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讀清華的兒子騙入網戒中心,又成為了兒子和楊永信共同的敵人

*題圖為王一南作品

這位母親把就讀於清華美院的兒子騙入臨沂市網戒中心,又發現了網戒中心的陰暗,在那裡展開對於兒子的爭奪大戰。這是一個愛淪為權力、控制,親密關係逐步損壞卻修復無能的故事,正如她兒子王一南所說,「這一代家長他們自己需要成長,才配收穫親子之間修復的關係」。這也是關於一個女人的真實生活與她的理想世界的故事。如果這些家長是網戒中心得以存在的「幫凶」,那麼他們也是歷史與生活的受害者,「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

文|錢楊

事實核查|劉洋

把兒子騙進網戒中心

把兒子王一南騙進臨沂市網戒中心的8年後,鄒虹認錯了,甚至屈從了,兒子帶有脅迫意味地建議她接受ONE實驗室的採訪,她就接受了。但是她與兒子之間從未達成真正的一致。兒子將她劃入楊永信、網戒中心一方——加害者陣營,鄒虹多少有些委屈,覺得當年情非得已,不慎受騙,也是受害者,爭吵時她也不忘提醒兒子,「我還在那裡為你作鬥爭呢!」採訪中她講了第一個故事,以表明心跡——兒子是她的信仰,生命意義的歸宿,她為兒子做的一切因此都具備了犧牲、忍耐、崇高的色彩——故事來源模糊,一位視貞潔如生命的母親被強姦後本想自殺,可為了兒子,選擇忍辱負重活下去。「你的孩子才是天呢!我欣賞是這樣的價值觀。」

鄒虹把採訪地點定在了北京的一家褡褳火燒店。她60歲,是銀行退休職員,挑染成栗色的頭髮略微花白,身材不高,但總像提著一股氣似的,挺胸抬頭。她埋頭看著手上攤開的一個塑料皮面的小本,上面記著計劃中的談話要點。在我問問題之前,她先是以受害者母親的身份斥責了一通網戒中心。她說出的事實少,觀點多,激動時顧自對著空氣指指戳戳,爭辯、指責——彷彿她的鬥爭對象近在眼前。她有時無視提問,反而盤問起我來,彷彿也是我的嚴厲家長。她關心我為何選他兒子採訪,「他什麼引起你注意了?」急切地想弄清兒子對她的最新評價,「後來我做的工作什麼的怎麼樣,他提到了?他怎麼提的?」

儘管我盡量挑選王一南的評價中最溫和的部分轉述給她,她還是相當失望,「還糾結呢?那他也是夠傻的。」她嘆了口氣,「當時給他送去,這點他一直是仇恨在心的。」

鄒虹這樣一個人是不會隨便把兒子交給一個陌生機構的。送王一南進網戒中心之前,她提前去考察了大半天,看看環境、吃住如何。醫生們笑容滿面,孩子都說好,家長也說來吧,共患難。沒有玩電腦的環境了,課堂上講著《弟子規》,孩子們天天早起跑步,「都像個人似的」。網戒中心通過了她的初步考核。

王一南那時在清華美院讀大一,沉迷《魔獸世界》,一天打十幾個小時,掛科大半,「不是正常人的活法」,鄒虹生怕兒子「玩著玩著磕死在電腦上」。2008年大年夜,她關好了家裡的煤氣,帶上幾床被子,騙兒子說去山東走親戚,跟丈夫一起開車把他送進了網戒中心,寄希望於在不久的將來,收穫一個嶄新的兒子。

發現被騙後,王一南咒罵、絕食、掙扎,直到被摁在了十三號室的床上,遭到電擊。一個小時後,他開始改口、求饒。出來後見到鄒虹,他委屈又恐懼,不敢提電擊,沒給她看手心上灼燒出來的密集小紅點,沒告訴她自己是怎麼被綁著、怎麼被電、怎麼被恐嚇著承認有網癮。「我跟我媽就已經沒有任何信任了在當時。」

