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筆記——7-9章
上周因為接連兩個GRE考試,實在沒時間更新。申請季真是比想像的辛苦,特別是喜歡把事情拖到最後做的拖延症患者,實在無法準確估計工作量有多少。
從第7章開始,喬伊斯把narrative的藝術發揮到了極致。內容與形式不再是對立的文章的兩個要素,而是相互依託緊密相連。敘述者,或是「arranger」的戲份也更足了,讀者讀到的不再是個體遊走的思緒,閱讀體驗更像是看電影或者看一副畫,能夠更明顯的感受到背後那個提供並安排視角的角色的存在。而用第七章來引出這一角色的存在感真是再合適不過來,因為第七章便是關於出版社/報社的章節,而傳媒工作室內最重要的便是編輯——篩選安排信息的人。
這一章中的Arranger大概有這麼幾個不同層次的作用/身份:
1)新聞標題凸顯「報紙」這一媒介,表明這一文本是經過編輯處理的
2) 在《尤利西斯》中插入荷馬典故
3)在《尤利西斯》中穿插喬伊斯早前作品典故
4)提醒讀者,大概文中所塑造的愛爾蘭的形象也是由某個arranger處理過的
第四點可以參照spivak的後殖民理論,「Can the Subaltern Speak?」 在後殖民時代中的被殖民者,或是社會中的邊緣人群,是否真的有表達自己想法的能力?亦或者,他們是否真的能夠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順著主流(強勢)人群的思路?哪怕他們表達了,在這個話語權被主流人群控制的時代,他們是否有保證自己的聲音不被他人編輯曲解的能力?感興趣可配上Derrida和Said閱讀。
在荷馬史詩中, 風神Aelous把對奧德修斯和他的船員們有威脅的風,都關進了一個風袋子里,對於海員來說基本就確保了安全。可惜在快到家了的時候,貪婪的船員起了疑心,總覺得袋子里藏著的是寶藏,因此打開了風袋,導致所有人又被吹回了風神的島。(奧德賽可以算是一本教人節慾的書,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貪婪慾望,船員們付出了一次又一次的代價,可以說,這十年漫漫歸家路,某一種程度上都是他們自找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人生是一本書,那書中的情節大概都是命運這個作者寫下的,神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慾望,又何況人呢。)
而荷馬史詩中的風呢,在這一章里就成了幾乎被濫用了的修辭。我一直覺得喬伊斯很天才的一點就是,他不是為了一個梗埋一包袱,而是他埋的每一個包袱幾乎都有很多個對應的梗。比如這一章中的修辭,先是代表了史詩中的風,少能載舟多能覆舟。少量的修辭能夠讓文章更生動形象,而越來越多的修辭卻只能讓人注意到寫法而忽視具體表達,反而減弱了文章的力量。其次,修辭對應著這一章的環境——報社,畢竟這也是一個最需要也最強調寫作技巧的地方。再以及,修辭也是修飾,用語言去描繪更改某件事物,而在本文中也有對「廣告是否是藝術」的討論,雖然教授認為廣告也是一種藝術,真正的廣告從業者Bloom卻認為,這不過是運用了修辭進行偽裝的商業行為罷了。所以,修辭在某種程度上也可算是隱藏,模糊,甚至欺騙。
風也可以指代精神文化,如文學與宗教。它們與風一樣,無形卻強大,能夠主導人群行進的方向。是宗教信仰帶領摩西走出了埃及,而也正是對希臘文化的執念導致Pyrrhus自殺身亡。在這一章中有許多對於愛爾蘭文化「未來」前進的方向的探討,而文化的走向,從某些程度上來說,決定了整個民族(身份)的存亡。
這一章有很多從不同角度出發對愛爾蘭身份的探討。比如,Bloom曾在思考自己的國家的時候聯想到了廣告的商業運作:
Strange he never saw his real country. Ireland my country. Member for College green... It"s the ads and side features sell a weekly, not the stale news in the official gazette. Queen Anne is dead. Published by authority in the year one thousand and.
