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思想家和書獃子學究的區別在哪裡?

叔本華:論思考

來自《叔本華美學隨筆》,上海人們出版社,2004,叔本華著,韋啟昌譯

哪怕是藏書最豐的圖書館,如果書籍放置混亂的話,其實際用處也不及一個收藏不多、但卻整理得有條有理的小圖書室。同樣,大量的知識如果未經自己思想的細心加工處理,其價值也遠遠遜色於數量更少、但卻經過頭腦多方反覆斟酌的知識。這是因為只有通過把每一真實的知識相互比較,把我們的所知從各個方面和角度融會貫通以後,我們才算是完全掌握這些知識,它們也才真正地為自己所擁用。

不過,雖然我們可以隨意安排自己閱讀和學習,但隨意安排自己思考卻的確非自己所能為。也就是說,正如火的燃燒需要通風才能開始和延續,同樣,我們的思考活動必須由我們對思考對象的興趣所激發和維持。而這種興趣可以是純粹客觀的,也可以只是因主體的利益而起。只有在涉及個人事務時人們才會感受到因主體而起的興趣;「而要對事物感到客觀興趣,那只是本質上喜歡思考的人的事情--大自然賦予了他們這樣的頭腦,思考對他們來說也就像呼吸空氣一樣的自然」。但這些人卻是相當稀有的。所以,大多數的學究很少對事物感受到客觀的興趣。

獨立自為的思考與閱讀書籍對我們的精神思想產生出不同的效果,其差別之大令人難以置信。所以,這種不同的效果把精神能力本來就有差別的不同人更加持續拉大了各自之間的距離--因為根據思想能力的強弱,人們各自相應傾向於獨立思考或者閱讀他人的思想。也就是說,閱讀強行為我們的精神頭腦帶來了與我們在閱讀時候的精神情緒和傾向並不相符的、陌生的和格格不入的思想,兩者的不同就像圖章和火漆--現在圖章就要強行在火漆上壓下印痕。這樣,我們的頭腦精神完全就是受到來自外在的壓力去思考這一事情,然後又琢磨那一道理--而進行這樣或者那樣的思考活動我們正好完全既沒有慾望也沒有情緒。

相比之下,在自發思考的時候,我們只是由著自己的興緻,而這即時的興緻則由外在的環境或者頭腦中的某一記憶更詳細地限定。也就是說,「我們直觀所見的外在環境並不像閱讀物那樣把『某一』確定的見解強行塞進我們的頭腦」,而只是為我們提供素材和機會去思考與我們的頭腦能力相稱、與當下的情緒相符的事情。所以,『太多』的閱讀會使我們的精神失去彈性,就像把一重物持續壓在一條彈簧上面就會使彈簧失去彈性一樣;而讓自己沒有自己思想的最保險的辦法就是在空閑的每一分鐘馬上隨手拿起書本。這種習慣解釋了為何死記硬背的書獃子變得比原來更加頭腦簡單和愚蠢,他們的文字寫作也失去了更進一個台階的機會。正如蒲伯所說的,這些人始終是不停地閱讀別人,卻不會被別人所閱讀。

獃子學究就是閱讀書本的人,但思想家、天才、照亮這一世界和推動人類進步的人卻是直接閱讀世事人生這一本大書。

歸根到底,只有自己的根本思想才會有真理和生命力:因為只有自己的思想才是我們真正、完全了解的。我們所讀過的別人的思想只是別人留下的殘羹剩飯,是陌生人穿用過的衣服。通過閱讀所獲得的、屬於別人的思想,與自身生髮的思想相比,就像史前時代的植物化石痕迹與在春天怒放的植物相比較一樣。

閱讀只是我們自己思考的代替品。在閱讀的時候,我們是被別人牽引著自己的思想。除此之外,許多書本的唯一用處只在於向我們表明了錯誤的道路竟有如此之多,而我們一旦讓自己聽從其引導,就會拐入實在是不堪設想的迷途。但聽從自己守護神的指引,亦即自發、獨立、正確思考的人,卻掌握著能夠找到正確路向的羅盤。所以,我們只能在自己的思想源泉乾枯的時候才可以進行閱讀--而思源乾枯甚至對頭腦思想優秀的人來說也是常有的事情。而趕走和消除自己的、具原始力度的思想,目的只是閱讀隨手拿起的一本書--這樣做就是對我們的聖靈犯罪。這樣的人就好比為了察看植物標本或者觀賞銅刻的大自然風景而迴避一望無際的大自然。

