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爾?雪崩劫後餘生,活著真好

動筆寫這篇文章時,廣州剛下了一整晚雨。半夜轟隆的雷聲,令我想起了在尼泊爾的除夕。

從山頂傳來的巨響,瞬間淹沒並捲走自己的大雪,被深埋而動彈不得的世界。冰雪一層層厚重地砸下來,甚至連冰碴磨破臉的觸感,在記憶里都如此熟悉。閉上眼,彷彿重新置身於令人窒息的安靜里。

附近傳來玲瓏虛弱的呼喊聲,「救命,救命啊」。

絕望中,我本能地試圖活動手指鬆鬆手旁的雪,卻發現一切僵硬得使任何施力都是徒勞。

那幾分鐘里無限思緒飛過我腦海。但並不是所謂瀕死狀態下豐富而煽情的一生閃回。

我想,我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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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們遭遇了雪崩。

在積雪山區最容易發生的自然災害,同時也是個從前我認為離自己十萬八千里的名詞。

這是今年除夕,發生在尼泊爾安納普爾納大本營(ABC)徒步路線中的故事。事情發生後,在ABC全線,甚至回到加德滿都後,我們都能聽到關於這件事的討論與不同版本。有人說我們活著獲救並被直升機接走了;有人說很不幸,我們全部人,永遠留在了原地。

這裡的我們,在各個版本中人數與國籍不盡相同。而真相就是,其實我們是五個中國人。隊長、隊長的多年死黨汪爺、90後淘寶店主阿威、美女老師玲瓏及我。我們五個是彼此在路上撿與被撿的夥伴。

從前我總覺得死亡離自己很遠,殊不知意外往往發生的猝不及防,連尖叫的時間都沒給你留下。

(左起:我、汪爺、隊長、玲瓏、阿威。隊長本來叫Wasabi,進山起一直走在最前,因此我們改口叫他隊長。)

那天下著大雪。我們走在 Deorali 前往ABC的峽谷中,兩邊都是皚皚雪山。

山頂傳來一聲巨響。還沒來得及反應危險已降臨,只聽見隊長大叫了聲「躲到石頭後面去!」 而下一秒鐘,塌方像是撕裂了天空的口子,漫天白雪如洪水般傾瀉。

我立刻被捲入雪中。和我們往常對雪認知的柔軟觸感不同,從山上崩落的雪塊僵硬而冰冷,來自四面八方的巨力拉扯著我不斷翻滾。耳邊是持續的山體滑坡聲。

無法計算是十幾秒或是幾十秒後,世界變安靜了。我被僵硬密實的冰雪活埋,感覺上方仍有力量在一層一層壓下來。

彼時我聽到玲瓏的救命聲,我試圖回應道「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當然我知道,她也許根本聽不到。甚至可能不會再有其他人聽到,哪怕此刻正有另一支登山隊伍踩過我們的頭頂。

那時,我並沒有邏輯思考自己將死於失溫還是缺氧。我只知道,可能我們五個人都正被深埋在茫茫雪海中;而我們要死了,死在異國的除夕夜。

爸爸媽媽,我真的,真的,對不起你們。

我想起了媽媽是如何勸阻我的此次行程,我想起妥協後她是如何千叮萬囑我要小心,即便她早已習慣了我的獨自旅行。

我想用餘生時間懺悔未能報答你們的養育之恩,可我已經沒有機會擁有餘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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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發生不久後,一位中國男生在尼泊爾失蹤。我的朋友圈和微博都出現了大量他的信息,因為駐尼大使館的人力不足,家屬希望通過網路力量,盡一切可能推動搜救工作。

一個月後,他被證實遇難。

我時常會想,倘若我一直躺在了雪中,在那個沒有手機信號的地方,不會有人追蹤得到我們究竟停在了哪裡。

也許我也將活在一些密友的朋友圈裡。大家放出我的照片和信息,用以打聽我的下落:23歲,女,背包獨自前往尼泊爾,失蹤,至今未尋得。而或許直至夏天融雪時,在 Deorali 到ABC的半路中,我們才終於得以被發現。

而我的母親將有多崩潰,我無法想像。痛苦將籠罩她的後半生,她該怎麼辦呢?她會用多少年來後悔為何當時沒有拚命地攔住我,讓我不要任性地留她獨自在家過年。

年廿七晚我發了條朋友圈,帶著興奮宣布我們要挑戰大冬天五日走完ABC的舉動。媽媽立刻微信我,「寶寶,你不知道路途如何,怎麼能這樣決定?媽媽同意你去,不是同意你去冒險,去瘋狂,去做愚蠢的事……如果你真的想我這個年都過不好……」

我在大年三十早上微信她的最後一句是,「媽媽,我接下來可能沒信號了。」

而當我歷經了劫後餘生,當我終於重新走出無信號的深山區域時,我收到了幾百條微信。在紅包群瘋狂轟炸手機時,我看到媽媽大年初一早上發來的:

「新年快樂,就是想不起媽媽……」

寫這段時是大半夜。

我在大半夜泣不成聲。

(ABC徒步路線,指的是從圖中的起點 Naya Pul 出發,抵達終點 Annapurna Base Camp,再返回起點的路程。一般完成時間為6-7天,而我們希望在5天內完成,因此計劃在除夕當晚抵達安納普爾納大本營。除夕早晨我們從 Bamboo 出發,離開 Deorali 一小時後,在路途中遇見了雪崩。)

在我獲救之前,我已經昏迷了。

可能因為太寒冷,也可能因為沒有勇氣慢慢面對死亡而選擇了自我放棄。當逐漸在模糊的意識中感受到有人在搖晃我的左手時,我仍被冰雪覆蓋的口鼻努力地發出聲音。

「我是在做夢嗎?有人在救我嗎?我死了嗎?」

「我還活著嗎。」

天啊,我還活著。

上天把命還給我了。在我已經絕望放手的時候。

從左手,到左臂,再到左耳……等待彷彿過了一個世紀,我終於能呼吸到外面的空氣。在冰冷中我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手足殘廢、器官壞死的念頭划過,但這一切都不重要。這一切都沒有活著重要。

我擁抱了第一個看見的人——是隊長。隊長和汪爺在我面前,他們還活著,他們救了我。

儘管渾身發抖的我已經神志不清了,但接下來的場景我依然將永遠記得。

在我脫險後,隊長與汪爺轉身營救附近的玲瓏。玲瓏的一隻鞋露在外面,事後隊長告訴我,這是在挖我時找到的。此時,現場已經有一些其他國家來的徒步者加入救援——路過此地的登山隊都停了下來,一同拼了命地幫著忙。沒有工具又擔心登山杖會傷到人的情況下,所有人都只能用雙手的力量刨開厚重密實的積雪。是的,用雙手刨。

挖玲瓏用的時間是最久的。由於玲瓏被埋時是向下趴著,後腳屈膝,因此所有人都誤判了她的身體方向。在原本以為是頭的位置挖了很深卻仍無收穫後,大家才恍然大悟。而近十分鐘前碰到玲瓏的腳她仍有回應,此時卻已經沒有反應了。

隊長和汪爺都哭了。

爭分奪秒的救援中,玲瓏生死未卜;而我們還有一位兄弟,至今仍下落不明。

幾百平米的雪崩範圍。在最靠近滑坡的地方,嚴重的積雪已經堆出了一座小山。

阿威,你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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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俯卧的玲瓏被抬出來的那一刻,空氣凝重而緊張。她臉龐已經發紫發黑。

我們屏息等待著。她終於緩緩睜開了雙眼。

而後她嚎啕大哭。

由於是趴著,登山包的重量完全壓迫著玲瓏的胸腔,讓她很難喘過氣來。後來我發現,難以置信的是,在這麼長的時間中,玲瓏的意識一直保持著清醒狀態。她並沒有昏迷,她一直用微弱的呼吸支撐著等待。

用信念支撐著生的等待。

隊長和汪爺開始尋找阿威。主動加入的救援者們開始了新的挖掘。

雪崩區域很危險,隨時都有二次雪崩的可能。一聲稍大點的說話,都有可能再次成為死亡的導火索。但沒有人害怕或選擇離開。

有個日本大叔在幾十米遠外看到這一幕。他扔下自己的背包,立刻跑來加入救援。我記得他跪在地上奮力的動作,我記得他用登山杖與雙手刨開冰雪的情景,我記得一無所獲時他的懊喪與憤怒,我記得他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彷彿被深埋在雪下的不是異國陌生人,而是他的親人與摯友。

雪越下越大。

「如果找不到阿威,我們就永遠留在這裡。」

後來,當我在極度的恐懼中倉皇踏上返回 Deorali 休息站的路途時,遇見了一隊拿著鐵鍬與鏟子、向出事地點奔去的當地背夫與嚮導。

帶領他們是一位加拿大登山者。他是那個在危急時刻扔下登山包,堅定地告訴我「I』ll be back soon」,第一時間沖回 Deorali 尋找救援的異國友人。

我和他擁抱,和他說明了現在的情況。他與我們告別,帶著一路人繼續攀登而上。

他的戀人留在了 Deorali。抵達休息站時,她衝上來擁抱我,把我們帶到屋檐下。當地人迅速端上了薑茶,她遞給我一小瓶酒,讓我們暖身防止失溫。她抱著我,安慰我。我向她與她的男朋友致謝,她告訴我他叫 Max,這都是他們該做的。

二十分鐘了。

半個小時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過,Max 仍沒有回來。

她從安慰者變成被安慰者,表情和動作寫滿了不安與焦慮,她沖向冰天雪地里眺望遠方,甚至想要穿上冰爪隻身去找 Max。

原本旅店老闆一直在向我們了解事故情況,登記護照與登山證,與我們溝通他們正在試圖政府取得聯繫……但是漸漸地,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