從十三號室出來後,他被強制參與集體活動——觀看春晚。晚上,他不敢仰面朝天地睡,這個姿勢讓他條件反射般想起那個房間里的情形,只能側著、趴著,驚恐難眠。

鄒虹不知道這些,十三號室對於外面的家長來說,就像一口沉默的深井。談論這個房間是被禁止的,旁觀「治療」也不被允許。可看到兒子畏畏縮縮,不敢說話,只是哭,鄒虹起了疑心。她問別的家長十三號室里到底怎麼電孩子,其中一位說自己查書了,沒有任何副作用。更多的家長一無所知。

「傻,是真傻」,鄒虹為他們著急。她目睹過一個新來的孩子出來後拚命掙扎,「就跟殺豬似的」,間接地感到事態嚴重。

她去問網戒中心的醫生,醫生說是低劑量,不痛苦。她要求親自體驗體驗,「孩子能受,我怎麼受不了?」醫生拒絕,她當即說她兒子「不弄」,不接受不甚明了的治療。

鄒虹對十三號室執著的調查,兒子對此毫不領情。「我不認可她對電擊的好奇心」,王一南在措辭中把母親的憂慮和關愛降格為「好奇心」。在後來8年數不清的爭吵中,他曾跟她建議,「你自己電一下吧,你自己試試,再跟我說怎麼怎麼回事兒。」於是,她買了一台低頻電子治療儀,在家自己電自己——沒試出結果,強度、機器台數、針插在何處,造成的疼痛差別巨大。她只能想像兒子遭受的痛苦,並被這種想像所折磨。

權力回收

一天中午,有人傳話說王一南犯病了,鄒虹立刻沖了出去。兒子蹲在地上,被一些家長和盟友圍在中間,因忍受著極大痛苦發出呻吟。有家長說這孩子八成裝病,醫生拿著聽診器聽來聽去,沒有結論。鄒虹心思都在兒子身上,王一南小時候就犯這種怪病,緊張、長時間憋尿會導致身體痙攣,跟肚子抽筋兒似的,蹲在地上動彈不得,大腿根緊貼肚皮才能緩解一丁點兒。X光、胃鏡都做了,沒查出原因。這病一發作就是好幾個小時。

當天晚上她去找醫生理論,醫生推脫給家委會,後者是網戒中心名義上的管理者。在入院時,所有家長都要跟「家長委員會」簽訂協議,「相信、堅持、配合」治療和管理。鄒虹不打算相信、堅持、配合了。尤其是那些跟治網癮毫無關係的規定,比如每個孩子早上只能上一次廁所,完全是出於管理方便。她向家委會據理力爭,規定取消了。她進一步提出要求,從今往後,不經她本人允許,她兒子不進十三號室,同時也不吃藥,也不打針了。家委會模糊地答應「給予關照」。

鄒虹事後懊悔當時沒談透。幾天後的傍晚她買飯回來,發現兒子又被弄進去了。出來時,他撲在她身上就哭。她認定他們在報復。她氣急敗壞,跑去把家委會辦公室的門拍得「咣咣」響。對方說在開會,稍後談。她嚷嚷起來,「我這事兒大,要不開門,誰他媽也甭想過。」

她不依不饒,充滿鬥志,扯著嗓子要求把兒子的一切權利交還到她這個母親的手裡。「意見不一致,說著說著就聲兒高了嘛。他高了,我也高了,誰怕誰啊。反正我豁出去了。」

家委會代表讓了一步,答應放權3天。鄒虹說不行,對方又說7天。她仍不答應,挨個談話,逼著幾個家委和醫生點頭答應,不再讓她兒子進十三號室。 「就敲死了。」她認為自己控制住了局面,「管事的反正都答應了」。

一周以後,家委會試圖回收臨時下放的權力,鄒虹則一次次搪塞說還沒考慮好。各種人來做她的思想工作,軟硬兼施,而她軟硬不吃。「我怕誰啊,我這個性格就不是一小女人的性格。」鄒虹說。

