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佳:死亡之門

張維佳:死亡之門

2013年夏天,當我開始創業之旅時,就曾在廣州與我的好友張維佳徹夜長談。彼時他也剛開始創業,與朋友一起創辦了一家手游公司。

但就在我們一起熱血沸騰地展望未來不久,他就查出了淋巴癌。過去三年,我一直在創業的道路上苦苦摸索,而他,則在抗癌的路上奮戰到底。此間我們數度交集,我曾在他病危時去到他身旁與他並肩作戰;而他也在身體狀況好轉後,以實際行動支持我的創業——今年他曾在核桃書場做過兩次線上分享,講他的抗癌經歷。

然而,他的故事還是提前結束了。

以下,是我對張維佳從發病到去世這三年的情況的一個概況性說明:

2013年10月1日,張維佳因胸悶前往廣州中山三院就診,其後查出患有淋巴瘤,並開始逐步化療。12月回到成都,其後進入成都軍區總醫院治療。

2014年7月,張維佳在成都軍區總醫院的化療失敗,真菌感染高燒不退,生命垂危,且治療費用消耗殆盡。其後我們通過豆瓣、微信等平台發起募捐,籌得三十餘萬元。

2014年8月-2016年8月,這兩年間,張維佳前往成都軍區總醫院進行數十次化療,在捐款消耗殆盡後,他最好的一幫朋友又給他湊了十餘萬治療費。今年八月之後,他的病情急轉直下,原發於胸腔的淋巴癌向肺部轉移,大部分的肺纖維化。八月下旬,醫生向家屬宣告再無任何治療手段,其後張維佳從成都軍區總醫院出院,回到家鄉江油市人民醫院,不再進行任何治療,只維持氧氣吸入。

9月6日,凌晨1點50分,張維佳因呼吸衰竭去世。

託大家的福,2015年是他病情最穩定的一年,這是他患病以來過得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大部分時間在家裡休養,時常與朋友見面,偶爾爬爬山、釣釣魚,需要去醫院化療了再去醫院。我曾跟他說,既然現在恢復得不錯,就抽空把你與癌症鬥爭的這段經歷寫下來,會很有價值,無論是給病友帶去勇氣還是讓普通人更多地理解癌症患者,也算是對幫助過咱們的人的一種回饋。他說好,會找時間寫。

2015年3月14日,張維佳發了這樣一條朋友圈:

「我覺得我現在的情況基本上算是好了,準備寫點當初真實的感受,之前是為了攢人品,很多話沒說。

但是,我這個人懶得一逼,這可如何是好。」

張維佳是個很有意思的人,表面上很不正經,但實際上卻非常靠譜。他發完這條朋友圈的第二天,就寫出了第一篇,此後兩個月時間,他陸陸續續一共寫了十一篇,總計1萬7千餘字——而這只是從他2013年10月1日入院寫到了11月2日開始第一次化療——實際上才寫了1個月的內容。

其後,他因為需要去醫院化療,就中斷了寫作。

之後,就再也沒機會寫一個字了。

張維佳給這十一篇連載文章統一命名為THE DEATH PORTAL,發布在他自己的微博上,總的閱讀量不到一千。

我將這十一篇連載搜集整理到一起,以《死亡之門》的名字發布出來,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張維佳在這世上只活了三十三年,沒有結婚,也沒留下太多痕迹。

人的離世雖然發生於一瞬,但死亡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文字是貯藏靈魂的容器,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看到這個頑強而獨特的靈魂。

以下,是張維佳所寫的正文:

1

如果時間能夠倒轉,我真想以旁觀者的角度回頭看看這一年多以來我的經歷。我從沒想過在我30歲的時候距離死亡如此之近,我也從沒想過我的人生會因為疾病而完全改變。我對死亡的恐懼是我一次又一次活下來的動力。當我回憶那些片段的時候它們全都歷歷在目,彷彿就像剛發生的一樣。

2013年10月1號,國慶節。是我決定去醫院檢查的日子,距離我覺得身體不適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但是因為創業的事情太多只能在這一天才騰出時間。

這天早上我起的很早,一是因為覺得難受睡不著,二是覺得可能會住院,後面沒機會洗澡,所以就早起順便洗了個澡。事實證明這個決定非常明智,因為我下一次洗澡的時間是80多天之後的12月24號。

