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少跑路史
父親破產後,為了防止我被討債的人綁架,母親帶我逃回了老家。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97 個故事
一
我出生於上世紀90年代初,父親是做生意的。讀初中之前,我的生命像不鏽鋼水管里的水,按部就班地流淌著。
我從4歲開始學小提琴,當時全班只有2個孩子學得起,不過那時候我對家庭條件並沒有什麼認知。1999年,我進入全市最好的小學讀一年級。學校里男生的校服是小西裝,很好看,我特別喜歡穿。教室里有電腦、投影儀、鋼琴、空調等設備,還有多個攝像頭。後來我才知道,學校會錄下上課時的錄像,期末的時候送給家長。
二年級開學那天,父親開著一輛新桑塔納送我去上學。老師問我:「為什麼你爸爸只在開學的時候送你來學校,然後一學期都聯繫不上他,家長會什麼的也只有你媽媽來,你爸爸是做什麼的?」
我說我爸是修車的,老師死活不相信。在我早期的記憶里父親的確是修車的,後來他做生意了,只是我不知道。因為我晚上睡覺的時候他還沒回家,等我起床他已經出門了,平時幾乎見不到。
二年級那會兒,動畫片《四驅兄弟》很火,放學後男生都在研究四驅車,我尤其痴迷。這種玩具的速度跟底盤、外殼、輪胎、馬達、電池都有關係。當然,馬達是第一位的。當時最貴的馬達一個叫獵豹,一個叫美洲豹,都是52塊錢。跑直線時獵豹快,拐彎時美洲豹快。
父親是修車工出身,發現我對車輛著迷,非常高興。他笑著跟親戚朋友說:「到底是我兒子,就是聰明!好好玩,好好學!」那一兩年,關於四驅車的開銷他都會無條件買單。
當時學校里有個賽道,男生之間經常比賽,我從來沒有得過第三名。唯一一次得第二,是因為我的馬達功率太高把塑料底盤燙化了。後來我去換了一個金屬底盤,當時一個奧迪雙鑽的金屬底盤要30塊錢,那是一整輛塑料車的價格。因為金屬底盤比較重,普通的南孚電池無法保證車速,我又花80塊錢買了一對專業的充電電池。
總之,玩賽車是一個無底洞。
五年級的時候,家裡買了一台電腦,大話西遊這款遊戲讓我對四驅車徹底失去了興趣。一開始父親笑著說:「不錯,電腦都整得懂,好好弄。」不過他對我的經濟支持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他發現這個遊戲玩起來比四驅車要貴得多,動不動就要一兩百,而且他看不到這些錢去了哪裡。他不理解點卡跟裝備是什麼東西,對我的大腦以及動手能力的開發好在哪裡。
很快,我就沒錢了。
我開始摸家裡抽屜中的零錢,最多的時候摸過一次50。當然,那是我最後一次摸錢——我被母親抓住,挨了一個小時的暴打。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第二天母親把電腦上了鎖,我哭了一整晚,網友們都等著我抓鬼呢!
小學畢業後我考上了重點中學,父母很高興,給我買了一款OPPO最新的MP3。上初一的時候,我脖子上掛著MP3,戴著耳機聽《七里香》,覺得自己帥得不得了。
二
初一期末考試過後沒多久,父母突然帶著我搬到了另外一個小區。我們幾乎什麼都沒帶,只帶了幾件隨身的衣服。新房子非常小,只放得下兩張床。不過令我欣喜的是有一台電腦,可以玩遊戲。母親非常嚴肅地對我說,就在家呆著,沒有允許不準出門。我很興奮地答應了。
期間我們換了兩次住的地方,都是那種進大門和電梯都要刷卡按密碼的小區。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就在屋裡老老實實地打遊戲。父母經常不在家,也不管我。我以為自己長大了,翅膀硬了。
那年暑假結束時發生了兩件事:我近視了,要戴眼鏡;我轉學了,要回老家。
8月中旬的一個清晨,母親帶著我來到一家專門跑湖南的汽車站。我發覺周圍的人跟我平常見到的不一樣。一個男人頭髮亂亂的,穿著破洞的背心,躲在站台的陰影里抽煙,地上是他吃完早餐扔掉的塑料袋。他臉上的輪廓和紋路非常清晰,不像我母親,白白凈凈的一張鵝蛋臉,看不到什麼起伏。
我們上了一輛雙層卧鋪大巴。之前過年回老家都是飛機往返,從來沒坐過這種大巴,我覺得很好玩,一上車就在雙層鋪上爬上爬下。
大巴還沒開出省,我就老實了。天氣非常熱,密封的大巴內開著空調,吹出來的冷氣帶著一種水果腐爛的味道。腳臭味、汗味夾雜著煙味襲來,讓人作嘔。車廂內一個小孩子不停哭鬧,沒有規律,沒有節奏,時不時突然「哇」一聲嚇人一跳。
「能不能換飛機回去啊。」我問母親。
「乖,上了車就不能換了,這裡沒機場,堅持一會兒,明天就到了。」
晚上,司機把車停在一個餐館前讓我們下去吃飯。我一下車就奔向廁所,可我對那個廁所的味道沒準備,一進去就吐了。那裡的味道讓我覺得空氣是有型的,我能感覺到固態的氣體灌進肺里,衝擊大腦。我吐了一地,尿了一身。
母親帶我回車上換好褲子後去買飯,一份普通的快餐要價50,兩份要100。