有一次,鄒虹要回北京辦事,為了讓兒子安心,她挨個去找醫生、家委談,讓他們保證不把她兒子弄進十三號室。他們表態後,她宣布這些話她全錄音了。王一南父親留下陪伴兒子,她不放心,叮囑說孩子的事情她說了算。她覺得他父親頂不住壓力,「他爸爸太好對付了。」她警告院方,「我不在的時候誰要敢把一南弄進去,我要加倍地懲罰你們。」

對抗楊永信

鄒虹特立獨行,壞了網戒中心不少規矩。新來一個孩子,從十三號室里出來大鬧,家長猶豫要不要在這治。別的家長都幫著勸留,她卻偷偷跟那家長說,他家孩子不適合,這裡很殘酷。家長帶著孩子走了。

鄒虹給人一種印象,像在馬路上逆行的人,她總是能找到鬥爭對象和目標。比如對於「雷某」案,她也很激憤,只不過似是而非地歸因為「司法腐敗」。她看不慣楊永信對名聲的貪戀,「你看他滿屋子都是錦旗啊什麼的,他拿這當回事兒」。網戒中心安排記者採訪,她不願她名牌大學的兒子成為宣傳素材,一概拒絕。為了躲避鏡頭,她還蒙了個口罩在臉上。兒子出院時,她無視慣例,沒送錦旗。

「發展客戶」她也不幹。每個家長都被施了壓——受益了要感恩,最好的感恩方式是讓別的孩子也受益。隔三差五地,點評師們會在課堂上盤點,「已經做過工作的舉手」,「一個都沒成功介紹的舉手」,鄒虹總是惹人注目地位列其中。

點評師們說先讓人來最要緊,來了再解釋電擊這些治療方法。鄒虹不認可這做派,不光明正大,帶點兒忽悠人的意思。她拒絕介紹,「業績」保持為零。

網戒中心倡導下跪,孩子跪家長、跪「楊叔」,家長出於感激也跪「楊叔」。

鄒虹看不慣這風氣,她教育兒子要有骨氣,別動不動下跪。

一天,點評課上一邊放著《羔羊跪乳》《燭光里的媽媽》之類倡導孝道的視頻,王一南母子等人被點了名,站到教室中央。一頓劈頭蓋臉的批評和引導後,一個「盟友」率先大喊「兒子不孝」,撲通跪下,哇哇大哭起來。其他盟友也紛紛效仿起來。家長們看起來都很受感動。鄒虹覺得沒到那地步,要她演也演不出來,最多配合著拉拉手、拍拍肩,就盡量讓兒子跟她靠邊站,「就我們倆在站著,多不合適。」

鄒虹回北京期間,中青報發表了曝光網戒中心的報道。家委會認定這事是她鬧的,她有這樣的能量。鄒虹懶得解釋,「當時就出我這麼一個另類,」她明白楊永信對她不滿,她破壞了他的規矩,「他臉上無光了」。

楊永信沒像驅趕別的不服從者一樣讓他們母子離院。「我的名牌大學身份就像妖怪眼中的唐僧肉,讓楊永信垂涎」,王一南說。鄒虹認為這也是因為楊傲慢輕敵,深信最終能拿下他們母子。在療程即將滿期的一天,楊永信在課堂上點了王一南的名。鄒虹和兒子一起站到了500平米課堂中央,接受兩側四百來個家長和盟友的注視。

楊永信欲抑先揚,誇了一頓「王一南媽媽」教育出高材生兒子。接著話鋒一轉,說她兒子沉迷網路說明她不會做母親,既然來了,就該跟大家一樣。「你兒子這樣,你看他有進步嗎?王一南媽媽是聰明人嘛,明白了吧?把孩子交出來。」

曾有家長也試圖奪權,但經過楊永信在大會上的施壓後,退讓了,說交給楊叔。「既然XXX媽媽明白了,王一南的媽媽也會明白的。」楊永信發號施令,「我們給她鼓掌。」兩人被掌聲包圍。

