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心
(插畫:劉易斯)
澶州是個要衝,澶水從這裡流過,南下北上的商人在這裡匯聚,朝廷的重兵在附近駐守,一年到頭總有京里的人過來或是地方的人從這裡上京,河裡只要不封凍就永遠擁擠著船隻,碼頭上總是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貨物,河邊的急遞鋪幾乎天天有送文書要件的驛卒喊著「遞鋪遞鋪」急如星火趕來,被裡面衝出來的下一站驛卒接下東西繼續。在這裡開逆旅,生意一直是很興旺的。
蘇猛就是在澶水邊開逆旅的,生意當然沒的說。但最近,他卻不怎麼接客,到嘴的生意,也都往外推。
因為他有了個家醜——他的兒子前些天忽然得了失心瘋,舉止癲狂,動輒罵人打人,一發病,兩個夥計都制不住。這樣的消息要是傳出去,哪還會有客人敢來住店?
蘇猛已經有一陣子沒有接客了,對外只說是修房子。醫生郎中請了一大堆,都對這病一籌莫展,莫衷一是,有的醫生乾脆說這不是病的事,是中了邪,讓他不如找個法師來看看。
蘇猛打聽來,打聽去,專門跑了趟外地,請了個大師回來。這個大師叫陳寨,是南方人,聽人說法術很神,治好了很多疑難雜症。大師譜大得很,提了很多要求。他越要求多,蘇猛倒是越覺得他有本事——一般人哪兒能有這麼多講究呢。
陳寨來的那天,先挨了蘇猛兒子一頓罵,要不是蘇猛讓人把兒子架住了,還不知道他要干出什麼來。陳寨倒沒在意,他靜靜地看著蘇猛兒子鬧騰完被架走,掐指算了算,說蘇家兒子其病在心,當晚即可做法救治,並安排蘇家將廳房擺好桌案帷幕,囑咐晚間逆旅內外人等迴避,沒他招呼一律不準打擾。
當夜,法壇置好,器具齊備。蘇家兒子被捆得結結實實,平放在法壇之上。蘇家人齊齊告退,廳堂里只剩了仍在大罵不休的兒子,和穿著法袍的陳寨。蘇猛在自己房中熄了燈火,與夫人一起豎著耳朵聽,很久很久,都一直聽到罵聲,沒有別的聲音。
夜漸深,蘇家大小抵抗不住困意,一個一個睡去了。兒子可能也累了,罵聲漸弱,慢慢也沒了聲音。蘇猛放心不下,一直掐著自己,不讓自己迷糊。就在他也開始打盹的時候,忽然響起了一聲「當」,像是鐵器碰到大理石台的聲音。聲音不大,但把警醒著的蘇猛驚動了,他湊到窗邊又聽了聽,又沒什麼聲音了。
蘇猛終究抵不住好奇,他悄悄打開門,躡手躡腳地穿過堂屋跟卧房相通的走廊,湊到了堂屋的隔牆邊。這面牆年久失修,漏了一個小洞,外人注意不到,蘇猛卻是熟悉的。他把眼睛湊在洞上朝里一看,大吃一驚,差點大叫出聲。
兒子被陳寨劈成了兩爿!一爿還擺在法壇上,另一爿不知道被放到了哪裡——洞太小,屋裡位置看不全。
蘇猛馬上直起身,就想要衝進去救兒子。身形剛動,又硬生生克制住了。也許法師真的有奇術?事已至此,也只能希望他有特殊的辦法。
蘇猛百爪撓心地蹲在牆邊小心地看著,只見陳寨在兒子的半片身體里掏來掏去,似乎拽出了一些什麼東西,隨手棄置一旁,之後他轉過身去消失在蘇猛的視野當中,片刻之後又出現,卻是滿臉焦灼的神色。從神色看,蘇猛感覺事情有點不對,但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看到陳寨在原地轉來轉去,兩隻沾了血污的手在身前絞來絞去。陳寨轉了幾圈之後,忽然停下,仰頭向上,不知是在看屋頂還是在思索,緊接著,他再次轉身,消失在蘇猛的視野中。
這次消失時間很長,蘇猛等得腳都麻了。見一直沒有人影,蘇猛小心地朝門廊出挪動了一點,聽沒動靜,把頭探了出去。這下堂屋整個都能看到了,屋裡並沒有人,滿地血跡,在大門口的門檻上方,倒掛著兒子的另半爿身體。
蘇猛驚駭得無以復加,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兒子倒置的半張臉面目猙獰,顯現出被劈開那一瞬的痛苦與恐懼,身體里五臟六腑都還在顫動著,卻唯獨少了心臟。蘇猛走過去看法壇上的另外半爿,也沒有心,這一爿像是經過了處理,臉上的表情已平和了很多。蘇猛站在兒子兩爿身體之間,伸伸手想救兒子,又不敢動,正驚懼中,聽到院門有響動,他本能地一抖,快速跑出了堂屋,躲回牆下,將身體蹲伏在牆邊,心止不住地砰砰亂跳。
