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說夢
霸王別姬這部電影,總有人說「哎呀看了幾遍也還是看不懂」,其實這是部特別簡單的電影,講的就是一個簡單的人被不簡單的時代坑的事兒。
總結起來,字數少點,痴人說夢;字數多點,借用河圖的一句歌詞——為夢送行的人,仍未散去。
通篇離不開一個夢字。簡單的人呀,困在這夢裡出不來,複雜的人進不去,最後夢醒了,這一生也就結束了。
程蝶衣就是這樣。
起初,故事發生在清末,所有人把一個太監當皇帝似的供著,梨園子興盛,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好京戲。
一個窯姐兒把自己的六指孩子送進了戲班子,人家不要,怎麼辦?天寒地凍當麻醉劑,腦袋上蒙塊布當什麼都沒發生,手指頭就這麼剁了。
請各位看官務必留心這風情萬種的窯姐兒說的話:「男孩兒大了留不住」。
也是奇了,不都說「女孩兒大了留不住」嗎?
這就是程蝶衣悲劇命運的開端——性別認知的錯位。
小豆子和小石頭初見時,小豆子盡顯女態,抱著被子,一臉清秀,被人欺負卻大氣不敢出;而小石頭呢?則說「小爺我撒的尿在牛牛眼兒上,可就結成冰溜子啦」,露骨的話讓身為男兒的陽剛之氣頓顯。
而當小石頭滿身風雪地回來時,小豆子則一臉媳婦樣兒地脫去他的外衣,滿是嬌嗔。一對比,就能看出程蝶衣本身對自身性別認識的模糊,在他幼年時期,就若有若無地「隱藏」起自身的陽剛,作了女態。而這樣做的目的是尋求保護,由於被母親拋棄,被師傅責罵,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所以主動示弱,恰好又遇上了小石頭,故而自此,程蝶衣對於段小樓的依賴便有增無減。
戲班子里,小豆子唱的是《思凡》,那一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他總唱成「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是因為他雖然始終扮演旦角,但男兒身卻仍舊在不斷提醒著他。性別在戲劇和現實中的轉換,讓小豆子非常困惑,性別認同的模糊更進一層。
在第一場正式演出前,選角兒的人來了,小豆子再次唱錯,小石頭拿煙袋鍋捅進他的嘴裡,鮮血汩汩。這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一場戲,起到了一個小小的轉折和鋪墊作用。導演在這裡用了弗洛伊德的經典比喻,所有長、堅硬、帶有攻擊性的物體,比如刀、棍等,都可以看作男性生殖器的代表,而嘴,想必您心知肚明。
在這裡,小石頭用煙袋鍋捅了小豆子,是從心理上摧毀小豆子的第一步——用男人對待女人的方法去對待另一個男人,暗示著,這個男人,其實就是以女性的身份和地位生存的。
這麼一捅,小豆子彷彿覺悟了,他開始主動地迴避自己的陽剛,強迫自己忘記身為男兒的事實。一張嘴,一出《思凡》,親而不狎,淫而不盪,將小尼姑少女懷春的心思順溜地演出來了。
凡事開頭難,只要這頭一開,後面的就擋不住了。
小豆子小石頭給張公公唱的那一場戲,唱紅了他們自己,也給了小豆子致命一擊——讓他從小豆子,變成了程蝶衣。
李碧華在小說里寫得隱晦而親狎,想來這「好孌童」的風氣在大清國也頗有勁頭。不過反過來講,人缺什麼,便要摧毀什麼,張公公作了一輩子假男人,強作剛硬,誰知小豆子端端正正一個男兒身,卻把一出《思凡》唱得撩人心弦,欲拒還迎。
怎教他不又喜又妒?