楊永信見她巋然不動,又讓別的家長和「盟友」談王一南現象。有家長便說你的孩子沒養好,說明你水平不夠,大家保持一致多好。也有小孩領會意圖站起來說,「阿姨,你讓一南跟我們一樣吧,相信楊叔一定把他能弄好。」

發言完畢,楊永信號召了新一輪掌聲,「王一南媽媽還糊塗著,我們再給她機會。」在反覆的掌聲和反覆的表態要求中,她只是一遍一遍地回答,「我孩子,我心裡有數。」 「當時的想法就是死磕。你誇我,也他媽放屁,你罵我,也放屁,無所謂。」鄒虹回憶說。

直到午飯時間,楊永信仍捱著不下課。「大家都因為你們母子倆沒法吃飯。」鄒虹想,一起餓著唄,不怕。她很坦然,我沒讓大家不吃飯,是楊永信不許吃飯。

看鄒虹磕不動,楊永信轉向王一南,「你表個態。」王一南仗著母親撐腰,表態說,「我聽我媽的。」

15歲的徐浩坐在下面,看著鄒虹長時間、孤零零地站著,忍受一輪輪的掌聲,被感動了。「我覺得特別偉大。」他多希望在場的母親也能像王一南媽媽那樣挺身而出。可她卻跟其他家長一樣昏昏沉沉,舉報他時卻毫不手軟。有一次,別人悔悟痛哭時,他裝模作樣地擠眼淚,便被她舉報「感悟不深」,因此進了十三號室。王一南總共才被電3次,而他光是最多的一天就被電了4次。「我要有這樣一位母親就好了。」徐浩說。

楊永信號召了一輪又一輪掌聲,鄒虹只好一分一秒地捱著。如今她已經忘記掌聲是如何熄滅的,只記得這樣的場面後來也重演過兩三次,她有一種「這事兒永遠沒完」的感覺,卻始終像戰士抵禦洪水那樣,抵禦住了掌聲,緊緊守著兒子,讓他免於電擊。

「他最後也沒拿下。」鄒虹笑了。

認知分歧

跟楊永信對峙時,鄒虹沒怎麼注意到兒子。「沒什麼反應,」她努力回憶。但她猜測他應該挺高興的。

「我其實沒有什麼高興的,」王一南駁斥了他母親的想像力。「她老覺得這事兒好像是她的功勞似的。」他提醒她,正是她把他送到這樣一個「特別卑鄙的地方」,此事由她而起,她隨時可以終止,但她沒有。她的說法是,害怕兒子離院後又鑽回遊戲裡,「利用那隔離一下。」

在很多事情上,鄒虹都和兒子產生了認知分歧,有時他們的理解截然相反。她感到困窘,不知所措,就好像兒子用一種聽不懂的語言在對她講話。

對峙事件在鄒虹的記憶中算是成就一樁。作為母親,她挺住了,沒有任人宰割,保護了兒子。因此回憶時,她帶著稱職母親擁有的驕傲神色。但兒子毫不感激。他反問,不被強制難道不是一個成年人本該有的權利?

王一南早就明白,他、母親、院方是三方不同利益。他,為了自己的安全生存;他母親,為了「所謂的照顧兒子,所謂的幫助兒子」;院方,「為了那些勾當」。他在幾年後才告訴她,他當時是裝病騙她的,演得那麼賣力,不過為了激她去跟他們鬥爭。鄒虹覺得很意外,抱怨兒子隱瞞她這麼多年。

王一南還故意吃素,嚴格持續一整年。在網戒中心,清水煮白菜豆腐,叫吃特餐,專治挑食,是楊永信發明的戒網程序的108個環節之一。他主動要求吃特餐,鄒虹束手無策地眼看著兒子把肉湯里能看到的肉末都一點一點挑出來,擱在廢紙上。有家長建議她求助楊叔來治,她沒好氣地說,「是,十三號室出來,讓他吃屎,肯定都能吃。」她至今以為兒子是受了什麼刺激,沒想過這是對她過錯的提醒。

