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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鎮的自古以來(三)

景德鎮民窯是在明中期開始繁榮起來的,當時的從業者就已超過十萬人。王世懋曾記載萬曆時的鎮窯景象:萬杵之聲殷地,火光炸天,夜令人不能寢,戲呼之日四時雷電鎮。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里說:明代的景德鎮是世界上第一座工業化城市。請注意這是本文唯一一句黑體字,景德鎮一度是資本主義社會化大生產的先鋒。

剛才引用的「萬杵之聲」,就是水碓的聲音。瓷石開採出來後,先淘洗,然後用水車擊碎成泥,就是水碓,再陳腐幾年就可以制瓷了。水碓場建在河邊,聲勢浩大,晝夜不息。過去景德鎮的的窯場都是沿河而建,居民沿窯而居。

流過景德鎮市中心的河是昌江,還為窯工提供了交通的便利。瓷器產業成規模後,本地產的原料不夠用,就從外地走水路運運來,燒好瓷器再從水路運出去。比如瓷石瓷土,明朝開始用祁門的,木柴用鄱陽的。元以前的許多窯口,當地原料枯竭後瓷工就遠走他鄉,找原料充足的地方建新窯。到鎮窯變了,瓷工不走,原料走,這也算工業化的基礎吧,清代時,景德鎮瓷器從業人員發展到四十萬左右。

再說幾句瓷土,經常有訂製瓷器的朋友叮囑我,一定要用好泥,搞的我很迷茫。好泥差泥的說法,大概是紫砂傳來的,瓷器行可沒這毛病。比如現在的瓷器泥料,便宜的幾百塊,貴的一兩萬,那是一噸的價格,其成本攤到單件瓷器里,可以忽略不計。所以瓷工做一件瓷器,是根據要表達的效果去選擇泥料的,沒有好壞之分,就像畫國畫用宣紙,油畫用畫布。

再解釋下一句,「火光炸天」,是燒窯的火光,據方李莉教授考證,這指的是槎窯。景德鎮的瓷窯有兩種,柴窯和槎窯。槎窯是燒低端粗瓷的,燃料是枯枝幹草,乾草燒的快,所以火光衝天。柴窯燒精細高端瓷,用的燃料是松木,松木貴,但是燃燒穩定,易控制。按縣誌的記載,明代時景德鎮槎窯佔四分之三,柴窯四分之一,乾隆時反過來了,柴窯佔四之三,可見景德鎮高端瓷器的比例是在上升的。

現在還有另一種「柴燒」挺流行,是日本傳過來的,燒樹枝,讓煙直接熏瓷器,求偶然隨機的效果。柴窯和槎窯就不一樣,講究控制,燒的時候要把瓷器裝到密閉的匣缽里,生怕被煙熏到。匣缽是陶土做的,大小不一,由專門的匣缽窯燒出來。匣缽業有自己的行會,過去有句話叫「前街茭草,后街匣缽」,指這兩個行會勢力強大。

燒窯是個大工程,以清代景德鎮的卵型柴窯為例,燒一次耗柴二十二噸,用兩尺長,碗口粗的松木,而且要一半干,一半濕。滿窯一天,燒兩天,冷卻一天,一共四天,一窯成瓷五萬斤。

燒窯的叫窯戶,做坯的是坯戶,以前是兩者合在一起的,明朝開始分開。坯戶的瓷器拿到窯戶去燒,往往許多坯戶共租一個窯,叫搭燒。這就是社會分工,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也是工業化的特徵。現在景德鎮也是這種業態,燒窯的不做瓷,做瓷的不燒窯,只有少量大作坊自己有窯,也往往賣窯位給小作坊。

過去窯戶的老闆只管賬,請一個把樁師傅,全權管理日常生產,把樁再去僱傭工人、採購木材等等,這像不像現在的董事長和職業經理人的關係?燒窯的過程是這樣的,先滿窯,就是把裝著瓷器的匣缽擺到窯里。燒制過程中,窯里不同位置的溫度不同,所以要把相應的瓷器擺放到相應的位置。然後把窯門砌起來,留兩個孔,一個進柴,一個點火。

