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時空的聲音

【1】

不時總聽到有人嚷嚷：又來消費XXX了！

一手挖掘Beyond的經理人陳健添寫了一本「Beyond前傳」，整理了一些Beyond的現場演出錄音，底下的人高呼：又來消費Beyond了！

The Beatles的重製版（Remaster）錄音室專輯之CD版其酒尚溫，又整了一個黑膠唱片Boxset大套裝，又來消費Beatles了！

而在2016年9月12日這天，張國榮的六十冥壽，一張名為《繼續張國榮 Leslie Cheung Legend Continues》的唱片姍姍而來，由張國榮御用製作人梁榮駿主理，收錄了Leslie從未曝光的四首國語歌曲。這時候當然也得喊一句：又來消費張國榮了！

我常說，流行音樂是一面鏡子，你是誰，你在想些什麼，在裡頭都看得一清二楚。高喊「消費XXX」的人，大都對音樂缺乏足夠的耐心和細緻。他們不會覺得，看Beyond成名在望前的漫漫長夜，看他們都做對了些什麼，是嚴肅而有意義的事；他們自然無法分辨Beatles重製後的單聲道版（Mono）和立體聲版（Stereo）有什麼區別，也不關心更符合現代聽眾的審美習慣而又保留了六十年代精髓的Remaster版有多少技術含量，為披頭帶來了多少年輕世代的歌迷；他們更不理解那些「渣音質」的現場錄音資料的價值。像鮑勃·迪倫那樣把「私錄」文化（Bootleg）發揮到極致，並由官方直接接管Bootleg，到現在都出到第12集了，這在他們眼裡是瘋了吧？

因此，讓我們繼續張國榮，由那些雜音去吧。

【2】

前些天，某篇新聞報道里，赫然寫到：「有粉絲表示，這些售價超過千元的限量唱片，其實是Demo版，亦即小樣，距離唱片行業通常意義上的出版發行還有相當距離。」由此來佐證《繼續張國榮》是一張惡意消費張國榮的唱片。

我甚至覺得這是某媒體為了寫新聞而捏造的「所謂粉絲」——《繼續張國榮》是一張重新編曲、製作，還動用了大編製的管弦樂團，完全是唱片工業的精良出品啊！

這張Leslie的「遺作」由其音樂搭檔梁榮駿（Alvin Leong）完成。1995年張國榮先生復出，林夕被視作先生的代筆人，而在音樂的部分，梁榮駿亦可稱作是張國榮翅膀上的羽毛。梁榮駿和張國榮的合作，橫跨新藝寶時期，如口碑極佳的《SUMMER ROMANCE87』》、《LESLIE》，以及復出後的《紅》、《陪你倒數》等。可以說，張國榮的音樂，越到後來越是不滯於物，開到荼蘼，很大程度來自梁榮駿的冒險精神及對中文流行樂西化的執念。梁榮駿回憶他和Leslie合作時也說：「我就是攝影師，捕捉那一刻，用音樂做記錄；所以沒有什麼預先的定製，畫好了框框，想什麼就做什麼。」

後來，張國榮和梁榮駿合組音樂公司APEX，待專輯成品出爐再交由環球音樂發行，可見兩人的親密程度。而在2003年，因為眾所周知的版權糾紛，唐鶴德把梁榮駿告上法庭。雖然以唐先生敗訴告終，但梁榮駿從此對待張國榮的一切也愈發謹小慎微。這一次《繼續張國榮》的出版，一方面是唱片設計師杜寶強的極力遊說，另一方面則是梁榮駿對Leslie的感情——歌者的天職是表達，製作人負責給他盛裝打扮，梁榮駿有義務讓Leslie的聲音重見天日。如杜寶強所說：「他們終於等到偶像的新作品，以前他們以為永遠都沒有這機會。我們真的希望九月初推出時，大家有『嘩』的感覺。」