出院後的年夜飯桌上,鄒虹給兒子夾肉時,立刻被他扔回她碗里。他正是前一年除夕被送進網戒中心的,闔家歡樂的氣氛讓他回憶起被電擊後強制看春晚的情形,他感到恐懼和噁心。他希望她羞愧,意識到自己做母親的失敗,但不確定她有沒有接收到以上信號。

認知分歧從王一南小時候就開始了。那時他還會把自己的畫分享給母親看。他在初二數學課上打盹兒,半睡半醒之間,腦子裡突然出現了美妙線條,他迫不及待畫在筆記本上。回家捧給母親看,她應付著說「挺好」,卻沒有分辨出那是一隻貓。起初他只是隱約感覺這是一種審美上的隔閡。12歲那年,他在一次全球少兒奧運繪畫比賽中得了獎,父母和他都被邀請去悉尼看奧運會,薩馬蘭奇親自給他頒了獎。人們叫他「奧運小畫家」。他蔫蔫兒的,不知道怎麼答記者問。母親從那時起就愛代他回答,「他為國爭光,可激動了」,沒考慮到這根本不是她兒子的想法。

王一南覺得母親似乎很享受他的榮譽頭銜。她替兒子接待記者、安排活動,把他得獎的畫印成賀年卡四處寄。她為他整理作品集,把報道從報紙上剪下來,裝訂成一本。「某種程度上說應該是我媽媽的作品集。」王一南說。她逢人就展示,沒意識到兒子為此尷尬,「我覺得她跟發小廣告似的」。

一次在王府井逛街,鄒虹看到兒子的得獎作品被貼在一家麥當勞的玻璃上,當即讓兒子過去「照一個」。她覺得這是一個無比難得的紀念,何況是王府井這麼重要的地方,於是下達了「必須照」的指令。兒子犟了起來。最後,王一南被母親擰著耳朵,哭著跟自己的獲獎作品拍了合影。

兒子的指責讓鄒虹感到委屈,她覺得他也從這些榮譽中受益了,很傷感地批評他,「太自我了,缺少感恩,缺少體貼。」她度過了不爭不搶甚至不求晉陞的平凡人生,「我走的是那條追求名利的路嗎?我發自內心不喜歡庸俗的生活。」

「我小時候真的,在裡面挺掙扎的。」王一南感到他母親有一個目的,完全不符合他的感受,卻硬要把他包含其中。

初中他看《蘇菲的世界》、《從一到無窮大》,腦子裡飛著無數問題。他問鄒虹,國家是什麼東西,我為什麼要愛它?閉上眼睛,世界還存不存在?母親總是說出不容反駁的答案,諸如出生在這個國家,你就得愛它;世界肯定是唯物的等等。他覺得沒意思,不想再跟她多交流了。鄒虹在二十多年後依然委屈難忍,她已經儘力去回應敏感、早慧的兒子了,但他求知慾太過旺盛,半夜三點還纏著她問問題,「不讓媽媽睡覺。」她也沒有接受很高的教育,她還有自己的工作和煩惱,她很疲憊,應付不來。

後來王一南度過了「自我意識伸張得比較明確」的青春期,逐漸放棄了和母親的交流。對女孩有模模糊糊的好感,他也不敢寫在日記里(母親曾翻出他寫的日子,批評他寫班主任的壞話),只寫些意義不明的詩或者畫意象不具體的畫代替,排解單相思。到了高中,課上得沒勁,他就翹課去網吧,沉迷在遊戲中,那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脫離遊戲很自然——母親幫他探路、找名師開小灶,確立了考清華美院藝術史的目標。母子倆目標統一了,他自覺自愿地封了遊戲賬號。

考入清華美院後,他很快發現那不是個純粹的藝術世界。同學們琢磨的事情多是戶口、入黨、就業之類的。他自己是北京人,家境良好,沒有這個焦慮。課程不能滿足他的胃口,同道的朋友極少,他感到孤獨。

他又回到了遊戲世界,越打越凶,停不下來,每天必須玩十幾個小時,吃飯、上廁所時間都為此壓縮。父母來宿舍看他,他也接著打。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正打著呢——「沒法跟團長請假。」