青花燒1280度,釉里紅1325度,說的輕鬆,過去可是沒有溫度計的。從常溫燒到一千多度已經很難了,還要定格在那上下幾度的範圍內,憑什麼?把樁的經驗。把樁通過觀察窯內火焰的顏色判斷窯溫,決定是否投柴進窯。每隔一段時間,用鐵釺勾出事先放在窯里的圓瓷片(叫火照),看其變軟的程度判斷窯溫。還有一個辦法,往窯內吐一口痰,抱歉,口水都不行,必須是痰,痰在蒸發前會變成跳動的水珠,把樁通過水珠跳動的高度判斷窯溫。

把樁是高薪職業,可不是隨便什麼瓷工都能做到這個位子。一個晚清典故,一個大坯戶突然壞了,連續出次品,老闆急了,拿二十兩銀子請一位著名把樁去診斷。把樁要五十兩,老闆一狠心給了。結果把樁走到坯場的院子門口就掉頭回去了。老闆追去問,把樁說,你叫工人進院前把鞋底擦乾淨。老闆回去照辦,果然好了。原來此前有運礦土的車隊經過,把大概重金屬一類的東西灑在路上,被工人帶進坯房,污染了坯和釉。

窯熄火以後,把樁師傅終於可以去睡覺了,再讓窯冷卻一天,收沙帽出場。收沙帽是一個特殊職業,專門從窯里把瓷器搬出來。這有什麼了不起?真了不起,那時窯里溫度大概有一百度,六十年代測量過,收沙帽最高的工作溫度是一百六十度,好像還進了吉尼斯世界紀錄。收沙帽的名字大概來源他們工作時穿棉衣棉帽,戴大厚手套,防燙。過去還有一個行當是縫厚手套,專門賣給收沙帽,一般由家庭婦女兼職。

為什麼不等窯內完全冷卻後再搬瓷器呢?因為要儘快裝下一窯,用窯內餘溫烘乾瓷坯,提高成瓷率,而且可以節省一部分木柴。現在是氣窯,不用匣缽,也沒有收沙帽了,氣窯里有鋼軌,可以一下把燒好的瓷器都拉出來,那時的瓷器也是很燙手的,我就被燙傷過,不是為了省燃料,而是趕時間。

收沙帽退場後,在門口等待多時坯戶衝進來了,他們的瓷器還在這呢。當年的規矩是,一,開窯之前,坯戶不許進場(現在改了);二,燒好燒壞,窯戶概不負責,燒窯錢一分不能少(現在還是這樣,可惡)。所以坯戶這個急啊,打開匣缽那一刻,燒好的笑,燒壞的哭,現在也是這樣。下面講坯戶。

坯戶,顧名思義,做坯的。官窯把制坯分成二十作,就是作坊的意思,有冒器作、子法作、脫胎作等等,就是每一種瓷器都由一個對應作坊生產。民窯坯戶簡化了這種分類法,分為圓器戶、琢器戶、鑲器戶。

圓器就是能在輪車上一次拉坯成形的瓷器,比如碗;

琢器也在輪車上成形,不過不能一次完成。比如天球瓶,要先拉出個圓肚子,再拉出個直脖子,然後粘起來;

鑲器不用輪車,靠手工完成。比如方花瓶,要先擀出泥片,然後拼起來。這種分類方法,現在還用於區分手工瓷器,鑲器最貴,琢器次之,圓器再次。

唐英在《陶成圖說》中把制瓷分為七十二道工序,後來有人統計過,還不止這些。在這以圓器坯戶為例,簡單說一下。坯戶從白土店買來瓷泥,加工好的瓷泥磚頭大小,叫「不(音噸)子」,一塊重五斤。小工用力摔打不子,排出泥中氣泡。拉坯師傅把泥放在輪車上,拉成碗的形狀,交給修坯工。修坯輪車上有一個圓頭,就是內模,古代叫死人頭,把碗倒扣在內模上拍打,可以保證每個碗的大小一致,再用刀削出碗底,然後把碗身削薄。因為這時碗底衝上,所以寫底款也安排在這一環節。會寫字的還好,不會寫字修坯工就胡亂畫幾筆,這叫花押。