【3】

聽《繼續張國榮》的時候，確實心裡「嘩」地一聲。

這張Mini Album收錄的四首歌，《你聽見沒有》、《床單》、《愛得不夠壞》、《你的眼我的淚》分別是《沒有愛》（收錄於2000年《大熱》）、《枕頭》（收錄於2000年《Untitled》）、《沒有煙總有花》（收錄於2000年《大熱》）、《路過蜻蜓》（收錄於2000年《Untitled》）之國語版，製作人除了由梁榮駿領銜，其餘C.Y.Kong（江志仁）、羅尚正（Ted Lo）、唐奕聰（Gary Tong）均是當年的好夥伴，四首國語詞除林夕外也不假他人之手。

開篇曲《你聽見沒有》由氣勢恢宏的管弦樂團引領，豎琴的彈撥給這一份肅穆平添了靈動。原曲《沒有愛》以木吉他編排，爽朗的Bossa Nova節奏，勾畫出一片夏日風情，在演唱會裡，它被編排進了不插電環節，Leslie還在唱至「微震過的手」時還會誇張地晃著他的手，一副怡然自得的風景。國語版卻搖身一變，成為了一首厚重的作品。編曲人陳珀以陳奕迅《富士山下》、《一絲不掛》及容祖兒《搜神記》、謝安琪《鍾無艷》等一眾新港樂經典被大家所熟識，這位廣州新世代音樂人代表，其父為廣州泰斗級前輩陳潔明，她作為「樂二代」進入樂壇，張國榮於她來說，曾是年少時隨身聽里揣著的心事，是兒時遙不可及的星星，而今她用其標誌性的翻山越嶺式鋼琴演奏與充滿敘事感的弦樂鋪排，為張國榮縫製一件華麗的新衣，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故事。也或許是粵語版《沒有愛》太過先入為主，初聽《你聽見沒有》略顯詫異，我猜測原本的國語版也是按照粵語詞的小品級思路去製作，或梁榮駿考慮到其內容的可延展性，才發展出現在的版本。而聽著Leslie唱「你聽見沒有，你看見沒有，回答我」時，也自有一種「此地空餘黃鶴樓」的惆悵感。

《床單》主題上承接其粵語版《枕頭》未竟之事，「給我愛你愛到最狠，給我愛到最逼真」，床笫之歡能表達得如此君子坦蕩蕩，或許也只是張國榮先生才能做到。原版由Gary Tong編曲，這位前太極樂隊成員，香港最著名的合成器演奏高手，為《枕頭》設計了充滿彈性的音色。國語版的編曲C.Y.Kong和Gary Tong一樣是電子音樂的愛好者，他譜寫的《陪你倒數》、《夢死醉生》、《同道中人》構建了張國榮絢爛綺麗的音樂形象，被張國榮稱作「a talented mad man」。《床單》用當下流行的EDM手法編排，聽起來甚至有點Future Bass（未來低音）的意思，但考慮到Leslie的嗓音，並沒有生搬硬套地選用最潮流的電子音色，而相對溫柔地進行處理，這是C.Y.Kong的聰明之處。「愛到整個房間想哭，愛到忘記了幸福，沒有你的日子一躍糊塗，連床單也都不懂安撫」、「床單一高一低起伏，模仿著你在跳舞」，歌里依然是那樣赤裸直白，讓人感受到愛與性的簡單快樂。曲末隱約傳來的「Leslie，張國榮，Stay With Me」，不是音樂人的心聲，也是許多歌迷的心聲。

許多香港的詞人只能專註在粵語詞的起承轉合，一到國語詞則靈氣盡失，林夕是鮮有的國粵雙修之高手。他還有一獨門絕技，即可以沿著同樣的意象和主旨，寫出一番新的景象。《愛得不夠壞》粵語原版為《沒有煙總有花》，為公益電影《煙飛煙滅》的主題曲，也是當年香港「無煙草」運動的主題曲，「拒絕有多難，繼續更加為難，神秘的火花，亦遲早凋殘」，林夕這一語雙關的本事著實讓人佩服。《愛得不夠壞》從剛掐滅的煙蒂入手，「誰點的煙草，你也會期待，煙飛到煙滅，都捨不得走開」，張國榮唱的依然是一個愛情里余煙不散的故事。和趙增熹原本相對更流行化的編曲相比，Ted Lo在全曲的鼓點、貝斯和節奏流轉上賦予了更多的爵士樂元素，也讓整首歌聽起來更為流光溢彩。