他知道,對於母親來說,最不能接受的是兩人無話可說,「我跟遊戲里的人更能溝通。她就會覺得你對她很陌生,她不知道怎麼融入你的心裡,她就會產生恐懼、產生敵對,覺得你是有病,她就要治你。」他說。鄒虹如今也有誠懇的反思,「因為親密關係出了問題,所以孩子有網癮。」

母親的反對徒增他反抗的快樂。小時候,為了防止他打電腦遊戲,母親會藏滑鼠。他就改玩鍵盤操作的遊戲。《超級瑪麗》無聊透了,「但是我就這麼干,我就不服」。

這一回,王一南面對被大學勸退的危險。鄒虹幫兒子辦了休學,給他失控的生活踩了急剎車。她開始想各種轍,解決問題。她推理兒子的生活可能太單調了,就組織家人「農家樂」,或者請個老師談話開導,顯然沒用。在網戒中心,網路遊戲是所有家長憎惡的對象、共同的敵人。「最後就選了楊永信了。」

王一南初二數學課上畫的貓。他曾興沖沖地拿給母親看,她沒看懂

王一南以奧運小畫家身份接受中國日報採訪

「贖罪」之路

2012年,王一南到義大利讀書。他說不清楚為什麼「陳年往事」又翻騰起來。每到闔家團圓的日子,或者看到軍裝、鐵窗之類,他就陷入抑鬱。他告訴鄒虹,臨沂那檔事兒還沒完。

王一南在採訪中極少提到父親。在網戒中心這件事情上,矛盾雙方主要是他和母親。「我媽挑的頭,我爸就稀里糊塗的,」與父親的矛盾是次要的,就像他在家庭中的位置、像他在兒子成長中扮演的角色一樣次要。父親有一次試圖調停母子之間的戰爭,想找他談談臨沂。氣頭上的王一南一句話就讓他沉默了——「也少不了你。」父親一度還幫著網戒中心編輯宣傳材料。

有三個月時間他完全不理鄒虹。去年,鄒虹被他正式告知,如果不給他一個滿意的交代,他考慮以後不回國了。28年來,兒子一直是鄒虹生活的核心。她退讓了,問他怎麼才能滿意。

王一南鄭重其事地提了5個條件:一、將相關罪魁禍首,楊永信和劉明銀(鄒虹正是參考了後者拍的電視紀錄片《戰網魔》把他送了進去))繩之以法;二、以其它途徑「解決」上述二人(「雖不是我的本意,但臨沂本身就不合法」);三、努力「運作」,動員社會力量使網戒中心關閉;四、勸說執迷不悟的家長,「給人家長整明白了」;五、發揮主觀能動性,找到讓我滿意的解決方案。

鄒虹答應兒子,「我去努力,我盡量做到。」

按照兒子提出的綱領,鄒虹開始了「贖罪」之路。她諮詢了律師,律師說這事兒費勁,舉證難。她也覺得性價比低。就算去告,「能打出什麼來?」她希望做更有建設性的事情。她把手機遞給我,讓我看一個商業計劃書。最初,她想建一個正規的戒網機構,但力有不逮。現在,她認為應該搭建一個平台,網癮孩子的「心靈的救助站」,把專業的心理學家、醫生、營養學家等等都邀請來,幫孩子們驅除陰影,走向社會。

她援引了一個來源不明的千萬級數字,說是中國網癮少年的數量,憂心忡忡地說中國是一個重災區。

鄒虹談起她即將起航的創業項目,充滿熱忱。她描摹的願景中,這個平台將以一個貓咪咖啡館的形式落地。主題的確立與她跟她兒子都是愛貓人士有關。這個咖啡廳承載著一個母親對兒子無微不至的關懷。這裡將開展有關身心成長、健康養生的沙龍,「全是正能量的」。這裡將嚴格挑選食材,禁止轉基因、可樂這種垃圾食品出現。把一切不好的隔離在外,就像她一直以來做的那樣。「這是兒子留給我的功課。」鄒虹說。(截至發稿時,鄒虹發來消息說,貓咪咖啡館已經初步開了起來,她充實地忙碌著。)

