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怨》的天才

在這裡僅討論《咒怨》電影系列，不討論小說.小說的劇情和電影有細微的區別。

（*注，本文含有劇透，同時，您可能需要電影的觀影經歷來閱讀本文）

對於咒怨電影，我認為恐怖的源頭在於兩點：

1. 設定

2. 形式

咒怨的設定非常簡單：每一部咒怨電影的片頭都有設定的解釋：

咒怨來自死者生前的深重仇怨，聚集在他死後的地方；接觸到他的咒怨的人都會死去並且會產生新的咒怨。

講好一個故事當秉承的首要原則是：Show, don"t tell（能展示的，不要解釋）。

對於「咒怨」這個概念，解釋是必須的了。咒怨系列電影在這方面做的很好，它把解釋的量降到最低，並以字幕形式放在片頭，從而不破壞敘事結構。試想，如果電影演了一半，突兀地讓主角造訪一個靈婆類的角色，幽幽地給主角/觀眾解釋「咒怨」的概念，你會不會很齣戲？想想-超級英雄電影中各種生硬的橋段---莫名其妙地安排一個的角色，喋喋不休地解釋主角和反派的超能力；國產電視劇裡面尷尬的旁白-------這都是導演編、劇能力低下的表現。

相比較《咒怨》而言，另外一部日本恐怖片經典《午夜凶鈴》在這一點就稍顯薄弱，對於劇情重要設定的解釋，導演沒有找到一個平滑處理的契機，於是給「前夫」這個角色賦予了過多的「解釋」任務---讓這個角色看起來更加像劇情助推器（plot device），作為一個角色本身，就少了很多魅力和代入感。這個問題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美國的重製版在這點就有了提高，前夫的解釋任務一部分移交給女主的發覺調查歷程，一部分移交給小男孩，三個角色都因此變得更加飽滿。

回到咒怨，除了這個基本概念的解釋，其它有關咒怨的，全部展示給了觀眾：包括咒怨的來歷、咒怨的恐懼、咒怨的威力。

「咒怨」展現的形式是系列電影的精髓。我說其中的一點，其它的細節希望讀者們能回頭再看看電影自己發掘。

咒怨展現形式最經典的莫過於貫穿系列的經典音效。這個音效，不是讓你從椅子上跳起來的急促的背景音樂、不是凄厲的尖叫，是那個類似老舊地板或木門被移動的「咯咯咯咯」的聲音。在整個系列中，這個音效就像一種「印記」，它告訴觀眾：咒怨即將降臨到被標記的人身上。

當你仔細聽，第一次意識到這是人的喉嚨發出的噪音，一股寒意便會襲來。你會不由自主地去想：人在什麼情況下，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啊？

在日版電影中，我們只知道這是伽椰子的標誌性入場BGM，美國的重製版第二部給了更加詳細的解釋（美版兩部的導演也是清水崇，伽椰子一家的演員也是原班人馬）：

在美版電影的劇情中，伽椰子的丈夫剛雄發現了妻子從大學時代就開始迷戀教授皮特並一直製作日記剪切簿。便由妒生恨，這時伽椰子剛好回家，撞見了暴怒的丈夫。伽椰子試圖逃離，但是扭傷了腳踝，絕望的試圖趴下樓梯的伽椰子被剛雄很輕易的追上，剛雄殘忍地拗斷了伽椰子的頸椎。

這一切，都被伽椰子的兒子俊雄目睹，受到驚嚇的俊雄試圖逃離，引起了剛雄的注意，狂暴的剛雄追了上去，將俊雄和他的寵物貓溺死在了水池中。這時，伽椰子還沒有死去，由於頸椎被拗斷，她無力的癱軟在地板上，目睹了整個過程，眼淚從她面頰上划過。她想尖叫，想呼喊，想咆哮，但是由於頸椎斷裂，她只能從喉嚨中絕望得擠出「咯咯咯咯」的聲音。

咒怨的天才之處就在於這個設定和展現形式的結合。咒怨誕生之時，所有的受害者：伽椰子、俊雄、老師，都是完全無辜的-----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遭此厄運，憑什麼遭此厄運。迷茫，無助，絕望，便滋生了強烈的恨意，產生了咒怨。而咒怨的受害者們，大多也都是無辜的（不包括被剛雄黑化的情況），他們死前經歷了與伽椰子一樣的歷程，於是，都化作了咒怨的一部分。而預示著主角們末日的「咒怨標記」，實際上正是伽椰子個人悲劇的象徵。

許多觀眾看完整個系列，雖然承認影片的藝術性，但是詬病伽椰子的動機（motivation）---他們認為伽椰子的無差別虐殺降低了電影的成色。我認為這是觀眾和導演的交流失誤。一個角色的動機（motivation）可以是「壞」的，但是觀眾需要分清的是，什麼是「壞」bad，什麼是「寫得很爛」poorly written。很多時候，導演和觀眾的交流失誤，問題出在導演，很多時候，也在於觀眾。就伽椰子的動機（motivation）而言，我認為導演的處理不僅僅是合格的，而且堪稱經典，集中體現在那個「咯咯咯咯」的音效上。

《咒怨》的另外一個天才之處在電影明確了「咒怨」的不可消除性。這就大大加深了恐懼---和貞子的錄影帶不同，咒怨只要標記了你，你是沒有辦法逃脫的；更加不同於《驅魔人》里的惡鬼，《猛鬼街》裡面的弗萊迪，《異形》中的異形----雖說這些角色都有著強大的壓迫力，但是他們被物理條件所約束------要麼可以被殺死，要麼可以被驅散。在咒怨系列中，咒怨是無敵的，導演根本沒有想過給觀眾僥倖的念頭。