稍平靜一點後,他抬起身體,把眼睛湊到牆洞上。視野里又出現了法壇和兒子的身體,還有捧著一顆心的陳寨。他把跳動的心臟小心翼翼地塞進了兒子的身體,輕按了一會兒,轉身離開,片刻後提著兒子的另半爿身體走了回來,兩相比對著,往一塊湊,然後幾聲低聲呼喝,像是在念咒語。他做得太專心,竟都沒留意到蘇猛留下的雜亂的腳印,直到把身體拼合完畢,審視周圍,忽然發現了不對。他的眼神變得凌厲陰鷙起來,朝四周掃視。蘇猛感覺他看到了自己,嚇得一身冷汗冒了出來,渾身發軟,他手腳並用,一聲不吭地爬開,竟不敢回卧房,而是遠遠地跑到後院柴房中躲了起來。
天亮之後,夥計們起床打掃,一切似乎都恢復了正常。當有人發現蘇猛的時候,他都不知道外面發生過什麼。他強裝鎮定,整理了衣物,從柴房裡出來,邊讓夥計打水來洗漱,邊旁敲側擊地問法師如何了。夥計告訴他,法師雞叫時做法完畢,叫了幾個人把少掌柜抬回了房間。少掌柜睡得很沉,現在還沒醒。法師在客房稍微休息了一小會兒,現在正在吃早飯。
蘇猛內心忐忑不安,他先去了兒子的卧房看了下,發現兒子鼻息均勻,臉色紅潤,雖不知是否醫好,但顯然是活著的。他的心放下了大半,忙跑去看望法師。法師陳寨吃喝已畢,見他過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說:「令郎的病已經治好,鄙人還有要事,不能停留,今日我就將啟程。」
蘇猛忙不迭地道謝並挽留,但法師意已決。他只得差夥計準備酬金並備車,親自送法師前往碼頭。路上蘇猛禮節性地問法師準備前往何處,陳寨陰鷙地看了看他,回道:「不必多問。」
送走法師,蘇猛叫夥計先驅車回去了,他自己想走一走。昨夜的情景太恐怖,他還心有餘悸,如今天光大亮陽光溫暖,他要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多沾點人氣,心裡才能安。往常總嫌街上太擠,但今天,他就想往人多的地方湊湊。
從碼頭回逆旅,要路過檀州城的南城門,城門口聚了一大群人,正擁擠著看什麼東西。蘇猛擠進去,裡面的城牆上貼著一張簇新的告示,旁邊還有差役敲著鑼,一遍遍喊給大家聽。原來昨天夜間城外大路上出了命案,一個送信的驛卒莫名被殺,還被殘忍地挖了心,他攜帶的文書散落一地,但一樣沒丟。縣衙貼出告示,是為徵集目擊證人,尋找殺人兇手。圍觀的人群邊聽邊議論紛紛:什麼人這麼大膽,殺害驛卒可是大罪啊。
蘇猛不知為何開始心慌起來,他擠出人群,在一片灰塵中靜了靜,然後拔腿急急往逆旅趕。逆旅一片溫和景象,又掛起招子重開了張,可想而知兒子的病已經沒事了。蘇猛感覺一陣輕鬆,揉揉胸口,不禁失笑。他抬手揩了揩額頭上跑出的汗,抬腿邁過門檻,正此時,聽到兒子熟悉的聲音,高聲急切地喊著:「遞鋪遞鋪……」
原故事來自《稽神錄》·陳寨
陳寨者,泉州晉江巫也。善禁咒之術,為人治疾多效者。澶州逆旅蘇猛,其子病狂,人莫能療,乃往請陳。陳至,蘇氏子見之,戟手大罵。寨曰:「此疾入心矣。」乃立壇於堂中,戒人無得竊視,至夜乃取蘇氏子劈為兩片,懸堂之東壁,其心懸北檐下。寨方在堂中作法,所懸之心遂為犬食,寨求之不得,驚懼,乃持刀宛轉於地,出門而去。主人弗知,謂其作法耳。食頃,乃持心而入,內於病者之腹,被發連叱,其腹遂合。蘇氏子既寤,但連呼遞鋪遞鋪,家人莫之測。乃其日去家十里,有驛吏手持官文書死於道傍。初,南中驛路二十里置一遞鋪,吏持符牒以次傳授,欲近前鋪,輒連呼以警之。乃寨取驛吏之心而活蘇氏,蘇遂愈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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