幫助網癮孩子也是鄒虹的贖罪之舉。每當在微信朋友圈上看到一些勵志的文章,她都群發給她認為需要一看的人,比如他兒子,比如王一南的同期盟友、23歲的徐浩,有時候我也收到幾條。她自稱征服過抑鬱症,知道自愛自強有多重要。她主張寬容,最愛舉的例子是曼德拉,「蹲了27年監獄,最後他吃飯,他還把監獄的那些打手們請過來。」反對自憐,像澳大利亞演說家力克·胡哲,生來沒有四肢,「比你那受的傷害還殘酷」。

她勸徐浩朝前看,爭口氣把今後活好,試圖用自己的理解力引導他,「現在你還有一個月的生命,我說你怎麼辦?假如給你三天光明,咱們還做楊永信那事兒,跟他較勁?」

這話被她拿來勸她兒子時,王一南聽到只是「噁心」。他質疑母親,「還老操心人家的事兒,自己都整不清楚。」

母子倆甚至在一個簡單的名詞上也無法理解一致。去年夏天,按照王一南的要求,鄒虹重回了一趟臨沂,跟網戒中心「結賬」。網戒中心承諾,只要家長對孩子狀態不滿,可隨時強制其返院,因此離院時,家長們往往留下幾千、一萬塊,以備未來之需。

鄒虹成功結了賬,拿回了三千多塊錢。她跟兒子說,醫生、護士都很客氣、和顏悅色,她怎麼能跟人吵起來?她打聽了,網戒中心有了很多的變化,「治療」據說是也要本人同意了。但究竟改到什麼程度,她沒在那兒待,也不好說。她確實拿回了一份永久出院證明,兒子該有安全感,該原諒她了。

但鄒虹沒徹底明白兒子所說的「結賬」不僅僅是結經濟賬的意思,也不僅僅是那份證明,他期望她去討伐網戒中心,表明勢不兩立的態度,那樣才能跟她做回一家人。「我覺得她去了白去。」王一南說。

「這一代家長需要成長」

很難說這一切越來越像無望的戀情,還是沒有盡頭的疲憊戰爭。鄒虹現在會比以前更多地對兒子說「我錯了」,「媽媽對不起你」。她「贖罪」的方式是對他更好,效果卻南轅北轍,兒子感到的只是母親過分的殷勤,甚至批判楊永信的行為也像是在表演。她對兒子的這一反饋感到尤其傷心,怎麼能說一個母親發自本能的、高尚的愛的動機是「殷勤」呢?鄒虹想到放棄,「他的要求,超出我的能力了。」她意識不到衝突來源並非她對他不夠好,也感知不到殷勤令兒子難堪。兒子唯一的訴求——「不要再這麼強行地干涉我的生活,我們可以像兩個平等的成年人一樣相處」——她始終未能明白。

前年,她主動要去義大利看他。一天夜裡,本來已經睡下的她發現兒子還在打遊戲,這違背了她的養生觀點。她要求他立刻睡覺,看到他睡她自己才能睡。最後,鄒虹擰著兒子的耳朵,揪著他的頭髮,要他聽從。這讓王一南想起了成長中的種種,之後相處的日子對他成了煎熬。機場送別時,鄒虹眼淚汪汪,依依不捨,兒子王一南卻如釋重負。他苦悶地思索,什麼時候是個頭?去年,鄒虹又提議去看他,他直接跟她說,你別來了,來也可以,他不提供住處,保持距離。

鄒虹有時候催兒子找個女朋友,卻不知自己正是他建立親密關係的障礙。「我能不走我爹的彎路就已經不錯了,我千萬不能找一個特彆強勢的。」29歲的王一南至今沒談過戀愛。他異常謹慎,顧慮重重,躊躇不前。

