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派常青藤壓迫右派」之活久見

11月30號那天,我收到A君一條簡訊:你知道嗎,今晚Rick Santorum來康奈爾了,要不要去看熱鬧。

Rick Santorum是什麼人?在谷大白話翻譯的囧司徒每日秀里,他的名字一般被翻譯成「李三多」。Santorum是賓夕法尼亞州的參議員,也是著名宗教保守派;在我的政治字典里,屬於「屁事巨多型保守派」(as opposed to支持選擇自由的Rand Paul)。他反對TPP,支持自由貿易,反對移民,相信同性戀是病得電,反對小黃片、避孕藥等等。

A君是來自德國的第三代移民,生在賓夕法尼亞一個保守派小城,也是我在學校最好的朋友之一。作為兩個too liberal for home but too conservative for school的人,我倆對於學校的大部分政治活動都介於熱衷和犬儒之間。Rick Santorum這個瓜,是百分之百要吃的。

等我和A君結伴到了會場,門口已經排起大長隊。樓下的座位都已經坐滿,我倆只能帶著咖啡和薯片坐到陽台上的第一排,各就位預備準備吃瓜。

我說:「看到這麼多白人我真一點都不驚訝。」

A君說:「說實話,我上次看到這麼多穿著vineyard vines的白人bro還是在rush兄弟會。」

我說:「你是白人所以你可以這麼說,我要說就太政治不正確了。」

A君說:「你覺得會有人來抗議嗎?」

我說:「至少進來的時候沒有看到有人舉牌子吧。康奈爾的學生還是挺乖的。」

抗議還是不抗議?這是一個特別哈姆雷特的問題。

從法律意義上說,抗議是憲法保護的言論自由的一部分,政治家的發言也是言論自由的一部分。憲法只告訴你,政府無權干預演講者,也無權阻止和平抗議者。但是平民在現實生活中對於怎麼做,憲法什麼都沒告訴我們。

那怎麼辦?看感覺咯。

在現實生活中,抗議這個行為,等同於「罵」。遇到觀點相左、甚至侵犯過你的權利的政治家,「罵」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反應;憲法也保護你「罵」的權利。但是人並不喜歡被罵,又不能說「你不能罵我」,因為「罵」是言論自由,所以只能換一個帽子給對方帶。

在這次大選中出場率最高的帽子叫做「Bigot」;其他經常出現的帽子包括:

Racist(種族分子),Libtard(左傻,類似國內的白左),Xenophobic(排外分子;我一般用能不能在句子中靈活使用+正確發音這個詞判斷右派中國學生英文水平),Feminazi(極端女權),Cuck(綠帽黨,表示支持女權或者自由主義in general的男性),Cuckservative(表示同情自由主義的保守派)

學會罵人了嗎寶寶們?學會了我們繼續。

對於Rick Santorum這種演講,支持不支持抗議是一件里外不是人的事。如果你支持抗議,那麼必然會被扣一個「擾亂會場秩序侵犯Rick Santorum言論自由的左派大Bigot」的帽子;如果你反對抗議,抗議本身也是美國政治dynamics不可脫離的一部分。

就我個人而言,我很難做到反對抗議者。李三多的許多觀點在我心裡只能用「愚昧」形容,但是我希望大家都能尊重他的發言,否則不好好聽到尾真的很煩人。所以我和A君商量好的策略是——從頭到尾不打算髮出任何聲音;如果身邊有人抗議到打擾會場秩序,無論哪一方在抗議都禮貌阻止。

而且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失控到什麼程度,堅決,不拿,薯片,砸人。畢竟我堅信Doritos用忍者飛手裏劍的手法扔出去是能削死人的。

五分鐘後,康奈爾共和黨的主席 -- 一個圓圓的妹子走上台。

「大家好,我是康奈爾共和黨的主席——」 姑娘第一句話沒有說完,就被噓聲和笑聲淹沒。我後面的小哥大喊:「Cuckservative!!(綠帽共和黨)」 引起一陣鬨笑。A君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哥和他的朋友笑的更厲害了。

大選前後,Olivia和她的康奈爾共和黨社一直面對非常大的壓力。左派大學裡共和黨本來就不討喜,而康村共和黨是左右兩邊都不討喜。學期初,康奈爾共和黨決定公開反對川普,支持非共和黨的保守派候選人Gary Johnson,被學校川粉們吊到reddit和4Chan上人肉,幾個主要幹事被噴子罵的狗血淋頭。由於拒絕支持黨內候選人,他們還被吊銷了「共和黨」的商標,只能改名「康奈爾保守派」。妹子強忍著怒氣念完稿子,說:「現在請大家全體起立,和我一起背誦效忠宣言(pledge of allegiance)。」

我:背誦什麼??

