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贊波《天降》:飛船上天,它的殘骸將落在哪兒呢?

▲2016年10月17日7時30分, 神舟11號載人飛船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點火升空。

落到吳再香田裡的這個鐵傢伙,是「長三乙」運載火箭一級的一片殘骸。2008年6月,這枚火箭把廣播電視直播衛星「中星9號」送入軌道,靠著這顆衛星,我國邊遠地區的數千萬家庭收看到了北京奧運盛況的直播。近20年來,經過電腦精準計算,我國所發射衛星的很大一部分殘骸,會掉落在這片四季濃綠的土地上。它們像一抹永不消散的陰影,籠罩在人們頭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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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降衛星於我家也

作者:李宏宇 來源:南方周末

三星村農民吳再香的家門口,擱著一個黑黢黢、模樣古怪的鐵傢伙,差不多有200斤重。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它砸斷了吳再香家自留林5棵碗口粗的杉樹,落進稻田裡。吳再香和兒子叫上另外兩個村民,才從山上扛回來。「這可是好東西,你要好好保管,不要賣掉了。要傳給子子孫孫。」鄉里人民武裝部的兩個幹部來看這個大鐵塊,一個幹部笑著說,「這個是辟邪的,天上掉下來的,天兵天將呢。」

湖南省綏寧縣黃土壙鄉和瓦屋鄉幾個村子的農民們早就習慣了「天兵天將」的光臨。從1990年代初至今,綏寧縣11個鄉鎮已近20次迎來這些「天外來客」。  

它們並非真來自天外,不過從西邊約900公里之外的西昌衛星發射中心升空罷了。西昌發射衛星,火箭殘骸第一大落區在黔東南,湘西南的綏寧緊隨其後。  

落到吳再香田裡的這個鐵傢伙,是「長三乙」運載火箭一級的一片殘骸。2008年6月,這枚火箭把廣播電視直播衛星「中星9號」送入軌道,靠著這顆衛星,我國邊遠地區的數千萬家庭收看到了北京奧運盛況的直播。 

獨立影像作者張贊波的老家在湖南邵陽市,離綏寧不過200公里。在看到一條「中星9號」火箭殘骸回收的新聞之前,他從沒想到這種事情離自己這麼近。「我從來不知道殘骸會落在有人區,一直以為是落到大海、沙漠這種地方。而且墜落的範圍是11個鄉鎮,那裡有16萬人口。」張贊波形容自己的感受是「魔幻現實」:「我想像當地的老百姓,他們那兒經常會從天上掉東西,這些東西不長眼睛,砸中人的幾率就跟買彩票一樣。每個人都有可能被砸到,但是到底落誰身上也不知道。」「中星9號」上天兩星期之後,張贊波帶著攝影機撲到了綏寧。時隔一年,他完成了紀錄片《天降》。

▲紀錄片《天降》劇照 

「委星1號」穿了他的屋頂

綏寧縣瓦屋鄉許多村民家都存著天上掉下來的金屬部件。大的得幾條漢子扛,小的能給孩子當玩具。村民熱心地對著他的鏡頭展示自家的「收藏」:有的落進豬圈砸死了豬,有的落進自家竹林或稻田,有的是上山挖藥材撿到的,有的是特意去山裡尋找的。 

這些東西一般有兩種處理:報告鄉政府,請衛星發射中心的軍人來回收;留在自家,等人上門收購。2008年10月30日凌晨,西昌發射委內瑞拉通信衛星,次日就有人到黃土壙鄉收走了一件大傢伙。

西昌衛星發射中心貴陽觀測站的人下到鄉里回收賠付。農田裡一片殘骸砸出了近兩米深的大坑,十幾個農民費了很大勁才把它弄出來。可是對方只給200元。黃土壙鄉的鄉長怒了:「十幾個人搞了一早上,給點工錢總不過分吧?」但是觀測站的人也理直氣壯:「你說賠啥呢?沒東西可賠啊。你說這個地,地都是國家的。」 

這一次瓦屋鄉農民拾得四五十片殘骸,部隊的人並不會挨家收遍,「很多地方只要人家沒報告,損失不是很嚴重,就根本不去現場看了。因為他去看就要賠錢。」張贊波說。  

瓦屋鄉七組農民袁再連家損失嚴重。「委星1號」發射火箭的一件連桿洞穿了他的屋頂。賠付談判在一間會議室里進行,農民、鄉幹部、觀測站副站長及其同事參謀、當地軍分區領導,坐滿一屋子。影片里,幾個艱難的來回,賠償從1200多元最終敲定為2000元。可實際上這場討價還價相當漫長,張贊波拍了一個多小時。

▲紀錄片《天降》劇照

一開始他拍得很拘謹,把攝像機擱在桌子上,自己退到房間角落裡聽著。「有點怕他們不讓我拍。但是後來發現他們也不在乎,就拎起機器來拍農民的反應。」  

為「委星1號」發射進行的幾次現場賠付當中,倒是觀測站的人表現得相當生動,對鏡頭幾乎全無顧忌。張贊波自己也開玩笑說,這兩位簡直像是他請來的演員,「他們可能確實覺得這件事自己處理得很好。」  

袁再連拿了2000元賠償款回家,老婆卻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你這個沒腦筋的人!」木結構的瓦屋頂破了一米多的大洞,修補起來很麻煩;袁再連自己因病幾乎喪失勞動力,必須請工人來修,工錢材料都不便宜,2000元錢恐怕捉襟見肘。「錢我不要了,要他們來給我修復!」老婆氣極了。袁再連瞄一眼旁邊的攝影機,尷尬又無奈:「他們說你如果不接受,他們就不賠了,說等保險公司,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能不能跟領導講講好話?