「這飯要50?你們怎麼不去搶!」母親叫起來。
賣快餐的人沒說話,看了門口幾個男人一眼。那幾個男人往我們這邊圍過來。
「嚷嚷什麼!讓你吃你就吃,誰不吃飯,就不發車!」
其他乘客齊刷刷看向我們,他們都老老實實地吃著標價50元的快餐。母親看看黑黢黢的外面,沒再說什麼,默默掏出50塊錢。
「就來一份。」母親打算一個人吃,然後讓我回車上喝八寶粥,她怕這飯菜吃壞了我的肚子。
「你兒子不用吃飯的嗎!」一個男人「幫」我打了一份飯。
「我兒子剛剛暈車吐了,現在吃不下,我自己吃一份就好了。」
「我剛剛說的話你是聽不懂還是怎麼地,孩子這麼大了不用吃飯的嗎?」
母親又掏出50塊錢,直接給那個男人。他推開說給我幹嘛,給那個打飯的呀,我又不是開餐館的。
母親隨便吃了幾口,飯粒被淚水糊在臉上,頭髮亂七八糟地散著。我開始覺得她跟車上的乘客越來越像同一類人。
三
第二天清晨,母親喊我起來吃早點,說馬上就到了。我迷迷糊糊爬起來,感覺車子晃得厲害,看看窗外才發現在一艘大船上。我頭一回坐車乘船,稀奇得很,跑下車站在船上玩。晨曦溫柔地潑灑在一望無際的洞庭湖上。
「為什麼沒有橋啊?」我不解地問母親。
「因為咱們這個縣在300年前還是洞庭湖呢!這裡的土地很鬆軟,河太寬,橋修不起來。早些年的時候沒有船,車都進不來,縣裡窮得很。」
船上有幾個戴著斗笠的婆婆挑著扁擔賣酸豆角拌飯,一碗三塊錢,裡面還有一條魚。我跟母親買了一碗,非常好吃,就是辣得我直流眼淚。母親笑著跟我說:「咱們湖南人沒有不吃辣椒的,你呀回來得太少,以後要好好鍛煉你吃辣椒。」我把飯扒得乾乾淨淨,母親把碗筷還回去後才付錢。
「碗也要還的?」
「當然啦,這碗是人家的,怎麼不還。」
「吃完了把碗還回去才給錢的?那要是別人吃完了碗也不還,錢也不給,那個婆婆不虧死了?」
「這渡口不會有這樣的人。」母親很自信地跟我說,可那時我並不相信。
下了船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外婆家。聽母親跟外婆說,父親做生意賠了,欠了很多錢,到處躲債,債主揚言要去學校里綁我,她帶我回來躲躲。
外婆家算是鎮上的名門望族,外公之前是鎮里數一數二的木匠,大戶人家要做木工都要請他去。外婆生了四個女兒,四人年輕的時候被稱作鎮里的四朵金花。大女兒嫁給了國家電網的高級工程師,二女兒嫁給了軍工廠的醫生,三女兒嫁給了市電力局局長。只有我媽,嫁給了一個農村出身,以修車為業的人。那怕我爸90年坐著飛機回去娶我媽,還是得不到外婆的認可。
母親硬要嫁給父親時,外婆說:「只有進國家單位,只有跟著毛主席,才是正經的行當。他一個農村出來的放牛娃,能有個什麼出息,風光得了一時,風光得了一世嗎!」
15年後父親的破產應驗了她老人家的話,使得她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
老家縣教育局局長是母親的初中班主任,我還算順利地被送進縣一中讀書,不入學籍,算旁聽生。
我所在的班上有77個人,沒有空調、電腦、投影、鋼琴。牆壁斑駁,衣服蹭在牆上會刮出一片白,而我之前的學校是有牆紙的。學校的課桌椅不夠用,很多鎮里、村裡的學生都是自己帶課桌椅。我當時用的是上屆一學生不要的,桌面傾斜,木頭已經開裂,寫作業時要在本子下面墊一本書。儘管綠色的油漆脫落得很嚴重,但還是能清晰地看到左上角刻著四個字:人定勝天。
我是全班唯一一個城裡來的孩子,入學第一天就成了班上的焦點。特別是女生,一下課就來問我城裡的事情。
「城裡是不是都是工廠呀?」
「不是。」
「城裡是不是到處都是小轎車啊?」
「算是。」
「城裡同學都玩什麼?她們跳皮筋嗎?」
「跳。」
母親為了照顧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我不用擠宿舍,也不用啃饅頭——每天早上,班上兩個男生會去食堂扛一籮筐饅頭,這是全班的早餐,吃完再把籮筐送回去。儘管父親無法承擔經濟責任,母親和外婆還是讓我的生活水平維持在較高的層面上。
開學沒多久,一個富裕家庭的男生拿著一個裝五號電池的東西給我看。
「知道這是什麼不?」
「不認得。」
「還城裡來的,MP3都沒見過!哈哈哈哈哈哈。」
「MP3不是這個嗎?」我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小方塊。
我確實沒有見過裝電池的MP3,我拿出了升初中時父母給買我的MP3,那款是USB充電的。後來我才知道,他那台是全年級第一台,也是唯一一台MP3。
這場不明就裡的勝利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好處,我的MP3被老師沒收,轉交給母親。我還挨了一頓訓斥。
「現在家裡條件這麼不好,你還跟同學攀比什麼!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爸現在有多難?還不好好念書,你是要活活氣死我!」
