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掌怪錄·山魈獨足,跳踉何往?

這裡要說的山魈可不是遙遠非洲的那種色彩鮮艷的靈長類動物,而是記載於我國古籍中的一種妖怪——山魈。

據說這種妖怪長得像人,體型只有小孩子那麼大,多數傳說中為獨足,也就是只有一條腿,生活在大山中,嗜好吃螃蟹,能說話,當受到人欺負時會作祟讓人生病。(這是其典型形象,在不同的傳說里可能會有些小差異)

關於山魈的原型,現在人們普遍認為是非洲的山魈、狒狒之類的動物,但我認為山魈作為一種在古籍中出現率很高的妖怪,其原型不可能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而應該就是原生於中國,古人能夠經常見到的動物。傳說中山魈出沒的區域全都集中於南方,即江浙、江西、兩廣一帶,北方從來沒有類似傳說,所以山魈可能就是當時廣泛生活於亞熱帶的某種猿類,只是後來隨著棲息地的破壞,逐漸從那些地區消失了而已。

而恰恰是因為這種動物分布的普遍性,也就造成了與其相關的傳說數量非常多,每個地區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同的山魈傳說,這種傳說在大體上都依照於同一個框架——如獨足,喜歡吃螃蟹,會祟人,害怕爆竹等——但在一些細節上卻各有不同,再加上在流傳過程中被人為地不斷扭曲變形,結果就導致山魈這種妖怪的輪廓越來越模糊不清,各種異名更是層出不窮,整體情況甚至可以說是亂七八糟,到了唐代,段成式寫《酉陽雜俎》時實在是分不清了,於是乾脆收集了一大堆山魈的異名混在了一塊說,其文道——

山蕭,一名山臊,《神異經》作??,《永嘉郡記》作山魅,一名山駱,一名(音混),一名濯肉,一名熱肉,一名,一名飛龍。如鳩,青色,亦曰治鳥。巢大如五斗器,飾以土堊,赤白相見,狀如射侯。犯者能役虎害人,燒人廬舍,俗言山魈

其實還可以叫山精、山都,但他沒提到。另外,從這些名字中也可以看出來,山魈這種妖怪的命名是很隨意的,蕭、臊、??、魈,發音都很相近,但因為記錄者不同,用的字也就不同,但實際上指的都應該是同一種妖怪,所以在後面一些傳說里雖然其中妖怪的名字並非是「山魈」兩個字,但指的實際就是山魈。當然也有特殊情況,比如山都和治鳥,這二位屬於其它妖怪傳說在流傳過程中逐漸融合進了山魈傳說,這種情況在後面會詳細解釋。

而關於段成式的這種分類法,雖然很籠統,但基本上是沒錯的,只是後面關於山魈的描述錯得離譜了,山魈並不是鳥,而是一種人形的妖怪才對。造成這種錯誤的原因,其實也不怪段成式,而是因為山魈和治鳥這兩種妖怪到了唐代時確實就已經被弄混,當成一回事在說了,這個待會兒會提到,現在先來梳理一下山魈的起源。

關於山魈,最早的記載出現於東漢時期的《神異經》,其文曰:

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長尺余,袒身,捕蝦蟹。性不畏人,見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蝦蟹。伺人不在,而盜人鹽以食蝦蟹。名曰山臊。其音自叫。人嘗以竹著火中,爆朴而出,臊皆驚憚。犯之令人寒熱,此雖人形而變化,然亦鬼魅之類,今所在山中皆有之。

這裡山魈應有的特點基本就全都具備了,只是沒說是不是一足。

到了三國時,在《國語·魯語下》韋昭注文中就提到:「夔一足,越人謂之山繅,音「騷」,富陽有之,人面猴身,能言。」這裡的山魈就出現了獨足的描寫,這個特點後來一直保留了下來,成為了山魈最具標誌性的特點。(但實際上夔在山海經里是一種獨足,牛形的怪物,在說文中則是一足,似龍的動物,無論哪種都跟山魈沒關係,韋昭大概是覺著這兩種妖怪全都是一條腿,於是就混在一起說了。所以這條注其實是注錯了,但作者卻在無意中為山魈這種妖怪保留下了最早期的傳說之一。)