儘管有時候我們可以在一本書里輕而易舉地現成找到自己幾經艱辛、緩慢的思考和組合才得以發現的某一見解或真理,但是,經過自己的思維所獲得的認識卻具多一百倍的價值。這是因為每一認識或見解只有經過自己的思維才會真正融入我們的思想系統,成為這整體的一部分和某一活的肢節;它才可以與我們總體的思想完美、牢固地聯繫起來,其根據和結果才被我們所了解,這一認識也才可以帶上我們整個思維模式的色彩、色調和烙印;在我們需要的時候,這一認識才可以呼之即來,為我們所用。所以,這一思想有了紮實的基礎,再也不會消失。也就是說,獨立、自為思考的人只是在隨後才了解到贊同自己看法的權威,而那些權威說法也只是確認了他的這些見解和增強了他的信心。相比之下,那些書本哲學家卻從權威的看法出發,把閱讀得來的別人的意見和看法湊合成一個整體。「這樣東湊西拼而成的思想整體就象一個由陌生、怪異的零部件組裝而成的機器人,而獨立、自為的思想整體卻恰似一個活人」。這是因為獨立、自為的思想就以活人誕生的相似方式生成:外在世界讓思考的頭腦受孕,思想果實也就隨後生成。

我們學來的真理就只是黏附在我們身上的假肢、假牙、蠟制鼻子,它頂多不過就是通過手術植皮安裝的假鼻。但經過自己思考獲得的真理卻像自己天生的四肢--也只有這些東西才是真正屬於我們。思想家和書獃子學究的區別就在這裡。因此,自己獨立思考的人所能得到的智力上的收穫就像一幅生動、優美的圖畫:光、影準確無誤,色調恰到好處,色彩和諧統一。但食古不化的學究卻把自己的腦袋弄得就像一大塊上面放滿五彩繽紛、斑駁不一顏料的調色板:哪怕各種顏料放置很有條理,整塊調色板仍舊欠缺和諧、連貫和含意。

「閱讀」就是以別人的而不是自己的頭腦思考事情。沒有什麼比別人觀點的大量流入更有害於自己的思維活動了--持續不斷的閱讀恰恰就是把大量陌生的、外來的觀點引入我們的頭腦--而只有經由自己的思維活動,一整套連貫、統一的思想才可以發展、形成--哪怕這一整體的思想嚴格來說還沒完備。這是因為這些陌生、外來的觀點出自各個不同的頭腦,分別屬於不同的思想整體,其色彩也駁雜不純;湧入我們頭腦的這些大雜燴永遠不會自動成為思想、觀點和信念的一個統一體。相反,它們很容易就會在頭腦里造成巴比倫式的語言混亂;而一旦充塞著這些雜亂的聒噪,頭腦從此就會失去一切清晰的見解,它也就接近解體和失序。這種情形見之於許多書獃子學究,其造成的後果就是在涉及健康理解力、正確判斷力和實際生活的技巧和智慧方面,這些學究與許多沒有多少文化的人相比也相形見絀,因為欠缺文化之人總是把從外在事物、實際經驗、與人交談和小許閱讀所獲致的點滴知識屈從於和併入自己的思想。而在知識方面的『思想者』則在更大程度上這樣做。

也就是說,雖然這種人需要很多的知識並因此必須進行大量的閱讀,但他們的頭腦思想卻足夠強勁把所有這些知識納入控制之下,吸收、同化這些知識,使之併入自己的整體思想之中;很多的知識也就被屈從於他們那有機、連貫的總體思想--在這些總體思想裡面,偉大、出色的見解不斷增加。他們的思維在此就像一架管風琴的基本低音那樣統領著一切,從來不會被其他的音聲所蓋過--但這卻正是書獃子學究所遭遇的情形:在他們的頭腦裡面,就好像各種不同調子的音樂碎片相互干擾,基本的音調已經消失不見了。

那些把一生都花在閱讀並從書籍中汲取智慧的人就好比熟讀各種遊記以細緻了解某一處地方。熟讀某一處地方遊記的人可以給我們提供很多關於這一處地方的情況,但歸根到底,他對於這一處地方的實質情況並沒有連貫、清晰和透徹的了解。相比之下,那些把時間花在思考的人卻好比親身到過這一處地方的遊客:只有他們才真正懂得自己說的是什麼;對於那一處地方的事情他們有一連貫的了解,談論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才真正是如數家珍。