他曾對一個女孩有好感,但當女孩出現數落他、教訓他的語氣時,「像我媽附身了」,他告訴自己, 「帶這樣的態度,人再好,也跟我沒緣分。太危險了。」

就像這一代的大多數父母一樣,她已經無力追趕見多識廣的新一代的腳步,但仍不放棄,求知若渴,腳步踉蹌。王一南在義大利學習藝術專業,策劃在夏天帶一個兒童藝術旅遊團,參觀書展。鄒虹提出帶著她認識的一位攝影師給兒子服務,給王一南發去了攝影師的作品——一組PS過的婚紗大片。王一南拒絕了,在朋友圈發了篇短文《從不切實際的雲聊真和美》側面回擊鄒虹。

如今她能做的只是扎住營盤,穩住陣腳。2016年8月初,又一輪關於臨沂網戒中心的報道集中出現在媒體上。她得知「盟友」們有個微信群,王一南、徐浩都在裡邊。她猜想群里的氛圍,受傷的孩子們聚在一起,越聊越受傷。「關注傷害等於又成了一種新的癮,離不開。」晚上,鄒虹打電話給徐浩,一個小時後,徐浩不得不把王一南移出群聊。

王一南說他母親還在給他營造無菌環境,她一直沒變,一直不相信他——一個29歲的成年人——有任何抵抗力。

王一南有幾次喪氣地說「趁早出家」。「就覺得這個世界這種苦,真的,你不跳出來,沒有幸福可言。」如果母親能變成一個他覺得可愛的人,他們的關係自然會親密起來。在此之前,他只能儘可能遠離。他不覺得自己不孝,「她需要自己成長,這一代家長他們自己需要成長,他們才配收穫親子之間修復的關係。」

鄒虹的能量在過去能多麼呵護兒子,就在今天令他多疲憊。有時候朋友開玩笑說她像「江姐」。她在保護兒子的事業上信念超強,鬥志充沛,不可戰勝。王一南不知道怎麼讓她明白,她自己就是他痛苦之源的一部分。

她也覺得苦,但心甘情願地熬著。無論兒子當下如何恨她、怨她,她不較勁,都擔下來,只想讓他把未來的路走好。她嘆息著,「這一輩子我一想起來,怎麼就這麼活著了,怎麼就為這件事?」

鄒虹這一輩子,始於1957年,那時她是北京的一個教師之家剛出生的女兒。小學時,她被母親的學生毆打,造成神經性耳聾耳鳴,嘴唇上方留下一道疤。她的青春期伴隨重度抑鬱,一度想死。後來,她結婚了,對丈夫不太滿意。「我媽就老跟我埋汰我爸。(關係)從小就不好。」王一南說。

她養貓50年,把貓當孩子,1988年,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感到幸福。把嬰兒王一南抱回家放在床上,她跟一旁好奇的小貓說,這是她兒子,千萬不許撓他。2008年,大年夜,她把兒子送進了網戒中心。這是她自己的真實的故事,但她沒有興趣講太多。她願意講的總是受辱母親或者殘疾演說家尼克·胡哲之類的勵志故事。在自己的真實故事裡,短暫地卸下戰鬥盔甲的鄒虹,顯得蒼老、疲憊,「離不開,扯不斷,還看不到頭緒,沒完沒了。」

不過,鄒虹很快回過神來。她對將來不無憂慮——生活里陷阱太多了。沉浸在自己的強大信念中,她像跟自己鼓勁似地說道,「所以我得時刻準備著。」

為保護受訪者,鄒虹、徐浩為化名,王一南堅持實名。

編輯/林珊珊

原文首發於「ONE·一個」APP

a.app.qq.com/o/simple.j (二維碼自動識別)


推薦閱讀:

為什麼國內很多孩子不是由父母帶大的?而國外多是父母承擔撫育子女的任務?
今天重陽節,我們欠幫我們帶孩子的老人一聲感謝!
合理的懲罰才有效
囧!給孩子報班有這麼強的趨勢嗎......
心理學小知識:起床氣

TAG:非虚构写作 | 网瘾少年 | 家庭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