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砍人就像拍電影
我的live《日本電影的魅力》,除了黑澤明,知友提問最多的是小津,此部分的內容補充、整理如下:
閱片無數,想請教的導演有兩位。一位是帕拉傑諾夫,想問問他《被遺忘的祖先的陰影》是怎麼拍出來的,地球上的生活習慣不習慣?
另一位就是小津。眼前的畫面是分裂的:一個是奉獻了《我出生了,但……》、《獨生子》、《東京物語》、《晚春》的導演小津:
還有一個是參加了侵華戰爭最大的毒氣戰、戰後認為砍人就像拍電影的軍曹小津:
你出生了,但……
何必讓我們如此糾結?
導演小津
很多人模仿小津,題材、拍攝角度、構圖、節奏……然而,沒有對東方建築、東方美學的深刻感悟和對人性細膩、幽微的洞察,不過是東施效顰。
小津美學平和、簡單:平和到溫暖,每個質樸的畫面都有內在的邏輯聯繫;簡單到透徹,任何時代、任何文化背景的觀眾都能感受其沉靜、簡約之美。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同屬儒家文化圈的日本也非常重視教育,教育幾乎是平民子弟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獨生子》(1936)母親犧牲一切,希望兒子讀了書能夠出人頭地飛黃騰達,自己可以安度晚年;結果兒子大學畢業之後,在人才濟濟的東京默默無聞,過著清貧的生活。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就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人生。
父母耗費全部心血,把美好的願望寄託於下一代,影片對這一點不無反省,片尾勞累、悲苦的母親還在自欺欺人,顯示出小津的犀利。任何人都應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能把希望寄託於下一代),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幫助到下一代。
飯田蝶子扮演的母親人前人後兩張臉,非常出色:
《晚春》(1949)女兒對父親再婚表現出強烈的嫉妒和憤怒,父親嫁女後獨自回到家中,欣慰地削蘋果,突然停住——
舉頭削蘋果,低頭思丫頭!
蜿蜒而下的果皮、白皙的果肉象徵華美的和服在新婚之夜的瓦解:
不無曖昧的父女情表達得如此真摯、細膩,放眼世界,唯有小津。
1943年,針對黑澤明的處女作《姿三四郎》,內務省的檢察官一派胡言,黑澤明站起來就要動手,小津仗義執言:「以百分作為滿分的話, 《姿三四郎》打一百二十分!黑澤君,祝賀你!」
黑澤明在自傳里回憶,他一直都很感謝小津先生。
成瀨巳喜男((代表作《浮雲》、《放浪記》、《女人步上樓梯時》))尚未成名,小津鼎力推薦:「《浮雲》是迄今為止水平最高的日本電影。」
軍曹小津
1934年生於東京的日裔美國學者入江昭回憶,學校充滿國粹主義氛圍,學生每天早上都要在操場上列隊宣誓「我們是天皇陛下的孩子」。日清、日俄戰爭的勝利,以及大和魂的長期洗腦,使得日本的愛國激情、民族優越感無限膨脹,中日稍有衝突,為天皇聖戰、膺懲暴支的呼聲響徹雲霄。
2001年BBC《戰慄東方》訪問日本老兵,牙齒都沒剩幾顆的老鬼子提起中國人,依舊毫無悔意,一臉的不屑。在他們看來,中國人下流、劣等,根本就不是「人」。
有高深的藝術修養的人群,接受不把人當人的教育,也會變成毫無人性的法西斯:
被瓦格納的音樂感動得淚流滿面的納粹,毫無愧疚地屠殺猶太人;
隨毒氣部隊參加侵華戰爭中最大的毒氣戰修水河戰役的軍曹小津回憶:「看到這樣的中國兵,一點也沒有把他們當做敵人。他們是無處不在的蟲子。我開始不承認人的價值,他們只不過是物件,不管怎麼射擊,都顯得心平氣和。」