花邊故事和廣告才是周刊的賣點,正經的新聞有誰看呢。這大概是一個廣告人早早悟出的娛樂至死的道理。同理,當文化認同死死的被經濟強權所控制的時候,所有人看到的愛爾蘭都不過是英國之下的愛爾蘭,又怎麼才能真正的看清自己的國家。
文章中還充斥著滿滿的無力感,常常功虧一簣,就像即將回到伊薩卡的船員,突然被風吹回了Aeolus的島一樣。教授曾將愛爾蘭與英國的關係比作希臘與羅馬的關係:總是因忠於逝去的文化而淪陷。雖然,這段關係的類比,在勝利者的語言修辭下(愛爾蘭人用英語思考用英語訴說),顯得天真而浪漫,有種悲劇的美感,並無法聽到真正的落敗方的哀歌。而後來,在複述John F Taylor的雞湯演說時,Taylor將愛爾蘭與摩西帶領的猶太人相類比,暗示虔誠者總能得到天父的支持,而J. J. O"Molly 很快就不留情面的指出:摩西最後也沒有到達應許之地。關於國家的未來,大概當時的所有人都有心無力。
第八章是關於食物的一張,雖然總的來說,比較反胃。Lestrygonians是奧德賽中的食人族,在奧德賽中是貪婪、殘暴、自取滅亡的象徵。這也是第一次,我們愛吃內髒的Bloom,覺得吃肉有點噁心。
似乎素食界的一個普遍的觀點便是生命有來生,而在下輩子說不定人會變成其他動物被其他人食用,因此食肉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便是吃人。這種轉世的觀點也充斥了這一整章,讓人不免想到奧維德的《變形記》。吃肉是不好的。比如,想到羊羔的時候,Bloom就想到了為世人而死的耶穌。當他走入一家飯店時,他深深的被飯店中食肉的男人們給噁心到了。在這一場景中,Bloom的女性特質毫無疑問的被加強了,在強調人類(men)殘忍骯髒的同時,他也將自己排除在男性之外,對男性的不拘小節感到厭惡。他的異常大概於他之前的回憶有關。在進入飯店之前,Bloom正想著他與妻子曾經的美好時光,想著女人的身體與性愛。雖說食色性也,可是在這思緒中性愛像是甜美的馬卡龍,而現實中見到的食客和食物卻像是光著膀子的男人和烤全羊,這兩者間的落差只能讓Bloom感到反胃,最終落荒而逃:
.... See the animals feed.
Men, men, men.
...
Out. I hate dirty eaters.
因為特別想講講第9章,所以第八章就先草草掠過啦。
第九章超棒。在喬伊斯給友人的閱讀指南(schema)中,喬伊斯指出,這一章的art是文學,因此這一章布滿了各種文學梗和文學創作梗。雖然無法認出或理解裡面所有的梗,但是光是莎士比亞和哈姆雷特以及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就夠鑽研很久啦。
之前說過,《尤利西斯》的兩部「解碼手冊」是荷馬的《奧德賽》和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而在這一章中《哈姆雷特》顯得尤其重要。這一章的主要場景是圖書館,主要情節為Stephen和一群學者同好們辯論聊天,或者說是Stephen的裝逼專場。
剛開始,先是一場圍繞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的討論,關於藝術的目的到底是什麼。John Eglinton是柏拉圖的堅定支持者,認為:
「art has to reveal to us ideas, formless spiritual essences. The supreme question about a work of art is out of how deep a life does it spring...the words of Hamlet bring our minds into contact with the eternal wisdom, Plato"s world of ideas. All the rest is the speculation of schoolboys for schoolboys.」
即,不能揭示更高世界的理念的藝術,都不過是小屁孩的瞎扯淡。Stephen馬上「非常禮貌」的回應道:
「The schoolmen were schoolboys first... Aristotle was once Plato"s schoolboy.」
可是,讓人存疑的是,浪漫又形而上的Stephen真的是Aristotle的信徒么?在之後的內心獨白中,當Stephen開始思考(as always)自己存在的意義時,他似乎又暗示柏拉圖的理念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並在某種程度上主導了他的想法:
But I, entelechy, form of forms, am I by memory because under everchanging forms.