那段時間我成績下降得厲害,母親心情很不好,父親也從沒有回湖南找過我們,只是時不時來一通電話,叮囑我好好讀書。
我嘗試過聽父母的話好好讀書,但始終跟不上班上的節奏。由於兩個省份的教材不一樣,加上聽不太懂老師的方言,我的成績就穩穩佔據著最後幾名。我的網癮也愈發嚴重——縣裡不比城裡,未成年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網吧。
圖 | 我回老家時借讀過的中學四
一天早自習,我正撐著下巴打盹,坐我前面的一個女生突然歪倒在過道上。我一下沒反應過來,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愣了幾秒鐘後,我趕緊去扶她,發現怎麼都搖不醒她。我跑到辦公室找班主任,然後和他一起背著女生飛奔到醫務室。
後來才知道,她是營養不良,低血糖。聽班主任說,這個女生每天早上從那筐饅頭裡拿兩個,早上吃一個,晚上吃一個。
過了幾天,女生的父親來學校看她。當時還在上課,我因為坐在最後一排(旁聽生只能坐最後),看到了在後門口的父女倆。她父親比她還矮,穿著很不合身的格子紋西裝,襯衣口子敞開著,皮鞋邊上是一圈泥巴。他顴骨高挺,頭髮亂糟糟的很沒精神,眼角的皺紋卻那麼有力,一道一道像歲月的雕刻。
那是一個快放學的下午,夕陽的餘暉給這對父女鑲上了一層金邊。女生父親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零錢,塞到她手裡。她推回去不肯要,然後一隻手抓著父親拿鈔票的手塞回原來的口袋,另一隻手捋了捋父親的頭髮。
女生抱了父親一下就回來上課了。她父親站在後門處看了一會兒,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帶了兩個蛋黃派給她。一開始她說什麼都不肯要,我說今天拿多了吃不完,她才勉強收下。
此後,我每天都會「帶多一份蛋黃派」給她。她有很強烈的自尊心,開始主動輔導我學習,當作一種交換。我數學非常差,百分制的卷子只能考二三十分。她不厭其煩地教我解題,那次期末我數學竟然考了82分,母親高興得要請老師吃飯。
初中快畢業時,我的成績在她的輔導下已經升到了班上的中上游。
距離中考不到兩個月的一天,母親興奮地跟我說:「你爸有錢了,咱們可以搬回去了,你能回城裡念高中了,剛好你現在成績又好,加把油,考個城裡的重點,我就放心啦!趕緊收拾收拾,你爸給咱們訂了機票,後天走。」
我心裡一顫,飛奔回學校,找到她。我本以為自己是來道別的,卻又說不出口。
「怎麼啦?」
「我就問問,你成績這麼好,中考是報雅禮還是長郡?(全省有名的高中)」
「沒有,我準備去市一中。」
「我去,你這糟蹋了啦!你這可是清華北大的苗子咧!」
「長郡太遠了,市一中離家近,可以經常回家幫忙,我弟弟也在讀書,我可以幫家裡分擔點。」
我心裡特別期望她能去更好的高中讀書,可惜她家裡的擔子太重,跟散落著她枯黃頭髮的瘦弱肩膀不成比例。
離開時,我留了她家的電話。
五
我回到了原來的城市,父親開著賓士來機場接我們,看來混得比之前更好了。這是兩年以來我第一次見到父親,他謝了頂,瘦了很多,鬢角發白,像是一夜就變成這樣的。母親也比兩年前老了很多,但是因為朝夕相處,我無法清晰感受到時間的流逝。
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父親沒怎麼待在我身邊,加上兩年來時不時通電話,我們見面時並沒有那種淚如雨下的場景。
我並沒有如母親的願考上重點高中,但也勉強上了普高。
開學第一天,像往常一樣,父親送我去學校。下車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盒子,那是剛上市的諾基亞N85,全班第一台。
裝上手機卡後,我撥打了她家的電話。
「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撥……」
我舉著手機愣在那裡,像是丟失了關於老家唯一的線索,再也想不起往事的影子。
我的生命回到了不鏽鋼水管里,繼續按部就班地流淌,但我開始知道,我得流過一些曲折,才會是一條河。
作者 湯維,地產投資人
編輯 | 李意博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這裡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投稿郵箱tougao@zhenshigushijihua.com,原創首發千字500——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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