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口都是黃段子,想不到你是這樣的莎士比亞

在莎士比亞的戲劇《特洛埃圍城記》(又名《特洛埃勒斯與克蕾雪達》,朱生豪譯)中,特洛埃勒斯與克蕾雪達好不容易走在一起,春宵一度。「那張床是不會泄露你們的秘密的,你們儘管去成其美事吧」,可是兩人一覺醒來,情況卻急轉直下。因為交換戰俘的原因,克蕾雪達成為了籌碼。政治正如無情的機器,把兩人的戀情撕裂。在潘達勒斯家裡,這對戀人戀戀不捨地告別:

「『克:啊!殿下,那您就要遭到不測的危險啦;可是我的忠心是不變的。

特:我要出入危險,習以為常。你佩戴著我這衣袖吧。

克:這手套也請您永遠戴在手上。我什麼時候再見您呢?

特:我會賄賂希臘的守兵,每天晚上來探望你。可是你不要變心……』」

戀人分別,互送定情之物,原本是稀鬆平常之事。可我們讀到此處,心裡難免會犯嘀咕?克蕾雪達所送禮物,為何偏偏是手套呢?兩人春宵一度,空氣中彷彿還瀰漫著愛情的甜蜜。戀人的告白,你儂我儂,令人動容。

克蕾雪達成長在貴族的家庭,佩戴手套也不會像勞動婦女那樣,是為了保護雙手。所以,手套在克蕾雪達這邊,正如佩戴在頭上的花朵一般,是日常的裝飾,是美的修飾。佩戴著綉著美麗花朵的手套,讓女性在家庭舞會上大出風頭,或許是莎士比亞時代常見的情況。

女人的纖纖玉手,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審美對象。它是通向了情慾的大門,泄露了春色。賈寶玉望見了薛寶釵雪白的胳膊,心裡不免一陣恨恨。所以,當一隻手套佩戴在手上之時,它的性質就悄然發生變化,不再是單純的編織物,而是身體的延伸,是道德的捍衛者,是肉體權力的邊界。一副手套的領地雖然只有「一畝三分地」,但它所構建的邊界線,儼然不可侵犯。手套的遮掩,正是對身體莊嚴的守護。

在男女交往的過程之中,「雙手」意味甚多。一旦兩隻手牽到了一塊了,說明了兩人經過長久的試探、徘徊、警惕之後,終於開始抹除橫亘於兩人之間的邊界線。牽手,是對作戰成果和認可。當然,男女雙方也開始分享著各自的身體權力。有了這樣的基礎,才會作進一步的發展,才會進行共同開發,拓展身體權力的邊界。在道德矜持的莎士比亞時期,城市裡到處出沒的浪蕩子,淑女們確實有理由讓自己儘可能地遠離危險。要知道,在那個時代,若是一個女人未婚生子,所承受的風險該有多大。

在《蒂凡尼的早餐》這部電影里,奧黛麗·赫本飾演一名叫做霍莉的上流社會的交際花。據說,在杜魯門·卡波特撰寫劇本之時,他心目中的的霍莉是那個摁住自己飄揚裙子的瑪麗蓮·夢露。在卡波特的心中,交際花就應該像夢露那樣,生命力旺盛,性感得令男人難以自持,而非如赫本那樣優雅高貴,美得一塵不染。在電影海報里,霍莉戴著黑色歌劇手套,一手托腮,一手持著長嘴煙,眼神清澈,面含微笑,天真又深情地注視著你。作為一名觀眾,焉有不動情的道理?

如果有人乘坐時光機,在莎士比亞環球劇場里觀看了不同時期的《特洛伊圍城記》,定然會發現,克蕾雪達的手套,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在17世紀之時,克蕾雪達佩戴的是綉著美麗花朵亞麻質地的手套。到了20世紀20年代,克蕾雪達的手套悄然變成了針織手套。或許太難清洗清新的緣故,白色的針織手套還沒有戴熱,克蕾雪達在一轉眼之間就戴上了歌劇手套。這是20世紀的40年代,大眾還未從戰爭的創傷里恢復過來。細長的歌劇手套,遮掩了克蕾雪達雪白的手,增加了幾許曖昧又神秘的魅力。到了60年代初期,因為電影《蒂凡尼的早餐》的出現,歌劇手套的流行度持續升溫。到了70年代,一身朋克打扮的克蕾雪達讓他感到震驚——她送給特洛埃勒斯竟然是露指手套!

