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

這一年來事不少。

父親十八歲當兵，被領導相中做女婿，做了連指導員。十幾年的部隊生涯呼風喚雨，忘乎所以。

由於自卑，怕人家瞧不起，退伍時父親沒和千金在一起，只好回老家當司機。在媒人的介紹下，遇到我母親。

母親相當優秀，只是不漂亮，個子不高。外婆一直跟她說:「你又丑又矮，有人要就從了吧。」這種鬼話聽多了，難免信以為真。

開了十幾年車，單位解散，和同事合夥做糧食生意。父親銷售，同事採購。父親向身邊的親朋好友借錢，年息9.6%，湊了幾百萬。

聽說當年也賺過一些。每逢賺了錢，和豬朋狗友歡聚一堂。出言不遜，傷人無數。酒後炫耀，小人乘機借錢，總能得逞。要求介紹工作，也硬著頭皮應承。

借出的錢通常收不回，但由於是集資款，利息還得自己還。加上政策影響，生意越來越難。礙於面子，堅持了二十年，虧損三百多萬。

平時在外喝了酒，回家就訓斥孩子。他說生意一年幾千萬出入。這種話聽多了，難免以為自己是個富二代，放鬆了對未來的警惕。結果老天一巴掌把我扇趴:「你是負二代。」

父親本心不壞，善良，熱心，老好人，愛出風頭。比如戰友家裝修，朋友的孩子籌辦婚宴，員工的孩子找工作，都有他份。只是時間精力有限，對家人就難免疏忽。

弟弟先天一般，高中畢業後在父親戰友開的酒店打工。父親喝了酒，端著當年做領導的架子，讓戰友十天內把我弟調到電腦部，因為大堂沒前途。戰友笑著說好，第二天弟弟被炒。現無業在家玩電腦。

父親去年最後一次喝酒，腦出血發作。酒友袖手旁觀，我在外地出差，幸好堂哥武兄及時趕到，送院搶救。住院半年，動了兩次手術，現在偏癱還有糖尿病，生活不能自理。雖有醫保，也花了近二十萬。

親戚戰友朋友，多有經濟往來，聞訊趕來催債，表示借給父親的錢都不是自己的，是親戚的。自己家出狀況，居然是別人來告知。我問他到底怎麼回事？他說你問我，我問誰？

欠債不還，萬一告起來，唯一的房子可能都保不住。父親倒輕鬆，說認識一個大老闆，讓他先買下來。大老闆來探病，滿口答應。

「只是，這樣弄也沒意思，到時沒房住，就租吧。」

又說了各種漂亮話。父親鬆了一口氣，說搞定了。我一聽，尼瑪。趕緊找彪叔，幾經折騰，把房子過戶給彪叔。

我知道，那個雖有諸多缺點但是負責擔當的父親已經走了。現在這個是老年痴呆的大孩子。

父親的車，竟然寫合伙人的名字。買車時，合伙人說凱美瑞先寫他的名字吧，以後如果買皇冠再歸父親。父親說好。

我和偉兄，千辛萬苦催債，總算追回一部分有寫欠條的。有一筆五萬多的欠款，條子上寫需付月利息0.8%。當時我不在現場，堂兄問父親怎麼辦？他大手一揮，算了。那個人趕緊塞了兩百紅包給父親，這件事就過了。後來我一算，靠，利息七萬多。

我和母親商量，按比例償還，看似公平，其實虧待了小債主。有些親戚一輩子種田，積攢了僅有的四萬塊，出於信任借給父親，我們不捨得讓他們輸。

父親銀行的朋友擔心資金會被凍結，幫忙將父親賬戶里僅有的126萬轉移到我卡里。又建議我們乾脆帶上父親捲鋪蓋走人。這點錢還不夠在廣州買房，畏罪潛逃也不是我們的風格。

作為回報，幫了父親銀行朋友一點小忙。他的另一個支行的同事需要刷儲蓄額，於是在兩個支行辦了卡，每月30號從a卡轉到b卡，1號即可轉回，每100萬有400元獎金。

第一次去支行，這同事原來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妹。看到我卡里7位數，眼睛都亮了。辦理期間關懷備至，末了還送出門。那時我深刻體會到，父親搞成這樣，不因酒精，只因虛榮心。

第二個月他讓我故技重施，我說錢都還給父親的戰友親戚了。電話那邊估計臉都綠了，靜默了片刻，悠悠吐出了一句:你個傻逼……

從此杳無音信。

人一旦落難，難免世態炎涼。難能可貴的是，家族中幾個好親戚，儘管吃力不討好，依然無私地幫助我們。

偉兄讓孩子照看中山的生意，特意趕過來照料父親，出錢出力任勞任怨，最終庭外和解也是他促成的。

彪叔不計前嫌，出謀劃策，還幫了我們房子過戶的事(當時怕房子被沒收，轉移資產)

貴鵬兄，大姑，小姑，韓偉兄，小弟兄，二伯，廣州的大小姑媽叔伯，等等，也都儘力幫忙，感激不盡。

我是外婆帶大的。她和舅母合不來，一個人住在祖屋生活不便。父親主張，把外婆接過來。如果親戚敢非議，父親頂著。家裡步梯九樓，外婆爬不了。母親私下跟我商量:家裡的預算只夠買一套二手房，可你們結婚這麼久都沒房……我說外婆八十八，先給她。

父親出事前九天，我和他驅車前往惠州接外婆。

小時候，我想要一個風箏。父親答應幫我做，但因為忙，沒做。第二個星期，他送我一台俄羅斯方塊遊戲機作為補償。他說:答應的事就要做，沒做就要補償。可惜，他卻成了反面教材。

母親在鄉下祖屋照顧父親。父親過去太高調得罪了不少人。大家住得近，抬頭不見低頭見。於是她帶點小禮物，逐個親戚拜訪，談笑風生，不到一個月全部搞定，至少面上過得去。

妻子閨蜜的媽媽，問妻子有沒有和我離婚的打算。妻子擺擺手:「兩百萬，多大點事？」

一次回家，陪岳父喝茶。他說:「你們還年輕，熬幾年沒什麼，來日方長。」

孩子出生前最後一次體檢，診斷有重大疾病。出生後倒還好。醫生說是誤診。現在已經會叫爸爸了。自己帶孩子，才知道做父親確實不容易。感恩父母把我養大，操辦婚事。剩下的路就靠自己吧。

前天母親來簡訊，合伙人出98萬，母親出10萬，按照50%償還給各位大債主。簽完協議，此事已了。

也許，家道中落只是我的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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