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譯東陽夜怪錄(上)

《東陽夜怪錄》,一篇唐代的傳奇小說,作者已不可考,看名字就能猜到,這故事一定是跟妖怪有關的,但本文中所出現的妖怪與同時期其他的往往只專註於害人的妖怪不同,雖然妖怪數量很多,但卻只是聚在一起吟詩作對,極具風雅閑趣,作者筆法也頗為有趣,一面明面上將陸續出現的妖怪當作名士一般來描寫,背地裡卻又不斷向讀者透露關於妖怪真身的線索,簡直就像猜謎一樣。原文很長,譯成白話就更長了,為了方便閱讀,分為了上下兩部分,這裡先放上篇。

正文:

前進士王洙自己說,四年以前,在他去京城參加會試的路上,一夜投宿於滎陽的一家旅店裡,正好遇上了另一個秀才成自虛,此人因為家中有事不能參加考試,只能是回老家了,遇見了王洙,便正好向他訴說起了自己滿腹的牢騷。閑聊間,自虛向王洙談起了他親身經歷過的一件怪事。

那年,自虛自十一月八日啟程回家,一天以後到達了渭南縣,當時天色陰沉叆叇,連時間早晚都無法分辨,縣令黎謂設宴招待他,酒過幾巡之後,自虛自恃自己的坐騎健壯,於是便命跟隨的僕人全都攜帶著行李先行趕路,自己則留在縣城裡多呆了一會兒。

等到自虛終於和縣令辭行,從城裡出來時,路上就已經是陰風呼嘯,飛雪滿天了,走了沒幾里路,天色就徹底黑了下來,自虛的僕人此時已全讓他支走了,路上更是一個行人都沒有,連問路都沒得問,至此自虛連該往哪走都不知道了。

就這樣又強行了三四里,遠處依稀可以望見夜空中朦朧的月亮與籠罩在月光下的一片樹林,還有一座勉強能分辨出是寺廟的建築。自虛走到廟前,推開廟門,連招呼都沒打就徑直闖了進去,這時雪下得更大了。

自虛心想既然是寺廟,自然就會有僧人在,便打算求僧人能收留自己好暫避一會兒風雪。他牽著馬走進廟裡之後,才發現北面雖然有數間房屋,但卻都寂無燈火,彷彿已經荒廢了很久了。

在門外踟躕良久,自虛忽然聽到房裡傳來一陣微弱的人的呼吸聲,於是便將馬系在柱子上,連忙對房裡喊說:「院主和尚,今夜天大風雪,還望慈悲相救!」

等了一會兒,只聽徐徐有人答應說:「老病僧智高在此。我的徒弟們都到村子裡去了,身邊連個能點燈的人都沒有。雪下得這麼大,又是深夜,敢問客人是做什麼的?從何而來?寺廟周圍絕無親鄰,我們又該找誰來相幫?今夜如果客人不嫌棄老僧卧病污穢,可暫且在此相就,也可免去露宿之苦,我再將自己的芻槁(注意,這老僧就是個妖怪,所謂芻槁實際上就是喂牲口的飼料,所以這僧人說「自己的芻槁」指的其實是自己的口糧)分與你一些,鋪著睡覺也就夠用了。」

自虛這時已經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聞老僧如此說心下頗為喜悅,於是問道:「敢問高公是哪裡人?為何會棲身於此?俗姓云何?既然您願意開恩收留我,也請告知關於您的來歷吧。」

老僧答道:「貧僧俗姓安(這老僧是只駱駝成精,所謂安,其實指的是駱駝背上的那對駝峰,古人謂之肉鞍)出生在莫賀延磧之西(也就是西域,莫賀延磧是沙漠,駱駝嘛,可不就出生在沙漠里),本來靠著力氣吃飯(幫人馱東西),後來機緣巧合來到了中原,到此時間還不算太長。不期施主遽然來訪,敝廟荒蕪凋零,無以供奉招待,還望施主不要見怪。」

自虛和老僧倆人有問有答,聊得頗為投緣,一路的疲倦也減輕了不少,於是接著問道:「我今時方知探寶化城(化城指的是一時幻化的城郭,也可用來代指寺廟。佛教用以比喻小乘境界。不過所謂「探寶化城」出自何典沒查到),佛祖不會胡亂立此寓言,而今高公就是我的導師了。高公一定是得到了佛祖的真諦,所以才固然會有如是安定人心的教誨。」

