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得水》：荒誕下的人性善惡

本文含有大量劇透，請大家看完電影再看該文。不怕劇透的，往下看啊。

我從點映場出來，差點哭了。

故事其實並不複雜，就是一個學校的六個人（校長、裴魁山、張一曼、周鐵男、校長女兒佳佳和冒充學校老師驢得水的銅匠）在金錢、武力與權力的威逼利誘下一個個暴露原形的故事。我給這個故事寫了一個提綱來分析 《驢得水》是怎樣前後呼應層層遞進得推進劇情與刻畫人物的。

一、劇情的建立

1、開會與救火：人物群像的建立

2、特派員的調查：

2.1：校長的本性暴露；

2.2：第一次危機的化解（銅匠不說話）與魁山與一曼兩人關係的交代；

2.3：第二次危機的化解（銅匠說方言）；

2.4：第三次危機的化解（一曼睡服銅匠）與裴的崩潰；

2.5：結束：交代銅匠對張一曼的感情。

3、過場，喜劇成分結束，影片轉入諷刺

3.1：學校翻新；

3.2：驢得水老婆的出場；

3.3：張一曼痛罵銅匠，銅匠崩潰。

3.4：結束，銅匠消失

4、美國人羅斯的來訪：

4.1：第一次危機的化解（給一曼剪髮），張一曼的崩潰

4.2：第二次危機的化解（槍打鐵男），周鐵男的崩潰

4.3：第三次危機的化解（銅匠裝死）

4.4：第四次危機的化解（孫佳與銅匠的婚禮）

4.5：結束，銅匠老婆大鬧婚禮

5、結局

影片的第一齣戲非常重要，文質彬彬的四個人在開會，而校長女兒孫佳並不在此列，暗示影片中孫佳與其餘四個人的不同。四個人討論的是獎學金的事情，清點賬目發現每個人都公款私用，暗示錢是影片的一個母題，同時每個人都有污點。四個人中只有裴魁山不同意給學生髮獎學金，其餘兩個老師都為校長馬首是瞻。裴的理由冠冕堂皇：賄賂學生來上學不是他們在鄉下辦教育的初衷，這與後面其餘三個人拿到獎金想捐出來支援教育，只有裴堅持私用形成反差，來諷刺裴的衣冠禽獸。

討論無果，驢棚起火。四個人都用自己的方法救火，結果火勢越來越大，最終驢棚被燒毀。在四個人都放棄救火的時候，佳佳出現，硬要救火。再次說明佳佳與其餘四個人的不同。而驢棚起火也象徵以後四個人先後崩潰露處原形，佳佳最後的呼喊：驢棚沒了（大致此意）！其實也是象徵四個人以前心理的善意都將被摧毀。

第一齣戲用短短几分鐘就勾勒出了四個人的形象，有一番似是而非的教育理想，但人性中又都有貪婪自私的一面。第一齣戲的開會場面也與結尾大家開會的場面遙遙呼應：開頭開會的時候屋子很破桌椅也很破，但大家心還在一處，對自己與自己的教育事業還有抱負；而結尾開會的時候，桌椅都是新的，大家看起來還跟以前一樣，但我們都知道，他們已經暴露了原形，我記得導演在此處用了一個俯視鏡頭，在視語上也強調這幫人的罪惡與渺小。影片中這種反差比比皆是，我再舉幾個例子例子。張一曼在影片前半部分給別人剪頭，後面自己卻被剪了頭；還有一個是在銅匠的假葬禮上給了一個紙驢的鏡頭，還有校門上的對聯「進來彬彬有禮，出去步步生風」，旁邊還有一行大字「學做人」。

這種反差不僅諷刺了幾個人的表裡不一，而且也在影片前半部分貢獻了很多笑點。比如校長大吼：都別亂，聽我指揮。鏡頭馬上切到驢棚上燃起的大火；鐵男和銅匠老婆的對峙本來劍拔弩張，但下一秒雙方就互認老鄉。