九點多老蔡那個逗逼終於起床了,我心想:你怎麼現在才起來,哥難受死了。因為我們之前說好的他要陪我去醫院檢查。(老蔡,創業夥伴。住院前我和他還有另一個同事一起住在公司。)在電梯里他問我:「咱們是怎麼去啊?要不回去叫120好了。」我硬撐著說:「叫毛120,打個車好了。」然而下樓走了一段距離發現硬撐簡直錯誤透頂,一周沒下樓的我原來已經病得呼吸十分困難,連慢走20米都十分吃力地步了,真該叫120。

在醫院急診大廳,我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第一次覺得如此之累。接下來的事情相信大家都經歷過,量血壓,測心率,拍片,等結果。直到這時我還和蔡總有說有笑,說什麼遊戲做出來炒作的點就是策劃用生命在做遊戲什麼的,我還叫他拍點照片以後好用,真是想得周到。

ct結果出來之後,急診科的醫生有點緊張,心影增大,再加上我雙腳浮腫,說病得已經很重了。當時的我是不知道這個意味著什麼,而醫生馬上就過來問我從事什麼職業,結婚了嗎,家人在哪裡,需要馬上住院,然後還下了病危通知書。我心想:緊張個蛋,至於嗎?我不就是個肺炎什麼的嗎?打個吊針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年輕力壯的緊張什麼?本來也應該是這樣,年紀輕輕的誰會往大病絕症上面去想。根本就不當回事。

醫生的初步診斷可能是胸腔裡面的問題,但是因為胸腔積液實在太多,ct片子都看不清楚,也就無法準確下結論,最後就決定先搞個胸腔穿刺,把裡面的積液排出來,先緩解我呼吸困難這個情況再說。

由於病人實在太多,而醫院病床太少,我只能臨時住在急診病房,又大概等了兩三個小時,b超門診那邊才有人推了個機器慢慢悠悠進了病房。然後,就是第一天的重頭戲了,胸腔穿刺。這個名詞聽上去我就覺得蛋疼,說不怕那太假了。

雖然這一年多我經歷了各種穿刺和插管,但是直到現在我都不能接受這種異物插入體內的感覺。很難找到準確的詞語來描述,用疼和不舒服來形容顯得不夠貼切,我就具體描述一下過程大家自己感受。

胸腔穿刺,整個過程是首先用b超確定穿刺的部位,然後在皮下注射麻醉劑,這個過程就像打針一樣,會有刺痛的感覺,然後就是用一根金屬針頭,這個針頭比一般的針頭要大很多,類似探頭一樣的東西在皮下打個孔,撐開,然後把一根直徑2mm左右軟管插到胸腔裡面,整個過程就是這樣。插管的時候,我能夠聽到軟管和我肌肉摩擦的聲音,這種振動發聲不是通過空氣傳到耳朵,而是身體,相信如果這個過程不打麻醉劑應該會很疼。

整個穿刺期間,我都是坐在椅子上,而穿刺的部位又是在背部,看不見,只能聽到醫生用注射器抽水出來的聲音。經過半個小時的折騰,抽水完畢,醫生說大概排出來1000ml積液,我心想,這一下體重就輕了兩斤多,真是犀利。

積液抽取結束之後,醫生作出了一個令我很震驚的決定,他說:「你這個積液實在太多了,一次又不敢排完,排多了會出問題,所以需要把管子留下,再接一個瓶子,這樣明天可以把開關打開繼續排,方便。」我當然不能接受了,背上插跟管子我怎麼睡覺請問?吊個瓶子我還能翻身嗎?還有開關?水龍頭嗎這是?然後醫生補充說到:「沒關係,我給你縫兩針把管子固定好就行,但是翻身就要悠著點。」他居然說沒關係,好像在醫生眼裡人就是一部機器,我背上都多了個東西了你跟我說沒關係,簡直無法接受。不過不接受又能怎麼樣能呢?看著瓶子里積液的顏色,只能和老蔡開玩笑說:「這種啤酒平常我們都是買不到的。」這時,我還是一點都不害怕,我還是認為我沒有大礙。

