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暴力與友誼

我和老鼠並不是一見面就成為朋友的。我們的朋友關係從初識到鞏固,中間經歷了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過渡期。

老鼠和我讀同一所高中,且是同班同學。我在那裡讀書的時候,只感到周圍學習氣氛亂七八糟。更精確一點來說,是壓根就沒有學習氣氛可言,因為每一個人都在思考如何能讓別人更加害怕自己一點。這種問題思考得過多,留給學習的腦容量就少了。與此同時,這類思考得出的結論就把一切都變得非常之荒誕:桌洞里常常能找到未開刃的砍刀,很多人校服背後畫上了奇醜無比的龍虎,每個人都在聲嘶力竭地向其他人證明自己的爸爸比其他人的爸爸更加有錢有權。但畢竟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膽子帶砍刀,那玩意被教導主任發現可不得了;校服後面那些奇奇怪怪的圖案也是同理:即便老師不管,家長們也會罵罵咧咧地把它們扔進洗衣機洗掉;最重要的一點是,不可能每個人的爸爸都一樣有錢有權——我們還沒能實現共產主義。所以造成的結果就是永遠有一部分人讓另一部分人感到害怕。關於這一點,我常常感到憂傷:三年修得同船渡。大家做三年同學,起碼要修上一百年。為什麼就不能好好做朋友,非得怕來怕去不可呢?但我感到憂傷已經是後來的事了,類似於那種毫無意義的吃飽喝足又無所事事之後對往昔的懷念。而當時的我也是想讓別人感到害怕的。在那種環境下,如果你不讓人感到害怕,那麼你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我之所以注意到老鼠,是因為他這人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既不讓人感到害怕,也不害怕任何人。前半部分不足掛齒,真正難能可貴的是後半部分。那天中午我去食堂吃飯,正好撞見老鼠抱著腦袋,蹲在角落裡被一幫人圍著打。那幫人比我們大一級,在學校里很有名,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在校服背後用油性筆寫了一個大大的「義」字,自稱洪興。洪興們打了一陣,覺得沒意思,剛準備四下散去。這時老鼠突然抬起頭來,頭髮上還粘著一片大約是來自別人鞋底的菜葉。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他大吼一聲:

「操你媽的傻逼義和團!」

這句話作了大死。首先,侮辱人可以,但若侮辱一整個幫派就是自找麻煩,這個道理想必小學生都懂。其次,洪興們最討厭被人叫做義和團,因為聽起來特像一群沒甚文化的赤腳農民,非常沒有逼格。於是他們又再度圍了上去,繼續用拳頭和鞋底往老鼠身上招呼。這一次「啪啪啪」的毆打聲比上一次更加響亮,引得食堂里的人紛紛駐足觀看。倘若再沒人制止,就要出人命了。

那個時候我和老鼠還不是朋友,但在他抬起頭的一剎那我認出了他的臉,知道他是和我一個班的同學。於情於理,我應該救他,但義和團卻不能不使我感到害怕:他們有十三個人,其中有四五人手裡還拿著甩棍一樣的東西。而我卻只有一個人,身邊除了一個不鏽鋼飯盆之外別無它物。倘若我就這樣貿然衝上去試圖把老鼠拖出他們的鞋底,那麼除了把自己也卷進鞋底之外不會得到別的結果。不過我很快就不需要繼續猶疑了,因為食堂里突然有人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

「教導主任來啦!」

聽了這話,義和團原本的洶洶氣勢全部不見了,紛紛開始抱頭鼠竄。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教導主任其實並沒有出現,視野里只有一個提著桶過來收泔水的老頭。那個放風的人大約是搞錯了。老鼠這時也從角落裡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衣服上全是鞋印,從頭到腳都顯得髒兮兮的。我向他走過去,不無佩服地說道:

「哥們,有種。居然敢當面罵洪興!」

老鼠晃晃腦袋,眼神痴傻地看著我,那神情彷彿是剛剛被打成了腦震蕩。約莫過了幾秒鐘他總算認出了我和他是一個班的同學,並不是來找他麻煩或者看他笑話的。只見他咬牙切齒,「呸」地往身邊吐出一團帶血絲的濃痰,一臉的不服氣:

「操他媽的,都一幫臭傻逼!」

自那以後我和老鼠就算結交了,不過卻並不是非常夠朋友的那種交往。倘若想要鑒定中學時代男生友誼的鞏固程度,有一個相當管用的評判標準可供使用:看他們會不會每個課間都一塊去廁所。這條標準我和老鼠就沒能通過。首先,他這人本來就喜歡獨來獨往。然後,其實有幾次課間我是打算叫他一同去廁所的,但他總是一下課就沒影了。這一點也不能全怪他:洪興記上了他的仇,每天課間都會不遺餘力地派一幫人到我們這個年級的廁所里蹲他。老鼠雖然不慫,但也不傻,白白去挨頓打這種穩賠不賺的買賣他也不樂意做。於是每天下課鈴一打響,他就一溜煙跑到別的樓去上廁所了。這種行為不管怎麼解釋,看起來總是顯得有些慫,所以我猜他也不樂意叫我知道。

後來洪興們發現在廁所里總是蹲不到老鼠,就想出了另一個辦法:每天中午去食堂堵他。這個辦法比較機智。學校是封閉式的,學生午飯時間不能隨便外出。校內廁所無數,吃飯的地方卻只有一個,何況誰也不能不吃飯。於是老鼠就又在食堂里挨了兩次揍。洪興們一邊揍他,一邊問他服不服。老鼠當然說不服,於是就被揍得更加厲害,腦袋不光掛上了菜葉子,還多出來好幾個大包。兩次以後他終於學聰明了,於是就來找我幫他帶飯,自己每天下課就窩在教室里,死也不肯出門。平心而論,這樣的日子肯定不會很好過。飯不能好好吃不說,連上個大號還要像偵察兵一般機警,隨時得防備著脫了褲子蹲下來之後腦袋上空突然出現一群洪興仔。他們不僅要一把搶走你的衛生紙,還會試著把你整個人給踩進茅坑裡。那個時候你肯定會大為憤怒,想要奮起反擊,但苦於屁股里夾著半拉子屎,戰鬥力必然要大打折扣——不要懷疑這種事的真實性,我是親眼見到它發生過的。義和團就有這樣下作。

老鼠就這樣被迫當了半個月偵察兵,心力交瘁。食堂隔教室距離不算近,我給他帶回來的飯往往也都快涼掉了,吃起來沒滋沒味的。半個月後他整個人就瘦了一圈。但義和團並沒有絲毫想要放過他的意思。除此之外,他們還放出話來說,除非老鼠在他們的老大面前跪下來磕三個頭,表示道歉,否則這事就不算完。這屬於奇恥大辱,老鼠那性格當然不可能答應的。而且洪興老大特別醜陋,黑黑瘦瘦,長得活像一隻土猴子,全靠整天吹牛說自己爸爸開煤礦才當上的老大,還自稱靚坤哥。要是在這種人面前下跪,還不如立刻跳樓死掉的好。但每天拉屎的時候擔驚受怕顯然也不是什麼好的出路。於是有一天下午放學,老鼠神秘兮兮地過來找我,說:

「椰子,待會陪我去辦件事。」

「什麼事?」

「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正好我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就百無聊賴地去陪老鼠去辦那件事,一邊走一邊尋思是什麼事如此重要,非得兩個人去不可,往常他一向都是獨來獨往的。正在思考的當兒,面前出現了一堵圍牆——校門口走不得,可能會迎面撞見義和團。於是我們就從圍牆上翻出去,穿過一條狹窄的小巷,到了一個僻靜的公交車站,坐上了一路公交車,晃晃悠悠地開到了一片小區的後門。小區看起來像那種建於90年代末的老式機關大院,一個荷花池塘窩在一圈青灰色的樓房中間,池底有青蛙在呱呱亂叫。小區後門有一個保安亭,裡面一個戴著大蓋帽的保安正低著頭髮呆。我倆經過時,大蓋帽抬起頭用空洞的眼神掃了我們一眼,然後又把頭低下去了。