過了一會兒,外面忽然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是有好幾個人相攜而來。之後就聽有人說:「多好的雪呀!師丈在嗎?」老僧還沒回答,就又聽另一人說:「請曹長先行。」又聽一人說:「朱八丈理應先行。」之後又聽人說:「路這麼寬,曹長就不要苦讓了,咱們一起走就好!」自虛心想一下來了這麼多人,膽子愈加壯了。

有一會兒,大家似乎都已經各自坐下了。其中一個人問道:「師丈這裡可是有客人?」老僧答說:「剛剛確有有一個客人來此投宿。」自虛稀里糊塗的,也看不清進來的人都長什麼樣子,只有離自己最近的那人,因為剛好可以被雪反射的月光照到,依稀可以看清穿著。此人穿著一身黑色的皮衣,背上以及兩肋打著白色的補丁。(穿著是伏筆,和結尾呼應)也是這人最先問自虛道:「客人為何孤零零一個人冒雪獨行,深夜至此?」自虛便將這一路來的經歷全都向他講了。

這人又問及自虛的姓名,自虛於是回答說:「進士成自虛。」接著又對大家說:「黑暗中不能一一拜見各位高士的風采,恐怕他日子孫後輩無以接續舊情,還請各位都能報一下各自的官階和姓名。」

話音剛落,便聽一人說:「本人前河陰轉運巡官,試左驍衛胄曹參軍盧倚馬。(一大串官銜看著很唬人,可名字直接暴露了,「盧」倚著「馬」,分明就是頭「驢」)」

次一人說道:「鄙人桃林客,副輕車將軍朱中正。(所謂桃林客,用的是《尚書》里「放牛於桃林之野」的典故,名字朱中正指朱字之中是個牛字,至於副輕車將軍,牛嘛,可不就得拉車嘛)」

又一人說道:「在下姓敬,名去文。(敬字去了文字旁,就剩個「苟」了,諧音也就是汪星人)」

再一人說道:「不才姓奚,名銳金。(奚字是「雞」的一半,銳金指的是鬥雞腳上的金距,所以這位乃是只雞精)」

此時大家就像是圍坐在一起閑聊一樣,氣氛頗為融洽。聊著聊著,因為自虛偶然談起自己應舉的事,盧倚馬(這名真難打,之後都用驢參軍代替)於是正好談論起文章來。驢參軍說道:「在我還小的時候,就聽人傳誦師丈的《聚雪為山》詩,至今都還記得,今夜此情此景,和詩中所寫何其相似,不知師丈還記得嗎?」

老僧問他說:「詩的內容是什麼?還請讀出來聽聽。」

驢參軍於是慨然吟道:「誰家掃雪滿庭前,萬壑千峰在一拳。吾心不覺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幾年。」

自虛聽罷驢參軍的吟哦,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茫然如失般的感覺,瞠目結舌,完全陷於了詩中的意境。

這時老僧說道:「雪山是我家鄉的山,那年偶然看見有小孩子在堆雪,蜿蜒起伏宛如家鄉的山脈,西望故土,心中悵然,所以才寫下了這首詩,曹長聰慧過人,何必要特意記著貧道舊時所寫下的這些淺陋不堪的句子,若不是曹長誠心誠意念出來,連貧道自己都忘了。」

驢參軍對道:「師丈逍遙漫步於遐遠荒涼之中,擺脫塵世間種種紛擾機械之桎梏,巍巍道德,同輩之中無出其右者,如我等之輩,望塵奔走,哪敢想著有一天能追上您呢?倚馬今年春天時因為公事進了城,我本是天性愚鈍之人,在京師繁華喧囂地中,只覺得煎熬壓迫,終日羈留在旅店裡,雖然沒日沒夜的幹活,所得到的報酬卻微乎其微(指草料太少,吃不飽),更因身上負荷重大(指驢背上馱的東西),時時刻刻害怕會遭受責罰,近來承蒙本院里給我換了個虛銜,(本來是馱東西的驢,現在變成了替補的驢,所以稱為虛銜)過了幾天清閑日子後,追求解脫的心愿就更加強烈了。昨晚在長樂城下夜宿,不覺哀嘆起自己終日勞役於塵中之苦,慨然間竟想要跑去山裡與山鹿野麋之類為伍了。我把這些想法告訴了同行的旅伴,討論之後作出了兩首歪詩。對著各位高士,總忍不住想要吟哦一番,卻又害怕太過唐突惹得各位怪罪。」