這個小得都算不上手術的處理讓我非常難以接受,然而噩夢才剛剛開始。

2

從09年來到廣州這個城市直至最後因病離開,我就沒有喜歡過這裡,甚至可以說是討厭這個城市。廣州一年至少有八個月是夏天,熱是自然不用多說的,再加之其經常發生的回藍天,潮濕得令人窒息,一到空間狹小和人多的地方就感覺空氣被凝固了一樣。

第二天我被轉到了胸外科,相比之前的急診病房,胸外科的病房條件差了很多,房間狹窄,設施也比較簡陋,而就是這麼個床位還是我託了朋友給我找了些關係才搞到的。我當然沒有興趣去關注病房的條件,我只想快點脫離這個是人都不想呆的地方。在十多平米的病房裡面要住三個病人,加上有些病人有家屬陪護,在裡面簡直是度日如年。

在這裡遇到了我的第一個病友,但是這個病友從始至終都沒有跟我有過交流,因為他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了,而且骨瘦如柴。剛進病房他老婆就問我:「小夥子你這麼年輕怎麼也來這邊了?」我說:「不知道啊,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問題,懷疑胸腔的問題所以就送過來這邊了。」後來我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因為胸外科住著的基本都是快差不多的病人,至少中山三院是這樣。

進病房沒多久我的主管醫生就過來了,他說:「現在還不知道你是什麼病,需要把你的積液拿去化驗,憑經驗初步估計是結核性胸膜炎,小夥子你不要緊張,應該問題不大。」我一聽到這個馬上就覺得沒什麼壓力了,那這不就幾天就該出院了嗎?他對我進行了簡單的查看之後又說:「你這個胸腔積液實在太多,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可以適當多排一點,但是一定不要超過1500ml。」如果當時我把他這句話當回事的話,當天晚上也就不會出現生命危險。

大概晚上11點左右,我已經排出了1500ml的積液,由於感覺沒有什麼不對勁,就又打開了引流管的開關繼續排積液,因為我想早點放乾淨它就可以早點出院。然而半個小時以後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由於排除積液太多,導致了胸腔和肺部壓強的急劇變化,我的肺部出現了水腫並開始往外滲水,而且伴隨著急性心力衰竭,其實這個情況是非常危險的,有可能會出現猝死。原因和結果都是第二天我問醫生,他跟我這麼解釋的,我當時的感覺就是嚴重的呼吸困難,肺不由自主的抽搐,伴隨強烈的咳嗽,並且有黃色的液體從嘴巴和鼻腔噴出來,感覺不到心跳的快慢。後來想想自己這個愚蠢決定,簡直就是在作死。但是,我要說但是,但是我知道了那個胸腔積液的味道是咸並且苦澀的,感覺這波不虧。當時我第一時間就按了呼叫器,護士過來病房找不到我,當然了,因為我已經在廁所裡面跪下了,我按的是廁所牆上的呼叫器。護士看我快不行了,就馬上叫了醫生過來處理,後來我就只記得回到床上護士給我打了一針,我問了一句這是什麼,然後就第二天早上了。

第二天醒來之後,我已經被換到了離護士站最近的那個單人病房,並且在早上交班之前就有護士過來觀察我的情況,而態度也比較關切。當時我心裡就產生了強烈的懷疑:為什麼是特護病房?我的病還是胸膜炎這麼簡單嗎?

相信大家都有過害怕的經歷,當害怕的時候就會亂想,從一個點會聯想到一個面,把一個本來不是很嚴重的情況無限放大,從內心深處衍生出很多沒有的東西,這是真正的害怕。我這個時候已經開始害怕了。

3

「凡人的身軀能夠承受多大的溫度改變?必須測試,為了科學!」這句話是某網路遊戲里一個怪物的台詞。我認為把這句話的「溫度改變」換成「疼痛」,然後用在我身上就再合適不過了。

在胸外科單人病房住了兩天,由於情況比較穩定,我又被換到了旁邊的雙人病房。雖說只有兩天,但是我卻覺得時間過了很久,因為這兩天除了午飯和晚飯是我同事幫我送過來之外,其他時候都只有我一個人,和同病房的重症病友也完全沒什麼好交流的,並且奇怪的是晚上他居然都不住病房,所以我除了睡覺還是睡覺。僅僅兩天時間我就在這個病區表現的格外特別,由於沒有家屬陪護,我需要自己打水,自己換吊針,自己叫護士,自己和醫生交流,幾乎任何事都是獨自完成,而因為實在太熱,空調又有點故障,我在病房裡面隨時都不穿上衣,所以醫生,護士,包括其他病房的人都覺得我是一個奇怪的病人。

