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研究猴子的人類學家

這篇日記應該又名「不要跟生物學家共進晚餐」——昨天我參加了深圳「大鵬自然好書獎」的頒獎儀式,會後晚宴是條長桌,我恰好跟研究猴子的張鵬教授坐了面對面,他的《猿猴家書》剛剛拿了十大好書獎。上菜前我本來想簡單地寒暄,沒想到對話最後變成了一場滔滔不絕的猿猴科普講座,熱烈地持續了整個晚餐。我驚訝於一個人研究了16年猴子,還能在一場隨意的聊天中展示這麼大的熱情。一開始放在桌子上的筆記本本來只想隨便劃拉劃拉,最後拉拉雜雜記了五六頁。

憑記憶整理出來以下內容,寫成口述體了。

口述者: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 張鵬教授

我本科在西北大學學的生物化學,碩士學的動物學,然後去北大進修的心理學,博士在日本京都大學學的人類學。現在是社會學、生態學博導。人類學有兩種,一個是文化人類學,一個是生物人類學。我研究猿猴,就是用猿猴來看人類。

我最早是在秦嶺的周至研究金絲猴,現在在廣東這裡研究中國獼猴。

像河南猴、廣東猴,互相之間也有方言問題,雖然它們大量地通過梳毛、摘虱子來交流感情,但在叫聲上還是有差別的。

猴子有38種叫聲,像我已經研究16年猴子了,能聽懂他們的叫聲,你在家養狗時間長了,不也能聽出來它到底是餓了,還是想出門嗎?

猴子表現出的很多行為,不只是出於本能,也要靠後天學習。

比如有的猴子籠養的時間長了,連交配都不會了。曾經我們見過一隻人工繁育的雄性黑猩猩,它從來沒在黑猩猩的群體里生活過,到了交配的時候,它不知道怎麼去吸引雌性。正常黑猩猩發情的時候會打開雙腿,向雌性展示自己的生殖器,還會主動給雌性理毛示好。但是這隻黑猩猩完全不會,它就會追著雌性黑猩猩打,最後把對方惹怒了。

打完就完全沒機會交配了,黑猩猩是不會硬來的,它不會強姦。其實在400多種靈長類動物里,只有人和紅毛猩猩有強姦行為。所以我看新聞,總說某個強姦犯當時「獸性」大發,這個比喻壓根是錯的嘛。

猴子是很聰明的,跟它們相處時間長了,會發現它們其實是認識我們的,而且它們是看臉:我們換了衣服,猴子還是能認出來,它們還能分辨男女——我們遇到過母猴向男學生示愛、求交配,公猴騷擾女學生的情況。猴子跟人一樣,也懂得迴避近親繁殖,父女、兄妹之間,都不會有交配行為。

做猴子研究是很寂寞的,我們要進山,一待待很長時間,有猴子的地方一般都沒有信號。我們做研究,就是跟著猴子跑,猴群活動時來回移動,我們也跟著走,時間長了認識它們中每一隻的代稱,知道一個猴群里互相之間的關係。

這個過程太孤獨了,我曾經給一個猴群里最漂亮的一隻母猴起了我女朋友的名字,在山裡的那幾個月,靠這個來排解我對女朋友的思念。後來又有學弟學妹過來,它們也跟著我叫這個名字,結果他們在觀察筆記里就寫:XXX(張鵬女友名字)正在跟一隻雄猴交配……這成了一個流傳很久的笑話了。

我沒怎麼見過死掉的猴子,很難見。一隻猴子大限將至時,它的體力會下降,沒法跟全天到處跑的猴群一起走了。就跟人一樣,猴子離開了集體也會害怕。你想想人害怕的時候會怎麼做?肯定是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猴子也是,老猴子就會躲在山洞裡,最後也死在那裡。

國內研究猴子的有幾家:北古所研究北京猿人,復旦大學用分子生物學做研究,他們前幾年做了曹操墓的研究很有名;我們中山大學就是我這裡,主要研究猴子和黑猩猩,研究的是動物行為。