那一夜過後,徹底摧毀了小豆子身上僅有的男子氣,將他塑造成了一個「女人」。收養小四,正是母性特徵的第一個表現。
一張照片,閃光燈一過,完美轉場過渡,半點不生硬。轉眼間,光陰流轉,昔日在戲院中看得淚流滿面的小孩兒,如今已是名噪一時的角兒了。這時候小豆子成了程蝶衣,無論是從名字,還是內里,完完全全變成了段小樓的「媳婦兒」。
拍照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為他撫平衣褶,到不經意間環住他的腰調笑,活脫脫是女子的媚態,勾人心魄。
故事演到這兒,編劇冷笑著準備再虐他一虐,一場大戲早已排好,只等他登台了。
這場戲,是程蝶衣一生的兩大悲劇之一,其一,是性別錯位;其二,就是人戲不分,「從一而終」。
不知各位看官還記不記得和小豆子一起偷跑而後上弔死了的小癩子?他在劇中為程蝶衣種下了一顆「成角兒」的種子,他的師父為他種下了另一顆「人要自己成全自己」的種子。
這兩顆種子交錯相纏,用一條人命,和蕩氣迴腸的名戲,讓程蝶衣一巴掌一巴掌地打自己的臉,驚心動魄,鮮血淋漓。
那戲本子中的虞姬,乃絕世紅顏,旌旗獵獵,號角聲聲中,蓮步移移,一曲絕唱,拔劍自刎於心愛之人面前!
好一個從一而終!
從那一夜起,滿手的鮮血讓程蝶衣和虞姬緊緊糾纏,一生來往,幻夢成空。
既然身為虞姬,那麼霸王便是他一生所求,所以段小樓才成了程蝶衣的命根子,他將「從一而終「的魔咒套在了師哥的身上,師哥成了他一生所求的具象化,是他自己一場大戲的最大祭品。他為他拂去衣裳褶皺;與他對鏡調笑;為救他不惜給日本人唱戲卻遭他唾棄;因菊仙而頭一次對他使了臉色。
他一直記得,在這段孽緣最開始的時候,段小樓拔劍出鞘,大讚「好劍」,順口說了一句,我若是霸王,你必是虞姬;可是他與菊仙的婚禮上,程蝶衣衣冠不整地把劍扔給他,冷聲道:「你給斷斷。」段小樓卻是漫不經心,依舊是一聲好劍,隨後卻是「不上台,要劍幹什麼」。
只有程蝶衣一個人記得年少時無心的承諾,只有他才如此人戲不分。只因段小樓是假霸王,程蝶衣才是真虞姬。
自此,霸王和虞姬只有生別。
從一開始,菊仙就是編劇派來虐蝶衣的,不整死程蝶衣誓不完結。程蝶衣的「從一而終」一個是京戲,另一個是師哥。一個讓時代洪流毀了,另一個讓菊仙奪去了。
菊仙最先出現在二人之間時,台上的戲剛好唱到霸王和虞姬即將分別,暗示了劇情的走向;她凈身出戶半軟半硬嫁給段小樓時,是兩個「女人」的第一次正面對決,程蝶衣敗得一塌糊塗,菊仙以勝利者的姿態隨著段小樓揚長而去,霸王和虞姬分道揚鑣,貴妃的落寞替代了虞姬的痴情;第二次則是菊仙求程蝶衣救段小樓,僅一句「您知道就好」便看出了程蝶衣的心思,鞏俐用三個表情就演出了菊仙的聰明和手段,不可謂不高;第三次,則是解放後,段小樓由於程蝶衣被小四替代,大怒,拒不上台,虞姬隨著霸王反身而走,穿過重重人流,彷彿又回到了親密無間的時刻,而菊仙上前阻攔,二人對視,氣氛膠著,最後,程蝶衣退後一步,舍了自己,保了師哥。
程蝶衣和菊仙的關係十分微妙,在劇中,他們都是以「女性化」角色的身份出現的,矛盾的焦點在於誰擁有段小樓。可實際上,誰都不曾擁有過段小樓。但從「愛情」的角度講,他們又都曾得到過霸王的真情。
在戲台上,段小樓是霸王,他的愛給了程蝶衣;在生活里,他是那個用磚拍腦袋的倔強小子,他的愛給了菊仙。
可是,正像他自己說的,他是個假霸王。
時間終究是磨去了他的稜角,從幼年耍猴戲時大喝一聲一磚拍下的無畏,到英雄救美的風流,到面對刺眼燈光無情逼問時的怯懦,再到烈火焚燒前,瘋了般地否定自己的感情,無論是對蝶衣,還是對菊仙。
英雄氣短,不過如是。
而菊仙和蝶衣都曾得到過段小樓的愛,又都失去了破爛不堪的感情,所以最後,菊仙才會把搶來的寶劍還給蝶衣,幾番回首,欲言又止,終是苦笑離去,早已沒了當初嫁給段小樓時半分飛揚跋扈。