這幾天,病情絲毫沒好轉的跡象,各種抗生素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胸腔積液每天1000ml完全沒有減少,而且我的心慌,晚上做噩夢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主管醫生過來告訴我:「你現在的病情稍微有點複雜,ct上面能看到除了胸腔裡面有積液之外,你的心包也有比較多的積液,需要做一個心包穿刺來把積液引出來,你家屬現在不在這邊,但是這個小手術非做不可,需要你自己簽字。」在我閱讀手術同意書的過程中他反覆給我強調這個小手術雖然有一定的風險但是基本上不會出現問題。

心包實際上是心臟外面的一層薄膜,正常情況下這層薄膜和心臟之間有少量的液體來潤滑心臟,當心包出現病變之後就有可能在這裡產生大量的積液從而影響心臟功能,一般來說都是非常嚴重的疾病,比如腫瘤。雖然這個時候我已經猜到我的病可能很嚴重,但是我還是不斷的暗示自己不可能是惡性腫瘤,當然這完全是在騙自己。這個時候醫生其實已經知道我患的是絕症只是沒有告訴我。心包穿刺基本上和胸腔穿刺性質差不多,只是導管需要刺進到心包裡面,位置不同,作用則是引出心包積液減緩惡性病變對心臟的影響。

穿刺定在第二天的下午,當時間快到的時候我的朋友水貨過來了,而他事先並沒有告訴我。(水貨,兄弟之一,在我整個抗癌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準備就緒過後水貨陪同我一起來到了超聲科,因為這屬於小手術,所以不需要安排專門的手術室。手術開始之前水貨居然走了進來想觀摩手術過程,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手術需要清場,而他也應該慶幸沒有觀摩到,手術過程還是相當的重口味。

穿刺定位的點是胸口正中間胸骨偏左的位置,現在這個地方還有個小坑。麻醉,進鋼針,打孔,撐開,塞導管,噴血,管子和骨頭摩擦的聲音,縫針固定,整個過程沒有超過十分鐘,並且我作為一個穿刺界的老司機也沒有絲毫的恐懼,只是說了一句「有點痛啊!我靠。」我的主管醫生也和他超聲科的同事有說有笑,也許這是為了不讓我緊張吧。穿刺完成以後,水貨就陪我走回了病房,路上他還在吃驚怎麼這麼快?而我覺得有點略暈,麻醉劑的效果還沒過,有點站不穩。

回到病房躺下之後我看了看自己,前面一根管子一個瓶子,背後也有一根管子一個瓶子。這下,我終於對稱了。而水貨正在醫生辦公室向我的主管醫生了解病情。

4

根本上來說,我這個人到目前為止堪稱失敗男人的典型,為什麼這樣講呢?沒車沒房沒女人,正當有點機會準備創業的時候又得了重病,所以我經常自嘲說自己「一介屌絲又身患絕症。」但是,我的兄弟卻很多,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甚至不需要開口,這次也不例外。

在中山三院的胸外科住了已經一周多了,每天的經歷都是一模一樣,早上起來打開兩個引流瓶的開關開始放積液。晚上睡覺一般開關都是關閉的,怕睡著了流得太多。開關剛打開的時候,那水流得就和一個小水龍頭差不多,流到瓶子里發出的聲音真就是嘩嘩嘩的。兩個瓶子積液的顏色不一樣,胸腔積液是淡黃色,而心包積液是暗紅色,它們都會伴隨一些纖維組織,通俗點講就是肉。然後就是打吊針,液體主要就是一些抗生素防感染,和一些為了防止我蛋白質大量流失出現不良反應的營養液。除此之外就無所事事,看著吊針發獃,累了就躺著睡覺。我非常負責任的告訴大家電視裡面放的那些談話節目請的什麼所謂的抗癌鬥士來給大家分享當時在醫院裡面的心理活動,想到這個想到那個,然後一定要活下去之類的話都是假的,都是商量好的台詞。真實的情況是,得了重病虛弱不堪,幾乎除了基本活動都在睡覺。現在回憶那個時候,我很佩服自己,兩個引流瓶導致行動非常不方便,我就後面的瓶子用別針掛褲子上,前面的瓶子用別針掛衣服上,然後每天早上自己打開水,下午到走廊上散步,拿個手機邊走邊和朋友聊天,用我的話說那真是「犀利得一逼啊!」