此外，每個人崩潰的先後都在劇情上起到了推進作用。首先是校長本人，在其他人還沒做好決定來欺騙特派員的時候，校長就決定找一個人冒充驢得水老師。因為校長在學校中最有威望，鐵男和一曼對校長又是言聽計從，所以整個計劃得以開始。影片在裴魁山崩潰之前已經處處鋪墊了他與一曼炮友的關係，裴在與鐵男大談教育理想的時候知道了一曼睡服銅匠的事情，從此性情大變。銅匠與一曼做愛之後愛上一曼，這種愛慕既成了銅匠要學習改變自己和組織老婆毆打一曼的動力，也轉化為了被一曼罵感覺被騙之後的恨意。裴魁山與銅匠的本性暴露出來，直接促成了兩個人在精神上對一曼的摧殘，而一曼所尊敬的、「干大事不拘小節」的校長親自給一曼剪髮，給一曼造成了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摺磨，三個人共同把一曼逼到了絕境。這時候只剩下一個義憤填膺的周鐵男了，他說出了真相，又想用一己之力組織眾人傻驢。但在武力下他還是顯出了原形。前一段的劇情又成了下一個情節的原因，整個劇情就在這樣的層層遞進下就顯得條理清楚，連貫流暢。

結局用彩色的球從山坡上蹦跳下來的慢動作為整部影片收尾，再次用視語來哀嘆美好的消逝。

二、人物塑造

大家對去年開心麻花的作品《夏洛特煩惱》一定印象深刻，雖然笑點層出不窮，但電影裡面對角色的塑造尤其是女性角色的塑造備受詬病。一個是相貌平平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另一個是貌美如花心如蛇蠍綠茶婊。這種對女性角色的扁平化臉譜化的塑造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整部電影的力度，而且女主冬梅對男主夏洛的感情沒有支撐毫無道理，深思起來就覺得這部電影三觀不正。

但人物塑造在《驢得水》里就好了太多，每個角色都豐滿立體，每個角色的前後轉變也變得合理。這主要是因為影片在每個角色轉變前對每個角色的缺點都有了暗示，對各個角色之間的關係都有了鋪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幾乎每個人物都有自己在影片之外的小前傳，比如我們知道周鐵男在上學的時候就桀驁不馴，而那時他的班主任正是現在的校長。兩個女性角色，孫佳的塑造不錯，張一曼的人設更是令人驚艷。下面我就詳細講一下各個人物的形象。

校長：

校長有自己的教育理想，賺到錢之後，校長首先做的是翻新了整個學校，給學生們發了獎學金鼓勵上學。他也是這四個人裡面最改變不明顯的一個，在改變了之後也有底線（不吃驢肉），雖然那很低。在電影裡面校長被設計成一個處事圓滑的老油條形象，他提出了計劃，在計劃實施中遇到的各種問題都用自己的伶牙俐齒圓了場。他是四個人之中最有威望的，數個危機的解決都是靠其個人威望辦到的。比如親自給張一曼剪髮，又親自勸說女兒扮演呂得水的未婚妻。校長遊走於其餘幾人之中，在魁山對一曼實施暴行的時候出來制止，在周鐵男被槍指住的時候擋在鐵男身前阻擋對方開槍，救了鐵男一命。所以校長也許是幾人之中活的最無奈的一個，口頭禪「干大事不拘小節」越往後就越成了一個笑話。

裴魁山：

真正的衣冠禽獸，也曾經與鐵男交談自己對教育的看法，但那是建立在對銅匠獲得教育家稱號之後的嫉妒與不滿之上的。心胸狹隘，對張一曼拒絕了自己而與銅匠的做愛怒不可遏。從此對一曼惡語相向，屢屢把一曼推向絕境。崇洋媚權，殺驢之後幾個人之中只有他吃了驢肉，與特派員推杯換盞。貪婪愛財，不願用自己的工資與獎金建立學校，婚禮大亂時先拿錢再跑路。一身貂絨也掩飾不住內心的骯髒齷齪。