「這是哪?」我問。

「我家。」老鼠頭也不回地答道。

我還想問老鼠把我帶到他家去做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如果他想說的話,應該早就說了。之所以一直憋著不說,那麼肯定是有別的原因。對別人不想說的事情刨根究底算不得一個好習慣,所以我就一直忍著沒問,只等他主動說出來。我們踏過一條鵝卵石小道,走進一個黑洞洞的單元門,踏上兩層樓梯,就到了他家門口。老鼠說,你在門口等我一下。然後就掏出鑰匙開門進去了。他掏鑰匙進自己家門的時候佝僂著背,動作極輕,給我的感覺不像是回家,倒像是做賊。這樣一來我的腦袋裡就又冒出了無數個問號。可我還沒來得及開始胡思亂想,老鼠就又躡手躡腳地從門裡出來了,手裡拎著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這下我立刻毫不費力地通過其外形判斷出來了裡面裝的是些什麼東西。

「你拿這麼多條煙出來幹什麼?」

老鼠被我的問話嚇了一大跳,彷彿沒想到我這麼快就看透了他的伎倆似的。他頗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椰子,這事兒你千萬別跟別人說。我偷拿我爸一點煙,是想換點錢干件事。反正他柜子里煙特別多,大幾十條,全別人送的,他自己心裡也沒數。我拿走幾條他也發現不了。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過來,老鼠那天之所以要叫上我,主要還是為了減輕他的負罪感。他這人正直得很,既不慫,也不怕挨打,唯獨在被迫做賊這件事上心裡發虛——偷自己老子也是偷啊!儘管我並算不得同夥,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但有個人在身邊陪著,干起壞事來總歸膽氣要壯一些。

「你換錢幹嘛用?」我沒忍住問道。

「我通過我一朋友,找了三十六中的大毛哥,準備讓他們幫我擺平那幫傻逼義和團。這不,過兩天請大毛哥他們吃個飯,遞個兩千塊錢紅包,應該夠了。」

關於以上信息,有如下幾點需要說明:在我們所在的那個市,中學的混亂程度是和其前面的編號成正比的。比如說,十八中就比九中要更加可怕,更加遑論三十六中。而我們學校只不過是二中而已。根據前面的內容你大概也能猜出來,我們學校最囂張的幫派就是洪興幫。但他們聽到教導主任的名字也要落荒而逃——打架被教導主任抓住就有被當場開除的風險。讀個二中畢竟不容易,家長交了一大筆擇校費,就這樣冒冒失失被開除,非得被家裡人打死不可。但三十六中的人就全沒這種顧慮,因為反正也考不上大學,對他們來說中專大專職高普高都一個鳥樣,轉學來轉學去也都讀過一輪了。所以他們索性就破罐子破摔,脾氣上來了連校長也一樣打。另外,二中的混子們打架普遍都只用未開刃的鈍砍刀,只要注意好力道,劈到人身上頂多出現一條紫色的淤青,基本上只能起到嚇人的作用。但據我所知,三十六中的人就會把刀磨利了再用,並且是真砍,時不時還會因為剁掉一隻手一隻腳而上了市裡的晚間新聞頻道。基於以上幾點不難推測出,請三十六中的人來對付二中的人,無異於是找老虎來對付貓,還說不定可以一次性把貓給嚇死。按理來說,我應該為老鼠這個天才般的主意而擊節讚賞。但我卻總隱隱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大對頭。具體哪裡不對頭我卻又說不上來。不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好像也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可用。所以我就什麼也沒說了。

後來我們提著那袋煙,坐公交車輾轉了好幾個站,最後到一個煙酒店賣了三千塊錢。老鼠執意要分我幾百,被我嚴詞拒絕掉了——這畢竟是他老子的錢,我還沒有這樣無恥。再後來,老鼠和大毛的那頓飯局我也沒有參與,因為我覺得我和老鼠那時還不能算是朋友。儘管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不僅幫他帶過飯,還同他一起做過賊。但我認為,他主要是因為平時獨來獨往慣了,實在沒別的人可找才找上我。除此之外,我也不想摻和進這種後果不明的事情,這種事一不小心把自己搭進去就麻煩得很。據老鼠事後形容,那就是一個滿是客套話的場合,大毛收了他的錢,胸脯拍得震天響,號稱一周之內幫他把這事給擺平。而且他也確實做到了。