但這一設定同時也是一把雙刃劍，無敵的伽椰子就太寂寞了，電影很容易就會滑入伽椰子秀技能的循環---主角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只能看伽椰子花式斬殺。這個問題同樣出現在克蘇魯神話體系，詳見：

深淵的凝視 --- 流行文化中的克蘇魯（Cthulhu） - 愛小臭的文章 - 知乎專欄

原版小說《克蘇魯的召喚》只是一部中篇小說。篇幅不長，但是這真的就足夠了，因為克蘇魯象徵的是一種來自未知的絕對壓迫性的恐懼，一旦試圖去描述他，一切恐懼就消散了。克蘇魯這個概念充滿魅力，無數藝術家試圖擴充它，重現但是都沒有能成功。我那篇文章幾乎沒有提到遊戲中克蘇魯形象的應用，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一旦你給克蘇魯賦予了一個生命條，你就從基礎層面否定了克蘇魯的設定，整個工作就顯得徒勞了---當玩家可以卡bug擊殺克蘇魯，從克蘇魯的屍體上收集道具「克蘇魯的觸鬚」，打出秘籍whosyourdaddy化身克蘇魯爸爸的時候，這個形象就蛻化成了一個普通的章魚怪，失去了一切克蘇魯讓我們著迷的理由。

對於《咒怨》也是一樣。我們不喜歡看主角都是不死小神童，狂虐反派的電影，比如《黑客帝國2》，我們也不喜歡反派過於強大，主角就是純肉的情況，比如後面幾部《電鋸驚魂》和《死神來了》。但是一旦賦予伽椰子一個弱點、一個消除咒怨的機會，前面積累的恐懼就會被大幅削弱。

可能是基於這個原因，很多觀眾認為4部咒怨電影中，只有TV-1是經典，其它都是狗尾續貂。因為第一步給出了咒怨的源頭，也看到了咒怨的恐怖，整個敘事已經完整；剩下的，就全是看伽椰子姐姐花式虐菜了，屬於畫蛇添足。但是我不認同，我認為整個系列在《咒怨》劇場版2（酒井法子出演的版本）中得到了升華。在這一部中，導演安排了一個非常隱晦的「伽椰子的失敗」。

酒井法子飾演的京子，在伽椰子的老宅拍完靈異主題綜藝節目後，回家途中時候遭遇了車禍。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是肚子裡面的孩子卻丟掉了。出院之後，京子又多次看到了俊雄，他的母親也因為俊雄的出現，離奇地去世了。更加離奇的是，俊雄觸摸了她的肚子，當她再次去醫院檢查的時候，孩子居然安然無恙。

當拍攝娛樂節目劇組成員一個接一個死亡之際，京子也處於驚恐之中。極度疲勞中，她在家裡伏案睡去。這時，死去的劇組化妝小姐化為咒怨來攝取京子，在鬼魂的手即將觸碰到京子的時候，已經去世的媽媽的靈魂抓住了京子的手，喚醒了她。

這是第一次，伽椰子的咒怨失效-------但不是全面的潰敗-------咒怨奪去了京子母親的生命，但是並沒有成功地吞噬她，形成新的咒怨：她還在保護女兒。

第二次是在影片的結尾，京子腹中的孩子被伽椰子寄生。生產的時候，伽椰子的咒怨奪取了所有醫生護士的生命。蘇醒後的京子在一片混亂中，麻木地抱起了女嬰，湊近了自己的面頰--親昵地和普通母女無異---除了目無表情。

幾年之後，被伽椰子寄生的女嬰長大成為了一個詭異的小女孩，京子還撫養著她。在最後一個鏡頭中，京子帶著伽椰子走過天橋。

快要下天橋的時候，伽椰子趁京子不備，將她推了下去。鏡頭順著血跡斑斑的樓梯緩緩下移，我們看見了京子扭曲沾滿血跡的軀體---和當年臨死前伽椰子的慘狀如出一轍。小伽椰子走近了京子，她還剩最後一口氣。當伽椰子將那本日記本從京子手中抽走的時候，京子睜開了眼睛，陽光灑在她臉上，和伽椰子的結局不同，在京子的眼睛裡面我們看到的，不是迷茫、不解、絕望、無助和仇恨，我們看到的，居然是---愛意？京子摘下脖子上的圍巾試圖遞給伽椰子，是怕女兒著涼吧？

京子死去了，我們也沒有聽到熟悉的，喉嚨裡面發出的「咯咯咯咯」的聲音。導演並沒有給我們看小伽椰子的神情，我們只看到了她的眼睛----我想這是導演給觀眾留下的想像空間。從伽椰子的動作看：她本想抽走日記本就走開，看到京子最後的示意，又回過頭來，帶著一絲吃驚，還有一絲猶豫。但僅僅是稍作停頓，伽椰子還是在路人驚惶的眼神中快步走開了，系列落下帷幕。

如果沒有這個結尾，我想我給整個系列的評分應該低於《午夜凶鈴》----它僅僅是無敵惡靈的暴走之路，主角們都是惡靈的經驗值而已。但是最後這一點處理，讓主角飽滿了起來，但又不至於損耗（undermine）伽椰子，還有整個「咒怨」給觀眾帶來的恐懼感----冒出一點點希望，又讓希望淹沒在悲劇之中。

對於我，這就是咒怨的天才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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