經常有人拿花押款瓷器讓我認字,我說這不是字,然後對方恍然大悟:原來老於不識字!真是沒地說理去。還有一種花樣款,康熙一度禁止在瓷器上寫字,怕摔碎了不吉利,有的民窯就在瓷器底部畫上樹葉、花瓣一類的小圖案,當作自己的logo。

清初民窯底款還有一個有意思的地方,許多寫「大明崇禎年制」,反清復明的情緒躍然碗底。清代文字獄那麼嚴重,能容忍這種底款也是奇蹟了。

坯做好了,雙手捧到架子上晾乾,一定要輕拿輕放,這時的坯看著是個碗,其實是塊軟泥巴。坯晒乾後就可以畫釉下彩了,大部分是畫青花,簡單的畫面直接畫,如果複雜的還要先素燒一次。素燒是把坯送爐里六百度烤一下,讓坯變硬,可以單手拿著畫複雜畫面,畫錯了還可以修改。畫好了交給剎合工,上釉。

說一下釉,早期釉很簡單,草土灰加石灰,燒出來是青色的,所以中國最出現的都是青瓷。後來定窯系瓷工為了把釉做白,也是費盡心機,景德鎮又做了改進。確切地說,鎮窯的白釉不是白色,而是透明的,我們看到的白是坯的顏色。白釉的關鍵降低鐵的含量,過去沒有化學手段,也沒有電磁鐵,古人是從選擇低鐵原料入手的。

釉土產在浮梁縣北的瑤里山,說是釉土,其實是堅硬的大石頭,鐵釺都插不進,得火攻。火燒一夜後,石脆了才能撬下來,再送到水碓場粉碎,做成釉果賣到灰水店。灰水店把釉果和釉灰混合——釉灰用狼雞草和石灰石煅燒而成——然後陳腐、淘洗,最後加水調成釉漿,裝在大木桶里賣給坯戶。

碗的施釉方法是最簡單的,放釉桶里蘸一下即可。如果是顏色釉,對釉的厚度有講究,要吹釉。用一根竹管,一頭纏布蘸釉水,吹到瓷器表面,往往要吹許多層。花瓶裡面,把釉水倒進去晃一下再倒出來,叫盪釉。那種特大號的瓶或者缸,內部也得盪釉,要幾個壯漢合力把大瓶抱起來,配合把釉水盪勻,動作要高度協調,據說場面壯觀,我沒見過。

無論坯戶還是窯戶,工人都是穿短衣的,他們是勞動人民。還有一個畫釉上彩的行當,從業者以文人自居,穿長衫,開紅店。

紅店不需要什麼投入,有一間畫室即可,瓷坯和顏色都從外面買來,重要的是主人要會畫。產品是粉彩、五彩、淺降彩,以及部分高檔青花,不同於以往瓷器寫年號或者堂號款,紅店落作者款,是畫師個人意識的覺醒。

紅店畫師最著名當屬珠山八友,他們有的是從御窯場出來的,有的是外地來的畫家,活躍在晚清到民國。和揚州八怪類似,珠山八友也不止八人,大概有十幾人,他們共同的特點是有創新精神,作品追求國畫甚至西畫的效果。比如鄧碧珊開創了瓷板人物畫,汪野亭在瓷器上畫出了潑墨山水的效果。珠山八友力圖讓瓷器脫離工藝品的範疇,達到純藝術的高度,其成就現在還有爭議,不過不能否認,他們都是傑出的藝術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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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我文章者,雖遠必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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