那天下午放學,大毛叫了一輛吱嘎作響的破麵包車,拉著四個小弟來到了二中門口。到了門口以後,五個人赤手空拳,氣勢洶洶地下了車,吩咐司機在路邊把車停好等著,然後就在校門口扯著嗓子叫靚坤出來談判。這樣大約過了十分鐘,靚坤叼著根煙,帶著二十來個人慢悠悠地從校門口晃了出來。於是談判就開始了。

時至今日,距那場談判已經過去了十好幾年,但我卻一直記憶猶新。因為當時我就在現場,目睹了整個過程,而整個過程不僅很短,又太過精彩,所以無論如何也忘不掉。那場談判的情況大概是這個樣子的:大毛先向前走上一步,粗聲粗氣地對靚坤說,XXX(也就是老鼠),是我罩的,你以後不準動他,聽到沒有。靚坤聽了這話,上下打量了大毛他們一番,然後突然彎下腰抱著肚子大笑起來,險些笑岔了氣。

關於大毛及其小弟那天的裝束也有必要做一番說明,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麼靚坤會險些笑岔了氣。那天大毛以及他的四個小弟都光著腳,趿著各式各樣的夾腳拖鞋。下身一條沙灘短褲,上身掛著件背心,一看便知是在便宜貨市場里淘來的。每人全身上下的裝束加起來恐怕還不到一百塊錢,五個人全摞起來也沒靚坤一隻鞋貴。此外,五人都矮矮壯壯,膚色黝黑,肌肉結實,面寬口闊,再加上那輛停在路邊吱吱作響的麵包車,就不能不讓人懷疑這五個人是老鼠臨時在工地找來的農民工。而二中的學生們基本上都家境優渥,平時就沒少歧視這歧視那,更加遑論幾個農民工了。過了約莫一分鐘,靚坤好不容易笑完,直起身來,收起嬉笑的表情,惡狠狠往大毛臉上吐了一口煙,一字一頓地說:

「土包子。哪裡來的滾回哪裡去。」

大毛被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轉身就招呼小弟們走向了那輛麵包車。洪興以為他們嚇得滾回去了,於是一齊在背後發出陣陣噓聲。大毛他們也不說話,只是打開麵包車的尾箱,一人抽出一把開山刀,然後一言不發地就向著靚坤的方向猛衝了過去。校門口的小攤販紛紛發出驚呼。原本看到有學生聚眾,想走過來查看情況的保安們也一下子給嚇得全縮了回去。

靚坤總算反應得快,眼睛一瞪,把煙蒂往外一吐,大叫一聲。

「跑!」

那天下午的景象壯觀無匹:一片血紅的晚霞下面,大毛他們五個人提著刀,罵罵咧咧地追在二十幾人的屁股後面跑。五十多隻腳踏在地上,直激得塵土大作,飛沙走石,畫面活像《動物世界》里放的獅子攆羚羊。不過這激動人心的景象也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們的速度實在太快,轉過一個街角就全都看不見了,視野里只留下路邊瞪大了眼的行人和被嚇得哇哇直哭的女生。儘管我愛看這種熱鬧,但也明白這種事情決不能去跟著跑。被警察逮到是小事,只消解釋一下就好。萬一被認錯挨上一頓砍可就虧大了——掉了的手手腳腳可沒那麼好接回去,再說未滿十八歲砍死人都不用死刑的。不過後來我得知,其實就算那天我真的跟著跑了過去,也不會有什麼熱鬧可看,因為後來那幫洪興仔一個不差地全都跑掉了。說實話,關於這一點,我還頗感失望。不過想來也不難理解:大毛他們都穿著拖鞋,怎麼跑也跑不了太快。何況他們只不過是想要砍人而已,而靚坤他們可是要逃命。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情還是起到了一定效果:有那麼很長一段時間,洪興都沒有再找過老鼠的麻煩了。