時間再向後,在《抱朴子·內篇·登涉》一文中提到:

抱朴子曰:「山中山精之形,如小兒而獨足,走向後,喜來犯人。人入山,若夜聞人音聲大語,其名曰蚑,知而呼之,即不敢犯人也。一名熱內(太平御覽引做「超空」),亦可兼呼之。又有山精,如鼓赤色,亦一足,其名曰暉(太平御覽引做揮)。見之皆以名呼之,即不敢為害也。

這裡雖然稱其為山精,但觀其特點其實也就是山魈,只不過換了個名字,以後它的名字會更多。同樣稱山魈為山精的還有《玄中記》,其文曰:「山精如人;一足長三四尺,食山蟹,夜出晝藏,人不能見,夜聞其聲。」山魈的特徵更為明顯。

在同時期的《搜神記》中,又出現了所謂山都:

廬江大山之間,有「山都」,似人,裸身,見人便走。有男女,可長四五丈(或為尺),能相喚,常在幽昧之中,似魑魅鬼物。

同時也提到了所謂治鳥:

越地深山中有鳥,大如鳩,青色,名曰「冶鳥,」穿大樹,作巢,如五六升器,戶口徑數寸:周飾以土埡,赤白相分,狀如射侯。……若有穢惡及其所止者,則有虎通夕來守,人不去,便傷害人。此鳥,白日見其形,是鳥也;夜聽其鳴,亦鳥也;時有觀樂者,便作人形,長三尺,至澗中取石蟹;就人炙之,人不可犯也。越人謂此鳥是「越祝」之祖也。

這種鳥可以驅使老虎,而且可以忽而是鳥,忽而是人形妖怪,變幻無常,但並沒提到它和山魈之間有什麼具體的聯繫,山都也是,原本只是略像山魈,原文並沒說山都即是山魈,可是後來隨著傳說的不斷變化,這三位最終就被當成了同一種妖怪。

關於山都,在《爾雅·釋獸》「狒狒」一條, 郭璞的注中曾提到:

其狀如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則笑。 交 廣 及 南康郡 山中有此物,俗呼之曰『山都』。

可見山都本來應該是狒狒(古籍中記載的狒狒)之類的動物,只是在都類似人形的這點上略像山魈,《搜神記》原文並沒說山都和山魈有什麼聯繫,可是後來也和治鳥一起被傳混了,變成了山魈的異名。

如在劉宋人鄧德明的《南康記》(《太平御覽》 卷八百八十四引)中,就記載道:「山都形如崑崙人,通身生毛,見人輒閉眼張口如笑,好在深山中翻石覓蟹啖之。」本是狒狒的山都就已經傳染上了山魈愛吃螃蟹的毛病。

而在同時期的《述異記》中,山都又變成了帶著治鳥特徵的妖怪,這就更加混亂了:

南康有神名曰「山都」,形如人,長二尺余,黑色、赤目、發黃被身,於深山樹中作窠,窠形如如卵而堅,高三尺許,內甚澤,五色鮮明,二枚沓之,中央相連。土人云:「上者雄舍,下者雌室。」傍悉開口如規,體質虛輕,頗似木筒,中央以鳥毛為褥。

此神能變化隱身,罕睹其狀,蓋木客、山魈之類也。贛縣西北十五里,有古塘,名余公塘,上有大梓樹,可二十圍,樹老中空,有山都窠。宋元嘉元年,縣治民哀道訓道虛兄弟二人,伐倒此樹。取窠還家。山都見形謂二人曰:「我處荒野,何豫汝事!巨木可用,豈可勝數?樹有我窠,故伐倒之。今當焚汝宇,以報汝之無道。」至二更中,內外屋上一時火起,合宅盪盡。