那位副站長在賠付當中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老百姓不能吃虧,國家也不能吃虧。」於是在瓦屋鄉這一趟賠付工作下來,他們總共支付了三千多元。 

張贊波起初是想去捕捉這片土地上時不時天降「怪客」的荒謬感,他以為這裡農民的日常生活會充滿恐懼和焦慮,但現實並不完全是他想的那樣。  

恐懼、焦慮和抱怨當然有。黃土壙中心小學六年級學生向倩在老師布置的命題作文《落衛星》里寫道:「我們希望祖國不要將衛星發射到我們這人口密集的地方,這樣我們的生活就會更加幸福快樂。」也有農民向縣武裝部的幹部請求:「能不能跟領導講講好話,以後不落在我們這裡了?」鏡頭掃過向倩教室里貼著的徐特立語錄——「愛國是個義務,是一種光榮」。

▲紀錄片《天降》海報  

還有表達無奈的:「我們生在這裡,能躲到哪裡去?」但也有人對張贊波說:「不怕。這就是命。躲不了的,聽天由命吧。」

看上去或許有些刻意,影片里農民的日常生活也反映出2008年中國的若干大事。雪災、奧運、神七、三鹿……奧運來了,不少農民專門新買了電視,裝了有線。8月8日晚上,各家的電視里都是開幕式——這也許是飛過他們頭頂的衛星,給他們最直接的好處。 

不過,他們最牽腸掛肚的還是化肥農藥又漲價了、發水淹了稻田收成要泡湯之類。天上飛過國家最尖端科技的航天器,地上的農民還靠人力在稻田裡收割、脫粒,他們半夜去山裡尋找火箭殘骸的時候,大多是打著火把。村裡最「高級」的工業,要算嫁給溫州小老闆的婦女回鄉開了個電子元件廠。老人婦女可以領料回家,加工一種電子開關,每斤成品的報酬是5塊5。 

不少人恐怕連委內瑞拉是什麼也不清楚——這跟他們似乎就扯不上任何關係。 

「委內瑞拉它是一個國家。為它發射商業衛星對提高我國的綜合國力很有好處。」「委星1號」發射前,瓦屋鄉開了疏散和殘骸回收動員會。鄉黨委副書記兼武裝部長這樣告訴各村的幹部。  

綏寧的縣領導在「為人民服務」的辦公樓照壁前說:「作為綏寧來講,能夠為祖國航天事業做出一點微薄的貢獻,是縣委縣政府的政治責任,也是綏寧人民的無上榮光。」一位老農也有他的宏大敘事:「奧運對中國的聲譽有很大提高,中國不能弱於哪個國家,尤其在國防事業上。」  

但《天降》的片末,張贊波在字幕中列出了十數顆火箭殘骸降落綏寧的相關衛星,「其中多數是價格昂貴的商業衛星」。「老百姓一直以為是國家行為,其實最可惡的就在這裡。」張贊波說,「如果真是國家的,或者是國防的,老百姓做出犧牲可能還值得,但是老百姓根本不懂其中的商業價值。」

▲紀錄片《天降》劇照  

據國內媒體報道,目前全球商用衛星發射產業每年的市場總值可達25億美元,中國商業發射所佔國際市場份額為7%-9%,到2015年前後,這個數字可能提高到20%左右。

「這種商業發射的保險費用我沒有去調查,但據我推測,應該不菲。」發射中心到農村現場賠付之後,會拿著照片證據向保險公司理賠;張贊波沒能用攝影機去調查他們從保險公司那裡究竟能拿到多少賠償,但他認為不難猜測,瓦屋鄉那部分賠償「絕對不是三千多塊能打發的」。  

9月,北京宋庄的「中國紀錄片交流周」上,《天降》放映之後進行了熱烈的現場觀眾交流。主持人和觀眾都對一個問題很好奇:張贊波是怎麼完成這部紀錄片的。  

「說得好聽就是一個策略吧。說到紀錄片的倫理道德問題,可能會受到一些質疑。但是我也實在沒辦法。」張贊波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想表現當地老百姓對國家的發展,尤其是航天事業和奧運事業作出的貢獻。我還想組織一個『殘骸落區之旅』,把整個綏寧縣走一遍。綏寧是第二大落區,第一大的是貴州。我只能這麼做了。總之,我希望這個片子能更柔軟一些,更輕盈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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