然而,洪興不找老鼠的麻煩,不代表老鼠就沒有麻煩。事實上,他的麻煩比以前更加大了。我之前不好的預感成了現實:大毛從此以後盯上了老鼠,隔三岔五就來校門口堵他,找他借錢——當然是不還的那種借。這種錢不借還不行,不借他就要說你不講義氣。小弟孝敬大哥,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么?當然,有些人面對這種情況可能會辯解說,大哥,當初不是說好的一鎚子買賣的嗎?幹嘛非要分什麼輩分,搞得這樣複雜?進行這種辯解的下場一般就是先挨上一耳光,接著再被一腳踢翻在地,然後再被狠狠揍上一頓,最後得出的結論還是挨揍的人的不對——誰讓你自己不講義氣,讓大哥這樣傷心?明天帶一千塊錢來見,否則家法處置!這時候就算你仍然想要叫屈,也不敢再吱聲了。畢竟傻子也知道,誰握著刀把子,誰說的話就是真理。

大毛的胃口越來越大,先前每次就借個一兩百,兩周來一次;後來加到四五百,一周來一次;再後來就直接一千兩千的借,隔兩三天就站在校門口等老鼠。為了填補這個窟窿,老鼠只得更加頻繁地拉著我去摸他爸的煙櫃,賣了錢之後也不再提分我幾百的事情了。但這樣下去肯定不行,誰也吃不住這樣的借法,再說煙櫃總有被掏空的一天。於是他一邊跟大毛拖延著時間,一邊每天下午放學翻圍牆回去,只為躲著大毛——那個時候大毛已經懶得再編造些什麼義氣兄弟之類的理論,直接開始揍他了。而且大毛下手比整個洪興加起來還要狠,每次不見些血不會停下來。

原本以為生活的悲劇已經到了極限,老鼠的生活中再也不會有更倒霉的事情發生了。然而這種想法還是太過天真。事實證明,人只要陷入厄運,倒的就是連環霉。倘若沒有什麼外力將其拉出去,這種連環霉絕沒有到極限這一說。洪興那幫人不知從什麼渠道得知了大毛和老鼠翻臉的消息,又幸災樂禍地跑過來找老鼠的麻煩了,而且遵循的還是老套路:堵食堂和蹲廁所。他們甚至都不需要分一部分人手出來去校門口,因為大毛的人已經在那裡了。這樣老鼠除了窩在教室里會比較安全之外,事實上等於哪也去不了。因此每天他都心力交瘁,日子過得好似一個逃犯。

那段時間老鼠整個人都顯得慘兮兮的,活像被褪了毛的野狗,完全喪失了精氣神,以前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氣質全然不知所蹤。出於同情,我又連續給他帶了半個月的飯,錢也不管他要了。有一天中午他終於瀕臨崩潰,哭喪著臉,拉著我說:

「椰子,你說我該怎麼辦?給我想想辦法。」

「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嘆口氣,答道。

「我爸的煙櫃也差不多空了。這段時間他出差,沒發現。等他回來,非得打死我不可。」老鼠喃喃地說。

「要不你報警好了。」

「報警有卵用。靚坤他們又沒犯罪,壓根管不了,頂多把大毛扔進去拘留兩天。等大毛放出來,你就等著給我收屍吧。」

我們陷入一陣沉默。教室里這個時候一個人也沒有,大家都出去吃飯散心去了。我們坐在窗邊大眼瞪小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天氣炎熱,空氣凝滯,讓人昏昏欲睡。但我還得打起精神盯著老鼠。他那兩天的精神狀態畢竟不太穩定,萬一趁我一不留神拉開窗戶跳下去就不好了。

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喂。」我說,「你爸存那麼多煙煙酒酒,應該是個當官的沒錯吧。不如你就實話跟你爸說好了,他肯定有點辦法。」