銅匠：

銅匠是一個「刁民」的形象。這世上最惡毒的事也許就是本性樸實善良之人變得陰鷙恐怖之後的背後一刀。他從不接受知識到嚮往知識，連相都不敢照的人卻有模有樣的泡起茶來；從躲避性慾到嚮往愛情，看著一曼離去的背影唱起歌。但當他發現自己只不過是被人玩弄的牲口，開始變得暴戾。被母夜叉一般的妻子壓抑的慾望，在釋放之後令人不寒而慄。他自私又膽小，有權在手時殘暴，被人揭穿時猥瑣。最後差點用「呂得水」的身份在眾目睽睽之下得到一切，還是逃不過妻子的魔爪。

張一曼：

本片中最令我感道眼前一亮的人物塑造。我猜從前她是青樓女子，本欲自由自在的生活，過著誰也管不著的日子，但卻被其他人惡語中傷。都說婊子無情，但張一曼卻有情有義，本想替銅匠著想，不把自己與銅匠的一夜情說出去。在校長「不拘小節大局觀」的灌輸下，說明了真相，並且願意自己承擔所有後果。她對待生活充滿樂觀，在剝蒜的時候唱起歌，在點上燈放著音樂的夜晚翩翩起舞，數身旗袍一絲不亂，製作的校服也工整大方。又機敏伶俐，看出特派員只是一個不會英語、用品茶來附庸風雅的文盲，帶領大家度過危機。正是這麼一個人物，被摧毀的時候成了影片最令人絕望的部分。校長親自剪髮，在輕快的背景音樂中在富麗堂皇的教室里實施著暴行。一曼回憶著大家齊心協力的過去，想像著本應美好的未來，剪刀的「咔嚓咔嚓」聲越來越大，漸漸蓋過了輕快的背景音。這不禁讓我想起《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美麗的瑪麗安娜被全鎮的女人毆打，最後剪髮的場面。

被剪髮之後的一曼從夢境中醒來，臉上還掛著微笑。這種滿足馬上就被恐懼和羞辱取代了。一曼不敢再反抗。她只能完全按照校長告訴他的「什麼都不要管」，把自己閉鎖在屋子裡。好在最後導演給了她一個最好的結局，自殺。

周鐵男：

另外一個我比較喜歡的角色，但我知道一般這樣的角色轉變前後會是天壤之別。鐵男在轉變之前充滿了正義感，充滿血性。保護弱者，捍衛自己的尊嚴。轉變之後只能向黑惡勢力磕頭磕出血來，在有人要強姦一曼的時候畏縮在角落。在轉變之前，無法忍受大家一個接一個的謊言，拐彎抹角地罵人，說「我們都是臭垃圾」，大罵銅匠「牲口就是牲口」。改變之後卻自欺欺人，說自己只有卧薪嘗膽，變強大了之後才能打敗他們。轉變之前對特派員的行為嗤之以鼻，甚至有幾次直接衝撞特派員，轉變之後成了特派員的走狗，督促大家完成特派員的計劃，甚至可以去勸說自己喜歡的姑娘扮演別人的未婚妻。其實我寧願周鐵男被那一槍直接打死，但導演比我想像的更冷酷。

佳佳：

唯一一個最終沒有改變的人，她出於對父親的同情一度做出了妥協。但在婚禮的一片大亂之中，她決然離去。其實這個人物本身沒有上述人物那麼豐滿，只是有了他們的襯托，一個純潔執拗的小姑娘形象變得異常可親。最後導演給她安排了最好的結局，代表著希望去美國深造，最終去了延安投奔大哥。遠離了這個狗鎮。

三、結語

《驢得水》中有幾場還算浪漫的戲，裴魁山對張一曼的表白，銅匠看著張一曼的背影唱起民歌，張一曼與校長、周鐵男與孫佳在燈光下伴著音樂跳起舞來。但這些浪漫馬上被裴魁山對張一曼的怒罵、張一曼對銅匠的不屑、校長的剪髮、周鐵男對孫佳的乞求摧毀得體無完膚。這也是這部電影很冷血的一部分。

從開心麻花的第二部作品，我看到的依然是這個團隊對作品的忠誠。他們孜孜以求，甚至添補了《夏洛特煩惱》的很多漏洞，不禁精神一振。《黑處有什麼》與《驢得水》的相繼成功讓我對今年末的華語電影市場燃起了希望。都到年末快賀歲了，國產電影不該硬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