生死愛情,在這裡竟然成為了一個可戲謔的對象。他感到出奇的憤怒,覺得自己受到愚弄,憤而離開座位。就在他即將走出大門之時,深愛莎士比亞的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舞台上的克蕾雪達——她佩戴的手套已經變成了蕾絲手套!若隱若現的雙手,頓時勾引了他的內心隱秘的慾望。這是20世紀的80年代,是麥當娜所引發的新的時尚風潮。他踟躕著要不要返回了座位,可礙於情面,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走出環球劇院。

讓我們把目光,再次聚焦在特洛埃勒斯和克蕾雪達這對戰爭的情侶身上來。若是你已經認真閱讀過劇本,當然不難發現,兩人的關係也像是一場拉鋸戰,充滿了機警的攻防。特洛埃勒斯正如當下急不可耐的少年,見了姑娘,腦海里總想著一步到位。而克蕾雪達雖然深愛著特洛埃勒斯王子,卻顯得夷猶和疑慮重重,生怕自己所託非人。直到她的叔叔保證之下,克蕾雪達才肯獻身於特洛埃勒斯。

男女之間的戀情,你進我退,猶如戰爭。但凡戰爭,幾乎都伴隨著慘烈的犧牲。勝利者會會成為失敗者的主人。換言之,戀人之間的戰爭是地位的爭奪,是權力關係的延展。兩人經過漫長的交戰——或以態度冷落之,或以手段折磨之,或藉助他人——決定了誰是征服者,誰是臣服者,誰是奴隸主,誰是奴隸。所以,在《危險的關係》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和瓦爾蒙子爵你來我往,處處提防,又處處勾引,煞是好看。或者更進一步,處於弱勢地位的一方,甚至希望強者通過命令、懲罰等措施來規訓自己的行為,來表明對方的愛意。奴隸主給予奴隸獎勵,奴隸享受專屬的榮光。在《O娘的故事》里,戀人的權力關係,被演繹到極端。O娘通過不斷接受、甚至是滿足戀人的懲罰,來定位自己準確的位置。

戀人之間從屬關係的爭奪,本質上是把雙方處於對等的位置。鑒於16世紀女性地位低下的事實,在莎士比亞那裡,女性是審美對象,是取悅的對象(或許,莎士比亞更多的是在考慮戲劇的張力),而非是完全滿足男性慾望的對象。這樣的情慾關係,在中國古典文學之中是難以見到的。可能是因為中國是根深蒂固的男權社會,慣於把女性當作是滿足慾望的對象——至少,男作家描寫女性之美、之慾望的能力,即使在今天也是捉襟見肘的。

出生於1530年的約翰·莎士比亞,雖然是名農民的兒子,卻滿懷雄心壯志。他希望自己能逃脫農民的宿命,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進而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成為鎮上受人尊敬的議員。老莎士比亞是典型的大航海時代的商人,崇拜商業的力量,堅信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而改變生活境遇。在他20歲左右,毅然棄農,隻身來到斯特拉福小鎮學習製作軟皮手套和皮飾物的手藝。

手套的原材料主要是動物皮。每天都有商人趕往屠宰場,從屠夫那裡收購原材料,然後運往工廠,進行再生產。各式各樣的皮飾物,也經由商人們銷往英格蘭各地,甚至是歐洲各地。老莎士比亞是這群商人中的一員,售賣手套等皮飾物讓他完成了階級的跳躍。

屠宰場每天產生大量的膀胱、皮囊等「廢棄物」,但屠夫和香腸商人們生財有道。他們秉承著先人的經驗和智慧,生產出合乎人類需求的產品——安全套。這些商品當然不會像香腸、皮手套那樣大張旗鼓地售賣給消費者,而是隱秘地出售給城市男女。事實上,在16世紀之前,生產安全套還是一個近乎地下的狀態。流連於情場的風流男女,對安全套等產品自然是歡迎有加。面對著頑固的教會和無情的稅吏,生產者和消費者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若是你穿越到1580年左右,走進老莎士比亞的皮飾店,沖著靠在櫃檯里老莎士比亞說,給我來雙手套。這時,老莎士比亞定會細細打量著你,彷彿要看穿你的一切。若你穿著放浪,老莎士比亞會朝著你擠眉弄眼,然後轉身進了內房,拿出「手套」偷偷塞進的手裡。錯愕之中,你瞧見了「手套」的真面目,頓時羞紅了整張臉。而老莎士比亞正靠在櫃檯上,朝你露出了心知肚明的微笑。

在歡場之中,「香腸」「尿泡」「皮囊」「手套」這些辭彙的指向,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成為了安全套的委婉的說法。故而,安妮·科利爾認為克蕾雪達送手套是一種性行為的象徵。因為「手套就已經在文學作品中擁有了雙重含義:一種同時代表著陰莖和陰道的象徵,同時代表著男人和女人在性交中的角色」。從這個角度來看,莎士比亞無疑是在向觀眾講述了一個葷段子。而這樣的葷段子,也只有16世紀後期的倫敦觀眾才能明白。

莎士比亞戲劇里的人物,滿嘴都是葷段子?即使是令人心碎的悲劇里,人物也如滑稽丑角一般,時時刻刻逗引著觀眾的笑神經。——等等,莎士比亞腦子裡充滿了葷段子,這還是我們印象中的那個高不可攀的大文豪嗎?事實上,莎士比亞的「粗魯」遠超我們的想像。隨筆作家小白在《好色的哈姆雷特》一文中,就巧妙地指出好姆雷特並非我們想像中的憂鬱王子,而是一名油嘴滑舌的放蕩子。哈姆雷特、奧菲利亞以及王后上演的那一場戲中戲,簡直就是粗俗得不堪入目的調情戲。