自虛忙勸驢參軍道:「今夕何夕!居然可以聽到曹長的佳句!」驢參軍卻還是謙虛地推辭說:「且不論本人的詩句何等粗陋淺薄,只說師丈文宗在此,我哪裡敢放肆獻醜呢?」自虛卻一再苦苦懇求:「願聽您講,願聽您講。」

驢參軍推脫不了,只好郎朗吟誦道:「長安城東洛陽道,車輪不息塵浩浩。爭利貪前競著鞭,相逢儘是塵中老(貌似感慨人生艱難,其實說的全是驢的事)。日晚長川不計程,離群獨步不能鳴。賴有青青河畔草,春來猶得慰羈情。(連痛快的嗚哇兩聲都不能的可憐驢子,所謂慰羈情,實言「喂飢情」,也就是驢子靠著青草不用餓肚子的意思……)」

兩首詩吟罷,滿座人紛紛讚揚道:「真是大佳作!」驢參軍忙謙虛道:「拙略不堪,拙略不堪。」朱中正(也就是老牛精)這時忽然對老僧言道:「之前聽沙漠中來的人吟誦師丈的佳句甚多,今天在此地我等幸而相會,剛又聽盧曹長所念詩句,真如醍醐灌頂,意爽神清。師丈新作如此之多,滿座人都希望能夠得聞佳音,師丈何不見示三兩首,來滿足大家的渴求?」老僧卻推辭以他日。

老牛精只得轉而說道:「難得今夜諸位名士齊聚,比當年司馬相如游於兔園之時亦不遜色,況且雅談高論,也算得上是一時之盛事。寺廟離集市很遠,又值夜深,酒是沒地方找了,想烤肉吃也沒辦法,賓主之間的禮節欠缺太多,實是羞愧難當。我輩尚且可以將學問當做食物充為果腹(指牛、驢和駱駝都可以反芻……),而諸公卻通宵都沒有食物可以充饑,這可該如何補償呀?」

老僧接著他說道:"我聽說只要是有益的談話便可以忘卻饑渴,就拿八郎(也就是老牛精)來說,他以自己的力量去幫助他人,一言一行無不遵循規矩,攻城時犒勞將士,更是其最擅長之事。(指殺牛吃牛肉犒軍……)但因十二因緣(佛教概念,指人從出生起與世間所產生的十二種聯繫),皆從互相接觸而起,茫茫苦海,煩惱隨之而生。究竟何地才能得見菩提,又從何門才能得離火宅?(佛教概念,指世間如著火的房子一樣不可久留)"

老牛精對道:「以愚所見,世間之人,明明一直在重蹈覆轍卻不知悛改,以致不斷輪迴於惡道之中,報應降臨的那天,或先或後,但總不會放過任何一人,這是分外分明之理,我們之所以要修行,意義就在於此呀。」

老僧聽完牛精的話,忽然大笑起來,一面說:「佛家崇尚清凈,修行成功則為「正覺」,覺,則便是佛了,如八郎剛才所說,可謂深得修行之道了。」

驢參軍聽老僧這麼說,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自虛對老僧說:「之前朱將軍再三請和尚(在唐時和尚應該還是對得道僧人的尊稱)作詩,就小生來說,也真心愿意一聞您的高作,和尚難道是因為自虛是遠客,而又不是佛門中人所以瞧不起嗎?和尚器量見識皆非凡等,心胸氣度高深峻峭,對於詩詞格韻之見解必是冠絕一時,美妙清雅,不落俗套。難道非要固執地秘藏著自己那一點殘羹剩飯般的餘思,也不肯吟誦一兩篇,以開闊我等的耳目嗎?」

老僧推脫不能,只得道:「秀才三番兩次苦請,我也實在是難以推辭,只是老僧本就不善於作詩,況且現在抱病在床,身體虛弱,作詩讀書之類的習慣早就荒廢了,都是那朱八無緣無故非要揭老僧的短。不過在病中時,我也偶然作過兩篇自述之詩,不知精通詩文的秀才可否願意一聽呢?」成自虛自然回答願聽。

老僧於是吟誦道:「擁褐藏名無定蹤,流沙千里度衰容。傳得南宗心地後,此身應便老雙峰。為有閻浮珍重因,遠離西國赴咸秦。自從無力休行道,且作頭陀不系身。」話音剛落,滿座人就都叫起好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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