她出嫁那晚,坐在鏡子前,紅色的禮服,白色的蠟燭,像是在說服自己,「我一下得倆,夠了」;她原以為得到了她一生所求的平凡幸福,到最後換來的卻是熊熊烈火中荒謬的「我要和她劃清界限」;原以為「不唱戲了」就能拴住段小樓的心;身懷六甲之時為保護段小樓而流產的菊仙,把最完整最無私的愛給了段小樓,只是為了最普通的日子,可最終,一身紅嫁衣,脫了鞋,乾乾淨淨的來,不願骯髒地走。
她雖然是妓女,可她懂得什麼叫「從一而終」,她有自己的底線,所以她才明白那把寶劍對程蝶衣多麼重要;才會在程蝶衣被段小樓唾罵後為他擦拭臉上的污物;才會抱著戒毒暈過去的程蝶衣,像母親抱著孩子。
從窯子里出來的人,總是把真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最後回首,和程蝶衣對視,是明白了程蝶衣一直以來愛而不得的苦楚?是笑自己看錯了人?是釋懷了這諸多磨難?是感嘆自己竟然與他殊途同歸?
最是人間留不住。
程蝶衣最終也沒有得到他想要的,他剩下的的,不過是一把失去主人的寶劍,和一具沒了靈魂的軀殼。
自此,他明白,自己真是什麼都沒有了。
心心念念的師哥,曾經的楚霸王向紅衛兵跪地求饒,背叛了所有,親口踐踏了這幾十年的情分,霸王終別姬;而唱了一輩子的京戲,也隨著師父的故去,新中國的建立,文革的到來,被時代洪流沖刷的半點不剩,他猶如一個丟了所有糧食的老鼠,蜷縮在時代的夾縫中瑟瑟發抖。
沒了依仗,沒了霸王,只剩一個夢了。
他還記得要「從一而終」
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吧。
最後的舞台,是體育場,師哥早已沒了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豪情,他卻還是至死不渝深情款款的虞姬,還是舊時光里的溫柔模樣。
師哥突然唱起《思凡》,正是一生大夢開始的地方。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他恍然頓悟。
拔劍的那個笑容,令人心痛心驚——此一路走來,霜風雨雪吹打過,卻到底是釋懷了。
便了結吧,這一場大夢。
這一生的錯誤,終是該了斷了。
寶劍脫手,美人歸去,從此世上再無虞姬。
小豆子活了,真正地活著了。
小癩子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菊仙會很羨慕。
師父長嘆一口氣大喝造孽。
師哥獃獃地看著,半晌,默念但願來生不見。
程蝶衣呢?大概也笑得慈悲釋然吧。
夢醒了,可為夢送行的人,仍未散去。
- 《霸王別姬》應該是我花時間最多去研究的一部電影,每個情節、每個鏡頭、每個轉場、每個隱喻、每段音樂……我都專門去了解過,也為了這部電影參加了雲中老師的live,從開始的迷惑不解,到最後的深深嘆息。
可是當真正把所有的含義都弄懂時,我反而不知該如何下筆,因為作品本身真的太豐富了,可以當做論文來寫了。
所以我只好先大致寫出一個電影核心的輪廓,日後的鏡頭分析,人物性格,劇情走向,如果大家喜歡,如果我還有時間,那麼就容我慢慢道來吧。
《霸王別姬》是一座里程碑,也是值得深入挖掘理解的好電影,雖然殘酷,雖然悲傷,可是真相如此,生活如此,也正是因為這些殘缺,我們才記住了程蝶衣,記住了張國榮。
哥哥生日前幾天過了,本想中秋節發了,算作賀禮,可惜,時不我待。
那便這樣吧。
感謝大家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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