之後,Stephen對於哈姆雷特的討論大部分都是基於莎士比亞的個人生活並通過他的人生來分析他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這也與他早前宣稱的文學研究不應該著眼於作家生活相矛盾。在他的分析中莎士比亞在他的作品中其實擔任了多重角色。首先,他是這部劇的創作者也是這部劇的演員,而這雙重身份已然構成了「生活如戲」的現實與表演之間的張力。在解構莎士比亞的角色的過程中,他著重關注了莎士比亞所扮演的國王的鬼魂的一句台詞;
Hamlet, I am thy father"s spirit.
莎翁與妻子Anne Hethaway育有一子叫做Hamnet,而在11歲的時候他就死了。因此,可以說,這巨台詞既是他對自己的產物(象徵意義上的孩子),Hamlet這一角色所說的話,也是說給自己死去的孩子Hamnet聽。同時,這部劇的創作時間也很敏感。在父親去世後,莎士比亞很快就完成了這部劇,因此很難說他是否有將自己的情緒代入到Hamlet這一角色的創作中去。因此,這句台詞大概也是他假想中的父親對自己說的話。而在英文中,被回憶所困擾常常會用「hunt」來形容,這個詞也能形容被鬼纏住的情景。陷在回憶中的莎士比亞,大概自己本身也算是ghost吧。因此,三者合一,這一部劇中的魂靈並不只是老國王,更是莎士比亞、他的父親和兒子。這句台詞的背後站著的(或是飄著的)是the ghost father, ghost son and ghost memory.
這一形象不免讓人想起Bloom,一個同樣喪父又喪子,並不斷被回憶困擾的男人。在之後Stephen對父子關係的討論中,他曾指出一個無法解決的困境,父親需要兒子,卻又得忍受兒子帶來的傷害:
the son unborn mars beauty, born, he brings pain, divide affection, increases care. He is a new male: his growth is his father』s decline, his youth his father』s envy, his friend his father』s enemy.
也許,喪子對Bloom是最好的結局。有過兒子,證明了他的masculinity和傳遞香火的能力。而兒子死了,便不會有新生命對他老去的生命帶來威脅。
這father, son, ghost三位一體的形象還用於Stephen和一切藝術家身上。對於Stephen來說,他自認為是這個國家的流放者(ghost), 是他看不上的父親的兒子(son), 也是他深愛的藝術的創作者(father),而這個模型下的Stephen大概就是喬伊斯自己的寫照。可以說,就像Stephen對哈姆雷特和莎士比亞的分析一樣,喬伊斯大概也把自己的生活寫進了故事裡,而他的生活的真實性我們無從得知。再往大的講,father, ghost, son這一模式對於每一個個體來說,都代表著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和未來的自己。三位一體本是基督教神學術語,在本章中高頻率的出現並且都非常真切,不得不讓人懷疑喬伊斯是否像他自己所聲稱的那樣,厭惡天主教。也許,哪怕他不願意承認,在天主教的環境中長大還是讓他保留了許多天主教的信仰和思維模式的。
回到父子關係來。這種奇怪的父子關係從某種程度上正是作者與文本的關係。Stephen說,父親是一個很神秘的概念,似乎父愛是應該的。而事實上(在他看來),父愛是人為創造出來的,是受環境影響而產生的。哪怕沒有敵意,父子之間也沒有什麼天然的信任或是愛意。這就像作者與他的作品的關係,作者並不需要忠誠於作品,也不需要相信他的作品。當Stephen被問到他是否相信他自己提出的文學理論時,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不。這也許乍看有悖常理,但仔細一想,作者與他的學說之間的確沒有什麼本該有的聯繫。理論,或是作品,不過是作者用語言生產出來的東西罷了,這創造的過程自然如性愛,而愛一個人卻不一定要愛她的孩子。雖然很不負責,但是好像無法反駁,畢竟,創作是無關道德的,而人際交往中的道德是為了維護社會穩定才產生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麼Stephen在一開始先是為亞里士多德站台,卻又不是真的抗拒柏拉圖的理論。而對於喬伊斯而言,大概他所說的信奉無神論,也不一定真的表明他對天主教充滿敵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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