專輯壓軸曲目為《你的眼我的淚》，《路過蜻蜓》之國語版。《路過蜻蜓》派台時，正是我的「電台司令」時光，聽著張國榮用這首歌佔領了幾乎所有頻率。「讓你被愛是我光榮，無論誰在嫌我煽情，不笑納也不必掃興」，張國榮孤傲決絕的形象，如舞台劇里的國王。區別於原編曲人陳偉文（Adrian Chan）的Band仔出身，善用吉他奏出心中漣漪，C.Y.Kong改用鋼琴打底，用室內樂的弦樂編製，大量的琴弓技巧變化來展現蜻蜓點水的姿態，張國榮的演唱也更為強調戲劇感。新世代的港樂樂迷定當熟悉C.Y.Kong給陳奕迅所製作的《裙下之臣》、《七百年後》、《沙龍》等，可知在和Eason合作前，他已從和Leslie的合作中磨練出這萬千變化。若之前的《路過蜻蜓》是形單影隻的獨白，那而今的《你的眼我的淚》，「你給我痛苦的安慰，我給你情感的牽累」，舞台底下是座無虛席，屏氣凝神地注視著追光燈所烘托著的那個意氣自若的人。

聽《繼續張國榮》，感受著張國榮先生的聲音穿越生死邊界而來，而在當今的流行音樂工業製作標準里，他的演唱依然有著充沛的表現力，並未因為深藏在時間的灰霾里而有任何不適。就算你是「90後」、「95後」甚至「00後」，未曾經歷張國榮、達明一派所締造的那個光輝燦爛的80年代、90年代，也可輕鬆地進入這張專輯所打造的張國榮音樂世界裡。

【4】

2013年，我出版了一本關於香港流行音樂的小書，書里收錄了一篇寫給張國榮先生的文章，裡頭有這麼一段：

十年，A Decade，特首從董建華換成了梁振英，中環天星碼頭也升級到了第四代，自由行向內地普通民眾開放，欣澳新開了全球第五家的迪士尼。香港也保持著亞洲金融中心的領先地位，鋪租貴絕全球，每平方尺月租2800元力壓紐約第五大道。就像斯蒂芬·金《黑暗塔》中羅蘭所說的，「無法描述這個死氣沉沉的名詞中包含的變化：浪漫這一特質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它殘留的肉慾的陰魂卻不散；一個靠著繁文縟節和紙醉金迷在苟延殘喘的世界。」

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我相信，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些節點，一些人和事的回憶，就這樣靜止在那一刻。哪怕時間沒有等我，繼續大跨步地朝前走，可你會知道，你身體里有一些部分永遠留在了那兒。除了帶著不完整的軀殼繼續生活，你唯一可以做的，是頻頻回首，追溯到那個節點之前的美麗時光。每個世代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青春和鄉愁，我們也無法去指摘年輕人為什麼只喜歡小鮮肉而對「真正的巨星」視而不見。我們做的唯有引導。就像Beatles會把他們的音樂和Rock Band等音樂遊戲融合，讓玩家通過簡單的遊戲吉他、遊戲爵士鼓，指揮遊戲里的約翰·列儂、保羅·麥卡特尼奏出那些經典名曲，從而讓更多的年輕人了解並愛上披頭四的音樂，這一張《繼續張國榮》除了是獻給身體的某一塊永遠停留在2003年4月1日的那些人，也承載了接納新世代歌迷的功能。或許會有這麼一些年輕人，他們覺得《床單》很棒，因此順藤摸瓜地發現《Untitled》、《大熱》、《陪你倒數》、《Cross Over》、《Salute》等里的音樂是多麼地前衛、經典、歷久彌新。張國榮的歌也就這樣，被一代又一代的樂迷聆聽著，最終結為頑石。

這，或許便是未來的Classical Mus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