在同書中,卻也記載著最典型的山魈:

宋元嘉初,富陽人姓王,於窮瀆中作蟹斷,旦往視之,見一材長二尺許在斷中,而斷裂開,蟹出都盡。……轉顧見向材頭變成一物,人面猴身,一手一足,語王曰:「我性嗜蟹,比日實入水破君蟹斷,入斷食蟹,相負已爾,望君見恕,開籠出我;我是山神,當相佑助,並令斷大得蟹。」王曰:「汝犯暴人,前後非一罪,自應死。」……土俗謂之山操,[廣記引作山魈]雲知人姓名則能中傷人,所以勤勤問王,正欲害人自免。

在《永嘉郡記》(《太平御覽》卷九百四十二引)中,又有所謂「山鬼」,觀其特徵行徑,也應該就是山魈:

安國縣有山鬼,形體如人,而一腳,裁長一尺許。好啖鹽,伐木人鹽輒偷將去。不甚畏人,人亦不敢伐木犯之,犯之即不利也。喜於山澗中取石蟹,同伐木人眠息,便十十五五齣,就火邊跂石炙啖之。常有伐木人見其如此,未眠之前,痛燃石使熱,羅置火畔,便佯眠看之。須臾魑出,悉皆跂石,石熱灼之,跳梁叫呼,罵詈而去。此伐木人家,後被火燒委頓。

《幽明錄》里也提到一種人形妖怪,沒說名字,但就那愛吃螃蟹的性子,也應是山魈無誤:

東昌縣山有物,形如人,長四五尺,裸身被發,髮長五六寸,常在高山岩石間住;喑啞作聲而不成語,能嘯相呼,常隱於幽昧之間,不可恆見。有人伐木宿于山中,至夜眠後,此物抱子從澗中發石取蝦蟹,就人火邊,燒炙以食兒。時人有未眠者,密相覺語,齊起共突擊,便走,而遺其子,聲如人啼也。此物使男女群共引石擊人,輒得然後止。

在南梁時期的《荊楚歲時記》里,則又提到:「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春秋》謂之端月。雞鳴而起,先於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 可見山魈這種妖怪在那時居然已經成了民俗的一部分了。

到了唐代,在《廣異記》中,山魈就和之前提到的治鳥徹底融合成了同一種妖怪,《斑子》一文中就寫道:

山魈者,嶺南所在有之。獨足反踵,手足三歧,其牝好傅脂粉。於大樹空中作窠,有木屏風帳幔,食物甚備。南人山行者,多持黃脂粉及錢等以自隨。雄者謂之「山公」,必求金錢,遇雌者謂之「山姑」,必求脂粉。與者能相護。

唐天寶中,北客有嶺南山行者,多夜懼虎,欲上樹宿,忽遇雌山魈。其人素有輕齎,因下樹再拜,呼「山姑」。樹中遙問:「有何貨物?」,人以脂粉與之。甚喜,謂其人曰:「安卧無慮也。」人宿樹下,中夜,有二虎欲至其所。山魈下樹,以手撫虎頭曰:「斑子,我客在,宜速去也。」二虎遂去。明日辭別,謝客甚謹。其難曉者,每歲中與人營田,人出田及種,余耕地種植,並是山魈。谷熟則來喚人平分,性質直,與人分,不取其多。人亦不敢取多,取多者遇天疫病。(實際上這種山魈的形象應該還混合了《搜神記》里「猳國」的特徵)

獨足反踵,是山魈的特點,能驅使老虎,與在樹中作巢是治鳥的特點,此書中卻只提山魈,不提治鳥,可見作者是將其合二為一了。

在同書的《劉薦》一文中,對這一種的山魈也有提及:

天寶末,劉薦者為嶺南判官。山行,忽遇山魈,呼為妖鬼。山魈怒曰:「劉判官,我自遊戲,何累於君,乃爾罵我?」遂於下樹枝上立,呼班子。有頃虎至,令取劉判官。薦大懼,策馬而走,須臾為虎所攫。坐腳下,魈乃笑曰:「劉判官,更罵我否?」左右再拜乞命。徐曰:「可去。」虎方舍薦。薦怖懼幾絕,扶歸,病數日方愈。薦每向人說其事。

可見老虎對其可以說是言聽計從的。

到了五代時,山魈大家族中又多出一員,名為木客。《南唐記》中就提到:「山間有木客,形骸皆人也,但鳥爪耳,謂之山魈,亦名山臊。」但實際上,木客最早指的其實是進山伐木的工人,後來漸漸地傳成了類似於山魈的妖怪。(寫完後又查了一下,發現木客最早的記載出自《南康記》:「木客,頭面語聲亦不全異人,但手腳爪如鉤利,高岩絕嶺,然後居之。」)

至於宋代,山魈的形象才終於基本定型,被定位了一種獨足多毛的大鬼,如在《夷堅乙志》卷二中提到的:

宜興民素以滑稽著。有山鬼入其室,自天窗垂一足徹地,黑毛毿毿,民戲謂之曰:若果神通,更下一足。鬼不能答,少頃收足去,自是不復至。

而因為宋人愛好鬼神的特點,山魈居然有時也被當做神來供奉,《夷堅丁志》中就提到:

大江以南地多山。而俗禨(音擊,迷信意)鬼。其神怪甚佹異。多依岩石樹木為叢祠。村村有之。二浙江東曰五通。江西閩中曰木下三郎。又曰木客。一足者曰獨腳五通。名雖不同。其實則一。考之傳記。所謂林石之怪夔罔兩及山??是也。李善注東京賦云:野仲游光。兄弟八人。常在人間作怪害。皆是物雲。變幻妖惑。大抵與北方狐魅相似。或能使人乍富。故小人好之。致奉事以祈無妄之福。

到了宋代以後,有關山魈的傳說逐漸減少(或許是因為原型動物的減少,或者是我沒找到),其形象也逐漸虛化,多被用來代指山中的鬼怪,如《聊齋志異》中的《山魈》一則,以及《堅觚續集》、《粵西叢載》的記載都是如此,只是描述其有多怪異可怕,至於山魈所特有的獨足愛吃螃蟹的特點則一點沒有。明代王兆雲《白醉瑣言》中曾記載一種會租人土地耕種的妖怪,也叫山魈,形象一手一足,還能伏虎,似乎很像從前的山魈,但觀其描述,卻似乎更像是某種少數民族被曲解之後的形象。

不過在清末俞樾的《右台仙館筆記》中,卻還是可以看到山魈的影子的:

宜興山中一趙姓者,每夕宿火於釒盧,加煤其上,以供明日之用。忽一夜,煤火皆發棄地上,連夕皆然。伺之,則一獨足鬼俯釒盧而窺,且笑且發,群起搏之,一跳即逝。或曰此山魈也,是畏爆竹。乃伺其至,然爆竹投之。鬼驚仆,眾入執之,於其足旁得一鞀鼓。鬼雖黑丑,殊無所能,惟叩首作乞憐狀。或予之飲食,恐怖不敢多食,惟示以所棄鞀鼓,則喜而笑。姑與之,入手即大笑,奮足一躍,倏忽脫去。《抱朴子·登陟篇》:「山精形如小兒,獨足向後,夜喜犯人,名曰魈。呼其名,則不能犯也。」此鬼形狀,為山魈無疑,但不知所持鞀鼓何用耳。

獨足,而且害怕爆竹,可見是山魈無疑了,只是比起一千多年前「所在山中皆有之」的前輩們,這隻山魈的命運可就顯得太過孤獨了。

此外,在知乎上我曾看到一篇文章,文章作者提到在他的家鄉一直都有很多關於山魈的傳說,所以或許山魈這種妖怪並沒有完全消失,而一直就生活在人們的身邊,只是因為很少被人記錄下來,所以漸漸地開始被人遺忘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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