A君說:你是外國人,把帽子摘了站起來就行。

看著一臉肅穆的A君,我強忍住了掏出大喇叭高唱共青團團歌的慾望。在私立學校這四年我從來沒有遇到過要對國旗集體效忠的情況;看來共和黨真的是很喜歡愛國主義宣誓這一套。

Rick Santorum的演講本身只能用老生常談來形容,閉上眼睛彷彿覺得自己在聽fox news里共和黨的官方t:Obamacare非常糟糕,保護同性戀的法案侵犯了別人宗教自由,聯邦法院氣候變化是左派謊言,美國要把經濟發展重心轉回國內等等。

環顧四周,我後面的幾個川粉小哥眼中都帶著淚光頻頻點頭;大多數人捂著嘴接連嘆氣,或者在手機或者小本子上憤怒的做筆記。Rick說的許多觀點只能用「controversial」形容,比如移民對美國經濟有害無益;如果在教室里聽到類似的觀點,我一般會直接拍案而起死磕到底。但是看著周圍的人都咬著舌頭一言不發,我也只能掏出小本本寫下幾個問題,打算待會Q&A的時候對峙。

但是當Rick說起同性戀Conversion therapy(對同性戀的糾正治療)的時候,突然台下有一個人站起來大喊:「不要臉!(Shame!)」 像喊號子一樣,一群人齊聲跟著喊:「Shame! Shame! Shame! Shame!」

我撲到欄杆上往下看,前幾排有人站起來舉著牌子開始抗議。有的看起來像學生,有的像伊薩卡本地頭上戴著花環的嬉皮士。抗議者顯然是有組織的;每個人頭上都帶著彩虹條紋的緞帶。我數了一下,大約有不到二十個人。

剩下的幾百個觀眾面面相覷。有人跟著鼓掌或者吹口哨,但被身邊的人攔下來。有的人開始hush。Rick Santorum叉著腰默默看著抗議者,直到觀眾里「shhhhhhhhhhhh」的聲音壓過了抗議聲和掌聲。Rick非常政客的說:「我今天來這裡,是為了交流,而不是仇恨。如果有問題,我希望待會問答環節我們按照秩序交流。言論自由是每個人不可分割的權利——」

一個抗議者大喊:「種族屠殺的言論!」

觀眾集體懵逼。

另一個抗議者大喊:「納粹!納粹!川普是希特勒!」

我一沒忍住笑噴了。幾百個學生老師默默看著台下幾個人跟台上一個人撕心裂肺的互相羞辱,只能用滑稽形容。之後Rick Santorum的演講還被打斷了幾次,都被觀眾的shhhhhhhhhhhh」聲和尷尬的笑聲壓下來。兩個小時的演講就這麼磕磕絆絆的結束了。

當天凌晨,學校論壇炸出這麼一條帖子。這條帖子原文是這樣的:

Cornell Liberals being immature, rude, and intolerant at Statler Auditorium. What are they protesting, his ability to get a sentence out without being interrupted? Classy Cornell students screech gibberish at Santorum, an invited speaker, as they "tolerate" his Freedom of Speech. #RegressiveLeft#LiberalCensorship

「康奈爾左派在Statler禮堂的行為幼稚,魯莽,不寬容。他們在抗議什麼?他(Rick Santorum)說一句話不被打斷的權利嘛?牛逼兮兮的康奈爾學生對著學校請來的演講者——Santorum——胡言亂語,這就是他們說的『包容』咯~ 」

幾小時內105贊,60條回復。(Facebook對回復計算方式不同,所以60條回復底下好幾條一條都蓋了幾十上百層的撕逼大樓)上網一搜,已經有幾篇文章長篇大論的說康奈爾學生如何不包容,如何沒有素質,如何壓迫右翼。在這個什麼都不會發生的小山村,這已經是年度最大撕逼事件了。

一個完美的故事出現了 —— 一個宗教保守派政客來到一個左派校園,遭到被左派洗腦的學生騷擾和攻擊。沒有人關心這其實是一場無聊的演講加上十幾個人的小抗議。

我內心只想像Hamiltons里的Eliza一樣高唱能不能「remove myself from this narrative"。

過幾天我就要畢業,拉了A君和幾個朋友一起出來吃飯,席間有Rick Santorum這次活動的組織者之一M君。M君講了兩個小故事。

第一,是一個曾經經歷過Rick Santorum支持的Conversion Therapy的人(換言之就是因為是gay被電過的人)給康奈爾共和黨、校長和一些其他校董群發了一封千字郵件,表示他認為Rick Santorum不是觀點不同,而是愚昧。這樣愚昧的政客不配在代表科學進步的大學校園裡做演講、宣傳他的保守主義思想。

第二,是一個共和黨校董在演講之後給康奈爾共和黨開了一張空白支票,說你們明年想請誰請誰,演講費他出,表示對在校園內宣傳保守主義思想的支持。

我問,你們打算請誰?

他說,我們看看能不能請來老布希。

我說,你們保守派手裡有這麼多錢這麼多資源,校園怎麼還是被左派佔領了。

他說,你看你又Liberal Bully(左噴)我了,我要safespace。

我:我不給你tutor了,你計量可以掛了。

他:Commie

我:Nazi

A君:多大的人了,好好吃飯。

一場校園政治鬧劇就這麼結束了。像我寫的大多數日記一樣,沒有什麼結論。硬要說結論的話,就是大家都被罵了。Rick Santorum被罵了。康奈爾共和黨被罵了。抗議者被罵了。康奈爾左派集體被罵了。康奈爾學生集體都被罵了。

Rick Santorum獲得一場演講機會。川粉和左棍獲得一場自嗨。康奈爾共和黨獲得一張空白支票。我獲得一篇文章,可能還有幾個贊。

沒有人的觀點因此被改變;但是校園政治好像大概也許就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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