周目時,我機械地上傳一切datachunk,認為這樣才是恪守職責,絕不能放過這些罪犯的任何細節,哪怕是「A喜歡紅色」、「B討厭西裝」、「C在約會網站上的擇偶條件是經濟穩定」、」D是同性戀「這種和國家安全毫無關係的信息也一併上傳給指導員,希望幫他快點破案。哪怕誰在給朋友的電話中賭氣說了句罵政府的髒話,我也立刻標記下來,作為他威脅社會安全的證據給上級打小報告。果然,沒過多久,政府聲稱掌握了證據,把目標組織的全部成員都逮捕了。面對逮捕成功後突然黑掉的屏幕,我陷入了茫然,果真是這樣嗎?為什麼覺得疑點重重?我是否對很多信息缺少辨別?

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我,與機器有何差別呢?

帶著這樣的心情,開始了二周目。逐漸地,我學會鑒別假信息,放掉不重要的信息。突然明白過來某些罪名是莫須有時,故意遺漏信息。三周目時,我又轉變了一種玩法,不僅是放過無效的信息,而是面對關鍵的信息,不僅不上傳,還將關鍵的信息塊disable,使系統無法識別,上級無法獲取。結果,因為傳達的信息不同,三次遊戲過程的事件發生都不同,甚至造就了人的生死之差。達到這樣的轉變,人尚需要過程,如果給機器這樣的校準時間,能否達成一樣的任務呢?更何況,我們可以在遊戲里無限地循環、學習,人在現實中的生命卻只有一次。

故事的真相,是陰謀論成立,幾起恐怖襲擊是右派國防部長Catherine的策劃,是為讓民眾恐懼,從而逐步推行Orwell監控系統的一項計劃。幾位目標人物所處的左派組織Thought是他們選中的替罪羊。「我」通過Orwell系統的設定發現了這個秘密,因為一旦認定國防部長也是嫌疑人之一,立刻就能夠通過Orwell獲取她在黨內的賬戶,並翻找了她的簡訊記錄,從聊天記錄里發現她對恐怖襲擊爆炸案持竟持慶幸態度,還故意泄露內部消息給媒體(類似大魔王總是要解釋來龍去脈)。最終,國防部長不得不引咎辭職,Orwell系統被徹查並取消,機房及數據一切永久刪除,Thought的成員也全部無罪釋放。而發現了這個秘密的「我」,明明是個不屬於the Nation的外國人,卻選擇把自己關進了監獄——我自己,就是我在Orwell系統里建檔的最後一個target person,最後一條上傳給組織的信息,便是自己的罪證。

大概所有人都沒有想到,自己建立的系統最終能扳倒自己,這正是一個動態系統的生命力。而扳倒「反派」的方法,也是用的最dirty的監控手段,我們的雙手也並不幹凈。這正是Orwell最大的諷刺。從結果看來,「human elements」在系統中的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但是否這也意味著,人與機器、人與數位資訊其實可以很好地動態結合、不分彼此,人模仿著處理信息的演算法,不斷改進著自己的編碼,最終也成為系統的一部分?

當我看著自己的照片出現在分散網路的那一瞬間,坐在電腦前操作著Orwell系統的肉身,與那份電子編碼的檔案合二為一,模糊的邊界,把我拉向了這個巨大的謎題。

  • 結語

The Nation是一個發達、科技進步且高度多元化的國家(原型是哪個國家不用多說了吧,但遊戲所並不旨在指向某一個國家)。Orwell不僅與去年的電影《諜影重重5》多處細節驚人相似,在新的美國總統當選後,更是有不少情節一語成讖般地成真,細想想,讓人背脊發涼,直冒冷汗。

遊戲的幾位主要角色中,有不少是邊緣人物,Godfels是1993年來到The Nation的德國(猜測是猶太)移民,他在故鄉被標記為「失蹤」,也和妻女失聯,想必經歷了一番艱辛。黑客initiate一直隱藏身份,但最後也讓我們通過Orwell系統了解到,原來他來自南非開普敦,只求能接妹妹過來過上好日子,但在逐步縮緊的移民政策下幾乎不可能。單親媽媽Nina曾是一名老兵、戰地工程師,在當局指揮失利的任務中失去了戀人,然而上級打壓了她的傷痛與憤怒,記過並遣返回國,而這過失記錄使她難以找到工作,艱辛到幾近失去理智。他們、我們,這世界上千千萬萬的邊緣者,或因權力而受困的受難者,依然遍布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在Orwell里,他們也並不完美,瀏覽他們的發言、簡訊、聊天記錄,他們各自暴露著人性的弱點,時而被憤怒和不理智沖昏頭腦,忘記了和平抗議的初衷。不管是哪個派別,當網路逐漸伸展出去,牽扯進更多人進來的時候,總會有不可控的因素髮生。

回顧遊戲,最亮眼的角色大概就是黑客initiate。在Thought成員們集體不理性、甚至幾次沒能自控付諸暴力去行動之際,只有他掌控信息讓自己不落入陷阱,眾人皆醉我獨醒般地戳穿了Orwell的存在。

最近讀Steven Levy寫黑客文化的經典Hackers: Heroes of the

Computer Revolution,裡面提到6條黑客守則(hacker ethics)

1.

Access to computers—and

anything which might teach you something about the way the world works—should

be unlimited and total. Always yield to the Hands-on Imperative!

2.

All information should be

free.

3.

Mistrust authority—promote

decentralization.

4.

Hackers should be judged by

their hacking, not bogus criteria such as degrees, age, race or position.

5.

You can create art and beauty

on a computer.

6.

Computers can change your

life for the better.

或許initiate選擇了真正屬於當代與未來社會的方法:不信任權威,侵入Orwell,讓信息變得自由。他用看不見摸不到的信息改變世界,這就是他的藝術,與他的性別、種族、國籍、年齡、頭銜無關。或許,在這場甚至比工業革命影響更加深遠的科技革命中,能適應這個時代的正將是這樣的黑客精神。

參考

[1] 福柯《必須保衛社會》

[2] 鄭蒙 《基於複雜系統的社交網路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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