平庸的書本哲學家與獨立、自為思考的思想家相比,就跟歷史的調查者與歷史的目擊證人之比;後者講述的是自己對事情的親身、直接的了解。所以,歸根到底,所有獨立、自為思考的思想者,相互之間是協調、一致的,他們之間看法的差別只是出自各自不同的立場角度。如果立場角度並沒有不同,那他們就會說出同一樣的東西,因為他們說出的只是自己的客觀所見而已。我不止一次帶著幾分猶豫把一些命題公諸於眾--因為它們有違通常的見解--但在這之後,我很驚訝也很高興地在古老偉大思想家的著作里發現了與我相同的見解。相比之下,那些書本哲學家卻只是複述這一個人的看法和那一個人的意見,以及另外一個人對這些的異議,等等。「他們把這些東西相互比較、再三權衡和斟酌、作出一定的評判--他們就以此方式試圖找出隱藏在事物後面的真相。在這方面,書本哲學家酷似考據式的歷史編纂學者」。

例如,他們會著手調查萊布尼茨是否曾幾何時信奉斯賓諾莎的哲學等諸如此類的問題。證實我這裡所說的最清晰的例子就是赫爾巴特所寫的《對自然權利和道德的分析說明》和《談論自由的通信》。這種人不厭其煩所作出的種種努力或許會引起我們的詫異,因為我們覺得,只需把眼睛專註於事情本身,做出點點獨立的思考,他們很快就可以達到目的。不過,這裡面存在一點小小的困難,因為能否獨立、自為地思考並不是由我們的意願所決定。「我們可以隨時坐下來閱讀,但卻不可以隨時坐下來思考」。也就是說,思想就和客人一樣:我們並不可以隨時隨心所欲傳喚他們,而只能靜候他們的光臨。當外在的機會、內在的情緒和精神的集中程度巧妙、和諧地結合在一起以後,對某一事物的思考才能自動展開;而這種條件卻是那些書本哲學家永遠不會碰上的。甚至在思考與我們個人利益相關的事情時,整個過程也同樣解釋了我這裡的說法。

如果我們必須就諸如此類的個人事務作一決定,那我們並不可以在任意某一時間坐下來,細心考慮清楚各種根據和理由,然後作出決定。這是因為經常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我們難以全神貫注於要考慮的事情,而是思緒飄忽不定,想到別的事情了;而我們對思考這事情的不情願和厭惡有時候甚至也得為造成這一現象負一定責任。

所以,我們不要強迫自己,而是應該靜候適合思考事情的情緒自動到來。但這種情緒卻經常是不期而至和重複出現,而我們不同時候的不同情緒都會把不同的光線投向所審視的對象。這一緩慢的過程也就是我們慣常所說的『考慮成熟』。思考的任務必須定額分開幾次完成。這樣,許多之前被忽略了的東西就會隨後引起我們的注意;甚至我們厭惡和不情願的心態也會慢慢在這過程中消失,因為我們討厭思考的這些事情一旦被我們清晰把握以後,就會顯得更加容易接受。同樣,在思考理論問題時也必須等候恰當的時機,甚至具偉大思想能力的人也不是每時每刻都可以自發、自為地思考。因此,把自發思考之外的其他時間用於閱讀是不錯的做法,而閱讀,正如我已經說過的,是自己思考的代替品並且為我們的精神頭腦提供了素材,因為在閱讀的過程中別人為我們思考事情--雖然這始終是以某種並非我們自己的思考方式。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我們不應該太多地閱讀;只有這樣,我們的頭腦才不會習慣於頭腦的代替品和荒廢了認識事物的能力。也就是說,只有這樣,我們才不會蹈襲前人,不會因為跟隨別人的思路而導致疏遠和偏離自己的思維方式。我們最不應該只是為了閱讀而完全逃離現實世界的景象,因為在觀賞現實世界的時候,我們有著更多引發自己獨立思維的外在機會原因,適宜這些思考的情緒也比在閱讀的時候更加頻繁地出現。這是因為我們直觀所見和現實的事物以其原初性和力度,就是我們思維的頭腦所審視的天然對象;這些東西輕而易舉就能刺激起我們的思想。

根據以上的思考,如果獨立、自為的思想家與書本哲學家甚至在各自表述的方式就已顯現出高下,那我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前者的表述莫不打上認真、直接和原初的印記,他們的思想觀點和表述用語都出自他們對事物的體驗;相比之下,書本哲學家所說的一切都是二手貨色,包括傳承下來的概念、東湊西拼的糟粕,呆板、晦暗、無力,就像印痕被再度複製。他們那由陳詞、套語以及最新流行的時髦字彙所構成的文風就像一個只流通外國貨幣的小國--因為這一小國本身並沒有自己的錢幣。