我們一起沉浸在緊繃的情緒與沉默里。

當 Max 與其他救援者們的身影出現在遠遠的一片冰雪中,我彷彿看到了電影中的畫面。

Max 與守候已久的戀人向彼此奔跑而去,他們擁抱,接吻,撫摸對方的面龐,而後相視流淚。

那瞬間給我留下的震撼與感動,甚至不亞於我獲救重見光明時的心情。

跨越了東西半球與13個小時的時差,剎那間時間已經被愛凝固。

活著去感受這個世界的愛與美好,真好。

所以阿威,我不敢想像。如果汪爺最終沒有找到你,情況會是怎樣。你終究還是被救出來了,真好。

是的,這是一個擁有著圓滿結局的故事。在危急時刻成功選擇了唯一逃生手段的隊長,因為一塊足夠大的石頭而幸免於難;他挖出了半個身體在雪中的汪爺,並且使得我們所有人共同成功獲救,僅有些凍傷與擦傷。

而在近乎瘋狂的奔跑回 Deorali 的路上遇見 Max 時,儘管他看到我們都已脫離險境,卻仍然堅持要幫我們去挖鑿出遺落在事故現場的個人物品。等待 Max 的過程中,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歷經著無數煎熬;但他最終平安無事,並與愛人重逢相擁。真好。

最終,我也並沒有選擇繼續前往終點——安納普爾納大本營,儘管我離她僅有不到三個小時的徒步距離。但我想,雪山與眾神已經給予了我無限敬畏生命、熱愛生命的力量。

因為我們都活著,便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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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除夕。玲瓏說,那也是我們的第二次生日。

我想,如果你也曾經歷或靠近過死亡,我想你懂我的心情。或許你的感觸比我更多。

因為還活著,所以我們是多麼幸運。這是世界上最值得感恩的事。

大學時,我曾在雲貴地區呆了四十多天。那時覺得,自己在城市裡的一頓飯錢,一件衣服,便足以讓貧窮的家庭供給小孩上一年學;而有些人一輩子或許都無法踏出這山寨,自己卻能努力去看遍壯麗山川河流。這是何等幸福啊。

現在我才發現,沒有人能妄自定義幸福與命運。

活著,已經是我們生而平等的幸福。

其實徒步,本身便是件能夠催生人對生命意義強烈思考的事。我曾看到這樣一段形容徒步的文字——

「沒有車輛可以代步,沒有牲畜可以負重,回頭還是同樣的大山大壑,不如前行,終有盡頭。你只有一個選擇,拚命爬,拚命走,忍受無盡的 Up and Down,哪怕累的吐血崩潰,你也只有一個念頭——我得走下去。生活也是如此。」

在身心的無限考驗中,你會發現腳底地獄,抬眼天堂。

鮮活的靈魂,給予了我們選擇的權利。生命將予以最壯美的回報。

還記得大年初一的夜晚,我們已從 Deorali 返程到 Sinuwa。因為所在海拔降到雪線之下,戶外也相對安全;我們搬了些木柴,生起了火堆。

火光映襯著友人們的面龐,抬頭是這輩子都不曾見過的漫天繁星;身後是巍峨壯闊的雪山,是曾帶給我們危難與奇蹟的地方。

其實那兩天發生了許多許多的故事,而我也真的哭了很多次。因為害怕,因為悔恨;因為感動,因為感恩……而在那個無比平靜而美麗的瞬間,我忽然又一次想要落淚。

因為活著,因為愛。

雖然我可能再不會雪山徒步了。一方面有心理陰影,更多是因為我明白,我的體力與求生技能的匱乏,不足以讓我把冒險當成瀟洒闖天涯的成本。

但我不會停下行走的腳步。

更不會停下平靜生活中的每一日,追逐夢想的腳步。

因為只要生命能延續,我們還能呼吸——

未來便有無限可能。

- 後記 -

從尼泊爾回國後,我躺了一整天。

媽媽開門時看到我臉上的擦傷,我說,沒事啦摔了一跤。

我還說,回家真好。

媽媽,能回到你身邊,真好。

我始終感恩這次旅程,它早已經超出了凈化心靈與「離開是為了更好地回來」的目的。而我們五個人,也從患難與共,變為生死摯交。

活著。愛你所愛,勇敢追夢。

決定去尼泊爾,是因為有天偶然看到了篇講述尼泊爾的文章。那篇文章的背景配樂是尼泊爾民歌《Resham Firiri》。

後來再一次聽見這歌,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

那晚的 Deorali 很熱鬧。很多人因為我們的事故,選擇了暫住下一晚。各國的登山客們圍在長桌前,大家都很照顧我們,端來熱茶,讓我們坐到最暖的位置。我們披著睡袋,外套鞋襪在炭火旁烤著。

聽說是中國的新年夜,旅館老闆開了個頭,與那些尼泊爾背夫、嚮導們一同拍手,舞蹈,唱起了這首歌。

木棉花已綻放,是何時綻開的呢?

花落似白鳥飄落,不知疲倦隨風飛翔。

你若感到累了,停下休息吧?

還是你選擇飛翔,飛向那夢中的遠方。

圖文|玥玥玥玥玥

遊戲行業PR人,坐標廣州的深圳女。

永遠堅信世上最美的路途終點,在你自己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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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圖原文看這裡】尼泊爾?雪崩劫後餘生,活著真好 || 旅人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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