出現這種狀況,自然是因為「莎士比亞劇本里,有關性的雙關語,可以說是數不勝數,僅僅涉及女性身體私處的雙關語辭彙短語就有180種以上,如『玫瑰』、『指環』等」。歷代的莎士比亞研究專家也證明了這一點,莎士比亞的劇本里充斥著大量的葷段子。有人把裡面的性雙關語編纂成書,竟然是「煌煌巨著」——到了今日,有出版社為紀念莎士比亞誕辰450周年,出版全集,賣點赫然有「還原『葷段子』」。

莎士比亞鍾情於「葷段子」,自然是考慮到戲劇效果。在莎士比亞生活的年代,看戲成為了倫敦人民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勞累了一天的市民們,花上一便士到劇場里看看戲,那是最好不過的休閑了。莎士比亞要把觀眾們吸引到劇場里來,當然是要投其所好。市民們喜歡葷段子,那就給他們整幾段,讓他們徹底忘卻煩惱和勞累。順便一提,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元雜劇作家身上。關漢卿在《竇娥冤》里那句著名的「我是一顆砸不爛的銅豌豆」,就有號好事者考證出來,銅豌豆其實是男性睾丸。

其實,莎士比亞在戲劇里添加葷段子,乃是歐洲文藝復興的「優良傳統」。在幾乎與他同時代的拉伯雷、博伽丘的著作里,就充滿了市民喜聞樂見的葷段子。這些沾滿人的氣息的葷段子,就像是尖刀一樣,衝破了中世紀的黑暗。不但如此,葷段子的力量還在持續發酵。波瀾壯闊的法國大革命,也有葷段子的一份貢獻。路易十六和情婦的故事,早就隨著情色小冊子散播到市民中間。波旁王朝的權威,也隨之「下流之事」被瓦解得蕩然無存。高貴的王室變成可羞辱、可唾棄的對象,難怪乎路易十六被處決的時候,巴黎婦女爭相觀看——要知道,她們還一邊打著毛衣呢。

馬可波羅絕對不會想到,他那本半是紀實、半是虛構的遊記,會激起了歐洲大陸無數探險家的野心與夢想,帶領著他們進入波浪壯闊的航海時代。在1500年前後,世界的財富還集中在東方。東方是個黃金遍地的「人間天堂」,但自從1492年航海家哥倫布從西班牙啟程橫跨大西洋之後——一切都逆轉了。「新大陸的發現推動了歐亞貿易圈的形成」,商業力量和殖民統治開始把財富迅速集中於歐洲。歐洲大陸也迎來了資本主義爆發性的發展時期。

地理大發現,隨著歐洲國際航運和貿易轉移到大西洋沿岸,倫敦因其地理優勢(泰晤士河),一躍成為歐洲最主要的港口城市。在16~世紀後期,正是莎士比亞風行的時期,倫敦已經成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城市。

城市的規模,首先體現在人口上。在莎士比亞生活的時期,即是16世紀中期到17世紀初期,倫敦的人口規模從10萬增長到20萬。可以說,莎士比亞見證了倫敦的快速發展。這些龐大的人口來自哪裡呢?除了人口自然增長之外,當然大量外來人口的遷入。經濟的快速發展,造就了大量的就業機會。大批的農民和商人,踏進倫敦這塊熱乎乎的土地。

城市的快速發展,導致市民階層的形成。故而,娛樂需求開始變得迫切起來。市民的文化水平程度並不高,甚至許多學徒、工人文墨不通,看戲自然會成為市民們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事實上,學者法拉梅茲·達伯霍瓦拉認為「戲劇是當時最重要的公共媒介」。

市民社會的出現,導致市民趣味的形成。與精緻、雅緻的文人趣味相比,市民的趣味顯然會更加直接、粗魯,更加「原生態」,追求感官刺激與快樂。一段葷段子,無疑會帶給無限的遐想,可以令他們從繁重的日常生活里逃離出來,在頭腦里享受一番情慾遊戲。莎士比亞的手套,正是市民趣味的產物——上世紀80、90年代,正值香港三級片大行其道,隨便掃一眼電影名,幾乎都是豪乳、羔羊、蜜桃等讓人想入非非的辭彙——或許,我們可以再「大逆不道」一點,莎士比亞戲劇里的某些橋段,對於當時的倫敦市民來說,威力不亞於三級片。

莎士比亞通過語言的二次加工,創造了一個加密的情色世界。雖然這個世界,並不難破解。毋寧說,他虛掩了一扇門,便於觀眾走進那徇爛多彩的情色世界。莎士比亞的手套,正像那逗貓球,處處撓著人心,處處勾引,讓觀眾們欲罷不能。

(原標題:《莎士比亞的手套》)

參考書籍與資料:

1, 《好色的哈姆雷特》,小白,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03

2, 《性的起源——第一次性革命的歷史》,法拉梅茲·達伯霍瓦拉,譯林出版社,2015.02

3, 《為什麼是歐洲——世界史視角下的西方崛起(1500-1850)》,傑克·戈德斯通,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07

4, 《論16-17世紀倫敦的成長》,任傳永,天津大學,2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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