純粹的經驗跟閱讀一樣並不可以取代思考。純粹的經驗與思考的關係就等於進食與消化、吸收的關係。當經驗吹噓只有通過經驗的發現才促進了人類知識的發展,那就無異於嘴巴吹牛說:整個身體的生存只是嘴巴的功勞。

真正有思想的作品與其他的泛泛作品的區別之處就在於前者具有一種『斷然』和『確切』的特質和連帶由此而來的清晰、明了。這是因為有思想的人總是清晰、明確知道自己要表述的是什麼--而表述的方式可以是散文、詩歌或者樂音。而思想平庸的人卻缺少這種乾脆果斷和清楚明晰。單從這一方面就可以馬上把兩種不同思想能力的人區別開來。「具備一流思想能力的人所帶有的特質標記就是他們所作出的判斷都是直接了當、絕不含糊」。他們所表達的東西是他們自己思考的結果,甚至表達其見解的方式也無一例外顯示出這一點。因此,這些人在思想的王國就像王侯一樣地具有一種王者般的直接了當;而其他人卻迂迴拐彎、顧左右而言他--這一點從他們那缺少自己特性的表達風格就已經看得出來。

由此可見,每一個真正的、獨立、自為思考的思想家就這一方面而言跟王侯相差無幾:「他的表達單刀直入,從來不會躲躲閃閃、畏首畏尾;他的判斷就像君王簽發的命令,同樣是發自自身充足的力量,同樣是直接了當地表達出來」。這是因為這樣的思想家並不會乖乖地採納權威的看法,就像君王並不接受命令一樣;相反,他只承認經自己證實了的東西。相比之下,思維庸常的人,頭腦受制於各種各樣流行觀念、權威說法和世俗偏見;他們跟默默服從法律、秩序的普羅大眾沒有兩樣。

在現實的王國里,雖然有時候是那樣的美麗、迷人和愜意,但我們總只是活動在一種需要不斷克服的沉重氣氛之下,但在思想的王國里,我們卻成了不具肉身的精靈,既沒有了重負也沒有了困苦。所以,一付精妙、豐富的思想頭腦在某一奇妙一刻在自身所尋覓到的幸福就是這地球上任何幸福都無法比擬的。

頭腦中的思想就跟我們的戀人一樣:我們以為永遠不會忘掉這一思想,我們的戀人也永遠不會變心;但眼不見,心不念!最精妙的思想如果不是寫下來的話,也有可能從此無法挽回地失之遺忘,而我們的戀人除非與我們締結了婚姻,否則也有可能跟隨了別人。

「存在的問題」是多麼的巨大和迫切--這一問題迎面而來、無法迴避!這一存在隱晦不明、充滿著疑問,它飽受著痛苦折磨,匆匆即逝、如夢如幻!對這一巨大、迫切的不解之謎一旦有所意識,其他的問題和目標就全都顯得不足掛齒了。與此同時,除了稀有的極少數例外情形,我們舉目所見的幾乎所有人都似乎沒有清晰意識到這一問題--事實上,他們好像不曾對此問題有絲毫的察覺。這些人關注其他的一切更甚於存在的問題;他們過一天算一天,也不曾稍為長遠一點點考慮自己個人的將來,因為他們要麼明白無誤地拒絕考慮這一問題,要麼就是心甘情願地將就接受某一套大眾形而上學,並以此得到滿足。

如果我們仔細考慮到上述所有這些,那我們就會得出這樣的見解:人之被稱為『思想的生物』,那只是在廣泛的意義上而言;這樣,我們就不會大驚小怪於人們頭腦簡單和不動腦筋的特性。相反,我們就會意識到正常人的智力視野雖然超過動物--動物由於對將來、過去都沒有意識,其整個生存就好比唯獨只是現時--但是,人的思想視野也並非像人們普遍認為的那樣遠遠超出了動物。

與我上述相應的事實就是:甚至在談話中,我們也發現大部分人的思想短小、突兀,就像割斷了的乾草一樣破碎;從這些支離破碎的思想裡面,我們無法理出稍長一點的主線。

如果居住在這一地球上的人是真正的思想生物,那人們就不可能對各種各樣、甚至是漫無目的和驚人的噪音坐視不理,聽其為所欲為。如果大自然真的要人思考的話,她就不會給人以耳朵,她起碼會給人配備一副密封的、可以關閉的耳朵,就像蝙蝠的那種我所羨慕的耳朵。但是,「人就像其他生物一樣,究其實只是可憐的動物,人的能力配備也只是為剛好能夠維持自己的生存而設」。為此理由,人們需要隨時張開著耳朵,自動自覺通知自己追捕者的到來,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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