如果不把人當做蟲子、物件,而是和你一樣有血有肉、有父母的人,就無法毫無心理負擔地進行射擊、殺戮。
1939年3月20日小津日記記錄了參加修水河戰役指揮部下發射毒氣彈的過程……
1940年軍曹小津表明肯定戰爭的態度:「你不能用陰暗的心情去對待戰爭。說得複雜一點的話,是不能抱著否定的精神。必須肯定所有的東西。這樣, 作為人的堅強才能出來。」
在記者面前,軍曹小津提到殺人非常興奮:「砍人也和古裝片一模一樣。一砍下去, 那人一動不動,然後啊的一聲倒下,戲劇正巧就是這麼考慮的呀。我居然會想到這種事。」
田中真澄《小津安二郎周遊》,梳理小津安二郎的戰時經歷,斷定小津到過南京大屠殺現場,小津墓碑上的「無」字,是南京大屠殺期間雞鳴寺住持二空法師送給他的:
收官之作《秋刀魚之味》(1962)多次響起日本海軍的《軍艦進行曲》,戰友重逢關於日本如果戰勝的討論……涉及戰爭、皇軍的部分,只有懷戀和日本式的曖昧、朦朧,毫無批判、反省:
對小津的反彈
眾口難調,任何大師、任何作品都不可能人見人愛:波德萊爾「討厭雨果一家和他的那些學生」,《悲慘世界》惡劣、荒謬;「矯揉造作,玩弄文字遊戲」的莎士比亞,讓托爾斯泰極度噁心……
距離產生美,小津的藝術主張,對戰爭、苦難的態度,對戰後日本和家庭的美化,引發本土同行的強烈反彈。你拍的東西糊弄老外可以,我們都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榻榻米又小又臟,哪有什麼雪白乾凈的高雅客廳……
1971年出版《小津安二郎的藝術》的佐藤忠男,是日本研究小津的著名專家,2015年表示:「小津是很了不起的導演,但是我還是要說,日本人不是那樣生活的。」
小津對今村昌平的劇本《豬與軍艦》(1961)嗤之以鼻:「你為什麼總想拍這些蛆一樣的人?」
今村傲然回答:「我將書寫蛆蟲,至死方休。」
為了達到預想的畫面構圖,小津要求演員十遍、幾十遍地重複同樣的動作,連勺子攪動咖啡是3圈還是3圈半都有硬性規定,完全抹殺演員的激情和創造性……今村對這個美化日本、「只拍官方電影的傢伙」更加厭惡。
1963年今村將自己的電影取名《日本昆蟲記》,父親吮吸女兒乳房也是對小津式父女和家庭倫理的嘲笑:
森田芳光《家族遊戲》(1983),以一個坐船而來的家庭老師隱喻外來文明對日本傳統的衝擊(黑船事件)。和三船敏郎、仲代達矢一樣帥得不像演技派的松田優作,出演非常另類的家庭老師,光芒四射:
片尾吃飯,家長試圖壓制孩子,老師大打出手,掀翻餐桌:
對小津津津樂道的日本家庭餐桌文化和溫馨氣氛的諷刺入木三分。
周防正行《變態家族:長兄的新娘》(1984),鏡頭、機位完全照搬小津,但虐戀、亂倫的內容離經叛道,對小津電影美化日本家庭、倫理形成深刻的反諷:
從題材到構圖,日本當紅導演是枝裕和都讓人想起小津:
但對於小津接班人的說法,是枝總是矢口否認,這實際上是一種不評價的評價。
小津的作品美得太空洞,人物太扁平。很可能是這一點,讓是枝更傾向表現複雜人性的成瀨巳喜男,用他的話來說,「成瀨對人性的認知更為黑暗」。
以上四位都是非常優秀的主流導演,今村更是亞洲唯一在戛納金棕櫚梅開二度的大神——
任何文化固步自封,沒有創新、突破和批判、反省,難免死水一灘。
日本這一點很好,從觀眾到評論界,既能欣賞小津,也能寬容、欣賞對小津的批判和超越,唯有如此才能誕生黑澤這樣的電影天皇。
小津作品看得越多,越喜歡他的第一部有聲片《獨生子》,平淡中的哀傷和文化反思像一把刀子靜靜穿過心窩,真是才華橫溢。其它很多作品,除了細節上的火花(如前面提到的《晚春》),認同吉村公三郎(代表作《安城家的舞會》)的意見:
小津電影中的人跟植物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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