我們在野外,也有可能跟猴子交換傳染病,也有被攻擊的危險,每次有新學生去做研究,我都要教一些基本的安全須知。比如你跟猴子起了衝突,很多人調頭就跑,這其實是最危險的——猴子會以為自己的威脅成功了,你轉身逃跑是屈服的表現,當然要追著你繼續攻擊。正確做法是直視猴子,然後左顧右盼:猴子跟人類一樣,都生活在親緣社會,你左右看,它會理解成你馬上就會有朋友過來解圍了。

很多人以為猴群里猴王是最兇悍的,實際上不是,猴子是母系社會,猴王不過是個上門女婿而已,猴王戰鬥力強,但都是一對一單挑,如果你惹了母猴子才危險了。比如有些遊客看見幼猴,覺得好可愛啊!拿手機湊過去拍,你想想如果這是個人類嬰兒,他媽媽也肯定很生氣嘛,這是一種會威脅整個猴群的動作,幼猴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會跑出來撓你。

最近我們發了一篇文章是研究猴戲的,很多人覺得猴戲是虐待動物,一表演,耍猴人就拿鞭子啪啪地抽,小猴子嚇得瑟瑟發抖。

我們去研究發現並不是這樣的。猴戲在中國有悠久歷史,4000多年前就出現了,到唐朝的時候,表演的猴子是會封官的,而且只有皇帝和達官顯貴才能看猴戲,後來這種表演才漸漸流傳到民間。

我們調查現代的耍猴人,會發現他們對待猴子就跟自家親人一樣,耍猴人的猴子都是自己繁殖的,不是從野外抓的。有的幼猴沒有奶喝,女耍猴人甚至會用自己的乳汁直接哺乳。一隻獼猴的演出能養活一家四口人,你說他們對猴子會是什麼態度?

像表演時,耍猴人的鞭子都是往地上抽的,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兇惡的角色,猴子起先很害怕,後來造反,最後戲弄了耍猴人,這是一個經典的戲劇套路,只有這樣觀眾才會心理上傾向於猴子,願意在後來討錢時給它打賞。

動物福利這個概念是從歐美傳過來的,歐美一直有一種二元論,動物和人是對立的,動物要為人類服務,也基於這個理念才衍生出了動物福利。

中國傳統是講究天人合一的,有輪迴概念,你對動物不好是要遭天譴的,下輩子就會變成動物。

不過現在我們的傳統都破壞掉了。

歐洲、北美是沒有猴子的。

(我給他看了5月在非洲拍的紅疣猴):這種猴子的死亡個體80%是被黑猩猩吃掉的。黑猩猩體型大,紅疣猴體型小,活動快,黑猩猩直接追是追不上,它們會一群猩猩搞埋伏,有的猩猩負責追,有的負責抓捕,把紅疣猴趕到一棵樹上再圍獵。

抓到紅疣猴後,這個團體的首領會把紅疣猴撕了,按照親緣關係和此次圍獵的貢獻來分肉。

最好的肉是給首領的孩子、父親,內臟給發情的雌黑猩猩,另外有一點是,有的雌性黑猩猩為了分到肉,這時候會主動找到首領現場交配。

對於黑猩猩來講,動物內臟是最好的肉。

我現在是在中山大學的社會學與人類學院任教,學院其他人類學老師大多研究差異,研究水族、藏族不同民族的差異。

我研究的是生物的本性,人類要反觀自我,可以從猴子身上得到哪些發現,我們之間有什麼共性。像珍·古道爾其實也是人類學系出身的。

我現在文理科的學生都帶,帶的人類學學生,做的就是人與猴的研究,比如研究雲南地區少數民族關於獼猴的信仰,研究現代農村的人獸衝突這些。生命科學院帶的學生,就是研究猿猴的食性,研究他們的動物行為。

我帶的博士生畢業了有的去動物園,有的去保護區,有的做了大學老師,實際上工作還是不好找,沒那麼多地方吸收研究猴子的學者。沒有人去神經所這樣的科研單位,我們在野外研究猴子,跟它們都有感情,研究神經這些都要殺了猴子,打開顱骨做實驗,我們下不了手了。

附:張鵬老師個人主頁ssa.sysu.edu.cn/Item/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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