老鼠好像被我的話嚇了一大跳,連忙擺手說:

「不行不行,我爸是武警消防部隊的,以前當過兵,下手沒輕沒重。他要知道我偷他的煙,還干出這樣的事來,非得打死我不可。」

聽了這話,我簡直哭笑不得。

「你爸再怎麼樣也是你爸,總不能要了你的命。但大毛那人你也是知道的,惹急了他說不定你哪天還真就沒命了。再說,你剛不也說了么,這事你再怎麼瞞也瞞不到你爸出差回來,遲早有一天會爆出來的。既然這樣,你還不如早點跟你爸坦白,還能加個自首分。」

老鼠聽了我這話,沉默了好長一陣子。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不光在忌憚他爸的厲害,還在衡量自己自尊的受損程度。那個年齡的我們倘若在校內和別人發生爭執,第一個叫家長的人肯定會被人說慫。但老鼠這件事又和其他事情不一樣:大毛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可以自己解決的範疇。倘若只有洪興在找事,老鼠是說什麼也不會考慮這一點的。想到這,老鼠總算下定了決心,打算和他爸說了。

那天下午放學,老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他爸打了個電話。老鼠他爸接到那個電話後,立刻買了回家的機票,一分鐘也沒多耽擱。老鼠他爸回到家,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給了老鼠一腳,把他從門廊直接踢進了客廳里——這件事並非我親眼所見,是老鼠後來告訴我的。老鼠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們正站在校門口等大毛,不遠處停了五輛越野車,裡面全是肌肉結實的便衣警察。一小時之前,老鼠給大毛髮了一條措辭懇切的簡訊,裡面說,他準備了兩千塊,這是他能搞到的最後一筆錢,以後再要也沒有了。

後來的事情也沒必要細說了,大抵就是電影里的那種情節。大毛帶了幾個小弟打了個車過來,下車的時候吹著口哨,面上抑制不住的喜氣,滿心以為自己能夠收到兩千塊錢。結果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兩個五大三粗的人一把給按在了地上。大毛頗為不服,仰頭大罵,操你……可最後一個字還沒嚷嚷出口,就被結結實實一巴掌抽在了嘴上。那個巴掌如此有力,方圓二十米內能都能聽見一聲悶響,就好像一面腰鼓突然破掉。大毛差點被抽得暈死過去。然後警察們七手八腳地把大毛和他的小弟們塞上了車,發動車子離開了。整個過程加起來不過三分鐘,發生的時候我和老鼠就站在一旁,見此情景忍不住擊掌慶賀。這個時候我一扭頭,看見靚坤叼著根煙站在校門口瞪著我們,眼裡滿滿都是恐懼。我向他擠了擠眼睛,他嚇得連忙向我點點頭,險些把煙掉到了地上。

從那以後老鼠就再沒受過大毛或者靚坤的騷擾,我也正式同他成為了朋友。之所以之前沒同他成為朋友,而後來成了,是因為自校門口生擒大毛那件事之後,老鼠在學校里名聲大噪,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能使所有人害怕的爸爸。這個時候再和他做朋友,有助於讓別人也對我感到害怕——我之前說的那些理由都是借口,那時候我只是不想惹麻煩,這才是主要原因。關於這一點我必須承認,我就是這樣虛偽。如果我不是一直這樣虛偽的話,像我這樣一個桌洞里既沒有砍刀、校服背後也沒有字、父母也不夠有權有錢的人,在這個學校里也不會一直活得這樣好。

關於我實質上是個虛偽透頂的人這一點,我想老鼠一輩子也不會看透。他一直以為我們之間的友誼偉大得很,毫無雜質——畢竟在他當時那樣倒霉的時候,也只有我會給他帶飯吃。我並不為此感到愧疚,因為很多事情實質上就是這麼回事,我早就看透了。而把一切都想得太偉大,遲早會對身心健康有害。更何況,如果老鼠不是因為心裡早就清楚他有一個能使所有人都感到害怕的爸爸的話,當初他也不會去招惹洪興,我們從一開始也就沒有認識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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