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諭謝家三少爺

曉峰吾弟：

見字如晤。

一別十年。彼時你名滿天下，手下竟無十合之敵，後來唯一堪稱對手的兩人，秋荻是一介女流，而燕十三還未履足江湖。沒有對手的人生是寂寞的，彼時你說心灰意冷，打算掛劍而去，做一個小人物，從此匿跡銷聲。

彼時，我只嘿然飲酒，對你的話不置可否。非為貪戀杯中物，而是做兄弟的深知自我放逐並非一個天才的最終歸宿。人生坎坷，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做小人物之難更勝大英雄。哪怕智慧如你，武功如你，做了一圈小人物之後，終究會為殘酷生活所迫，變回光芒萬丈的謝家三少爺。

彼時嘿然飲酒間，想到一隻猴子、一個探花。

猴子的故事聽自一個叫春三十娘的女賊。這隻猴子與你一樣，上至天庭下窮九幽難覓敵手，覺得人生無趣便隱居五嶽山，做了山賊遊戲紅塵。猴子以為卸下金甲聖衣就卸下了人生紛擾，可五百年後，兜了一圈的他才明白：宿命無法逃避，卸下名聲卻逃不掉責任。於是他在佛前戴上緊箍，做回他的蓋世大英雄。

世人多短視，只見光鮮不見艱辛。他們看見猴子鳳翅紫金冠上寫著「齊天大聖」，卻看不見緊箍里刻著「悟盡悟空」。

猴子花了500年兜的這一圈，誰也不知道這個圓，圓不圓。

探花姓李，手中飛刀例不虛發。將最愛的女人讓給結義大哥後，他去了塞外，在一家小酒館裡，白天七壺酒，夜裡七壺酒。這是這是一種形式感很強的自戕，李尋歡藉此壓抑的，不是對林詩音的情愫，而是對那個快意恩仇的江湖的懷念。最終他還是敗給了寂寞，驅車入塞，回到那個血雨腥風的江湖。不是尋林詩音，而是去找與上官金虹的宿命一戰。

蓋世大英雄的苦情故事大彼相似，自我放逐後義無反顧踏上救贖之路。猴子如此，探花如此，你亦難逃宿命。是以彼夜我嘿然飲酒，直至天明時分你掛劍而去。次日，就聽聞翠雲峰下，綠水湖畔，神劍山莊的謝家三少爺死了

再聽聞你消息已是十年後的今夜，在青衣樓三月初五，與一名叫古龍的說書人狎妓飲酒時。聞你做了沒用的阿吉，遇見小妹、小弟，再重逢慕容秋荻，贏了燕十三，進而斬去雙手拇指，自誓此生不再握劍。

古龍是起興的高手，卻不是說書的妙人。一入江湖，永無抽身。斬去手指，謝曉峰也無從逃避紛擾。古龍深諳其中道理，卻無勇氣親自點破，只敢在結尾處讓鐵開誠說「只要你一旦做了謝曉峰，就永遠是謝曉峰」，「就算你已不再握劍，也還是謝曉峰」。

如此說來，你這十年是失敗的。做謝家三少爺，你身邊是酒、女色、殺戮；做沒用的阿吉，你身邊是酒、女色、殺戮；再回到謝曉峰，你身邊依然是慕容秋荻和燕十三們。在塵埃里走了一圈，你沒有解決慾望、仇恨、殺戮的問題，你的人生沒有變化，你也未成為更好的你。

今夜古龍興緻很濃，飲一杯酒，說一段江湖往事，紙上墨跡淋漓地寫幾筆，憑空杜撰出一段名叫「圓月彎刀」的與你有關的故事。

故事裡有後起之秀叫魔刀丁鵬，他在神劍山莊見到你。你在藏劍廬結了兩座墳，一座慕容秋荻，一座燕十三。古龍說，謝曉峰雖然天下無故，可他曾敗在這兩人手中，所以設置這樣一個地方來激勵自己。

曉峰，從外表看，你是第一劍客，行事、心思如神龍夭矯，無跡可尋。可實際上你是個糾結的人，即便扔掉了手中的劍，心頭的劍卻從未放下，那劍是關於勝負的糾結，更是在內心與世俗之間的搖擺不定。

關於生活，你曾做沒用的阿吉以示抗爭，又做回謝曉峰以示妥協，可最終在抗爭與妥協之間你並未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成功時你糾結，失敗時你糾結，年輕時的冷酷無情與老來的超脫淡泊都是外表，你並沒有想清楚，是做自己心中的謝曉峰，還是做別人口中的謝曉峰。

消極地說，人生是一場巨大的宿命，無數人曾予以抗爭，少數人成功了，但更多人選擇了妥協。其實不論抗爭或妥協，都只是一種選擇，未必有高下之分。在這中間，最快樂的無疑是遵從內心並踐行不疑。

從這一點來說，你不如猴子和探花。

他們曾痛苦、糾結，但最終他們勇敢地做了自己。

縱酒至東方欲白，古龍醉了，伏案睡去。望著字跡狼藉的《圓月彎刀》，我懷疑這故事並非憑空杜撰，他一定洞燭了猴子、探花和你，才寫得如此成竹在胸。論及知你，我不如他。想到這裡，古龍究竟是一個唬爛的說書人，還是慧眼獨具的預言家，我已醉眼惺忪，不復分辨。

江湖夜雨十年燈，不勝人生一場醉。言及此，酒意上涌，沉沉欲睡。代問尊父謝王孫安。

愚兄燕公子親筆

三月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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