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生如夏花之絢爛——《百日紅》（下）

本文接：生如夏花之絢爛——《百日紅》

• 畫面有形，韻味無形

阿善的春宮圖為什麼會暢銷呢？之前說到北齋評價阿善筆下的人物「只要走上一步便化作一灘爛泥」，對他的畫技毫不客氣地批評，但隨即北齋也仍然讚賞著說：「不過你的畫總有一股味道，倒也是有趣。」在阿榮的春宮圖被退回來聽到阿善的畫卻賣得很好之時，她問老闆自己的畫哪裡不好。老闆說問題不在於畫技，論畫技阿善自然比不上阿榮萬分之一，頭畫得極大，手腳卻細長，但是如此怪誕的人像，阿善卻信手拈來，出乎意料地平添了許多妙不可言的韻味，「能抓住人心」。而阿榮的春宮圖卻太過鄭重其事，畫出的人像雖然美型，卻沒有絲毫魅惑人心之感。言下之意，阿榮不懂「情趣」。

畫畫就像塑造一個人，顏值和氣質是兩回事，而繪畫的畫技和畫面散發出來的韻味也並不相等。雖然顏值高會受到很多人讚美，但是只有氣質匹配才能拉近距離。畫技可以靠鍛煉提高，但是韻味卻是學不來的，需要依賴繪畫者自身的細緻體會和深刻沉澱。阿榮沒有過愛情的滋潤，更沒有身體上的「經歷」，卻非要畫春宮圖。連北齋都知道是強人所難卻拿她沒辦法。但並不是說阿榮的畫沒有韻味，只是她筆下的韻味不適用於此處。故事的最後，阿榮不再只是幫父親畫，而是開始自立門戶。如何才能體現自己的風格？那時她思索良久，紙廢許多，最終落筆的那張畫，天真美麗而靈動，那是屬於她的真正獨一無二的氣息。

而另一個有意思的地方是，全劇雖然戲份不多但卻是靈魂般重要的角色——阿榮的妹妹阿猶，眼睛是看不見的。對她來說無論父親和姐姐畫得多美，她都看不到。但是她在有限的生命里，在姐姐阿榮的陪伴、帶領和引導下，「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美麗。這也從另一方面傳達了一種思考，世界若是一幅畫，畫之「形」傳達之處可止於「眼」，但是畫之「味」卻是可傳達至「心」的存在。

• 情之所起，畫之所立

人們收藏一幅畫，可能是因為畫得好，但是珍藏一幅畫，往往是因為它蘊含特別的意義。對於畫師而言，畫畫並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也或多或少寄寓著情感，尤其是不帶著利益氣息的作品。他們為親人作畫，為自己作畫，為自然作畫……那些畫，薄薄的紙上，承載著的是深重的情誼。

《百日紅》中最具深情的兩幅畫皆是為阿猶而作，一幅是北齋的驅邪神明圖，一幅是阿榮的花下觀魚圖，兩幅氣息和內容完全不同的圖，都包含著兩人一個作為父親，一個作為姐姐的愛。阿猶不僅失明，身體也一直不好，然而北齋從未去看望過這個可憐的小女兒。這並非說明他無情，按照阿榮的說法，他只是個膽小鬼罷了，太過害怕，不敢面對生命的無常。然而他為阿猶畫了一幅驅邪神明圖，寓意為保護阿猶，為阿猶斬除病魔、擋住災厄痛苦。而阿榮的圖，是畫在阿猶去世之後，帶著人間的想念和天國的祝福。雖然兩幅畫阿猶都看不見，但這份蘊含於畫中的情感，實在讓觀者動容。對於畫師來說，也許他們不擅長使用言語和文字，或者不便使用，但是卻能將難以言語的感情寄寓於畫面之中。你看了，便什麼都懂了。

• 畫無止境，一生精進

北齋活到了90歲，去世之前還在感嘆「要是能再活五年一定能畫出更好的畫」。可見這位大師儘管享譽盛名，卻從未對自己滿足過。說是說名聲在外，但實際上北齋一生窮困潦倒，儘管如此他也從未放棄過繪畫。北齋早期的作品並不太多，風格也多是模仿其他畫師，直到四十歲後才正式用了「葛飾北齋」作為藝名，此後的作品也才日益豐富多彩、畫風定型。他常常稱自己是五十歲才降生的。

如今被公認為他最著名的畫作《富岳三十六景》中的《神奈川衝浪里》和《凱風快晴》，是北齋年逾70的作品。而他在《富岳百景-初編》里，是這樣說的：「說實在的，我七十歲之前所畫過的東西，都不怎麼樣，也不值得一提。我想，我還得繼續努力，才能在一百歲的時候，畫出一些比較了不起的東西。」 《神奈川衝浪里》在影片中被原惠一用極為「浪漫」的手法表現了出來，也是對這位大師的致敬。一個將一生都付與繪畫的人，一個永不滿足於繪畫技藝的人，一個永遠在追求的道路上與生命賽跑的人，又有誰不會高山仰止、肅然起敬呢？

日本人喜歡櫻花，花開七日，盛開時燦爛到極致，凋謝時決絕到極致，短暫而絕美，像是一場生命的盛宴。宛如浴血的武士，又似薄命的紅顏，但它不適合用來形容一個為繪畫用盡一生去慢慢長跑的匠人。雖說影片的名字——《百日紅》，得名之由可謂偶然，據說是因為原著漫畫作者杉浦日向子家門途徑的路上總是開滿了這種花。影片開頭阿榮看著庭院中盛開的百日紅感嘆道：「肆意怒放，灼灼凋零，漫長的祭典要開始了。」杉浦本人說：「百日紅熱熱鬧鬧地散落，茂茂盛盛地開放，猶如一場為時百日直至秋天、為時相當長久的盛典。百日紅的繁盛花事，恰如江戶浮世繪畫師的形象，故以此作為本書的標題。」而江戶時代的俳句作家加賀千代女有詩云：「花落花開，花開花落，百日紅。」

百日紅，又名紫薇。這種盛開於炎熱夏季的花，花期幾乎長達整個季節，不肯放過任何能停留的一天，而且永遠保持著怒放的姿勢。但這種怒放與其它花不同，它不是同一枝頭的花永遠不變，而是在不斷零碎凋謝的同時又不斷迅速新生，才保持著永遠鮮艷的姿態，直到夏季徹底結束。無論是美妙的偶然或深思熟慮的安排，用百日紅來形容對生命與繪畫都極致追求的葛飾北齋，是體味甚深而相當契合的。而「盛開」於整個江戶時代的浮世繪之「花」，又何嘗不是依靠著眾多畫師們此興彼盛、交替共存才得以驚艷了整個時代？「肆意怒放，灼灼凋零。」什麼是「生如夏花之絢爛」，或許看完《百日紅》，你我都能各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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