每天我的主管醫生都會來跟我說一遍需要家屬來這邊陪護,跟我講自己獨自一個人不是個辦法。但是當時我的真實想法就是不想讓家人知道我住院了,我想自己應付得來,能自己挺過去,所以我一直就以家屬不方便為理由回絕。但是這時我幾個最好的朋友已經得知我身患絕症正心急如焚。

我應該沒有記錯時間,10月9號下午,二賊用近乎命令的語氣給我打了個電話,叫我告訴家裡我住院的事情,他說:「這個電話你必須打。」(二賊,又名老司機,我最好的朋友之一,軍人。)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在我進行心包穿刺之前,胸外科對我病情其實已經有了一個初步估計,懷疑是高侵襲性胸腺瘤,但不能肯定,需要活檢手術採集組織進行病理分析才能下結論。由於絕症這種東西一般人都很難接受,醫生沒有辦法直接跟我講,但手術又一定需要簽同意書,而我的家屬又不在廣州,所以這個事情就卡住了。我的朋友都知道這個情況但是也沒辦法跟我講,而他們又不敢聯繫我的家人,所以最終只能通過給我下命令的方式來強行解決問題。當時大家都想對我隱瞞,其實這種事情怎麼可能隱瞞得了,我已經猜到這個病是很難治了。

我打完電話跟幾個朋友彙報結果之後,他們就說了一句話:「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管了,好生養病,就這樣。」我承認看到這句話是很感動的,當時就覺得我可能時日不多了,但是有這幫朋友也算沒白活,如果有一天病好了,命不是我自己的。

第二天早上,跟醫生說了下我家屬後天就到之後,他們就開始著手給我做手術前的準備。這個準備就是要在我頸靜脈再插一發管子,為了做手術的時候好進液體,大家有沒有覺得很刺激?我當時反正是覺得比較刺激的,真的,反正都已經插了兩根管子了再多來一根也無所謂,我時刻都在提醒自己來自戰鬥民族,這些都不應該有任何的壓力。你問我怕不怕?這不廢話,我反問你身上插三根管子你怕不怕?而醫生這個時候還在騙我插這個管子是為了輸液方便,我心想:你他媽騙誰呢,我還沒見過哪個輸液需要在脖子上插管的。插管開始的時候我習慣性的問了句疼不疼,他說不疼。其實告訴大家,醫生跟你說不疼肯定是假的,因為他跟你說疼你可能就會不幹了,作為一個老司機我是深有體會,這種問題本來就不該問,能不疼嗎?幼稚。尤其是縫針的時候,這個是沒有麻醉劑的,直接縫合,而且醫生還使勁按著我的頭不讓我有任何條件反射式的移動。

我在醫院裡已經插完管子準備就緒,而我媽也已經在家裡面做好了來廣州的準備。我當然我不知道她是什麼心情,我只是想她看到我目前的這個樣子能不能接受?

5

最近幾年「正能量」這個詞到處都可以看到,大家都喜歡從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的人和事中來尋求無形的精神力量。但是我是不想給大家傳遞什麼正能量的,因為我身上沒有這個東西,我只想說真實存在的人和事。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就是生離死別,沒有其他。有人會說失敗,失戀或者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等等這些才是最痛苦的。我想說你放屁,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這才是最痛苦的。我們可不可以實際一點?

10月11號,我媽在幾個朋友的陪同下一起來到了中山三院,雄總,彬總和水貨都來了。(雄總,兄弟之一,珠寶專精。彬總,雄總的弟弟,珠寶專精。)前面已經說過了,我跟家裡打完電話後,他們跟我說剩下的事情你別管,然後什麼訂機票,機場接人這些事情我真就完全沒有過問。讓我感到比較意外的是我媽看到我三根管子在身的時候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冷靜的,我原以為她會當場就不能接受。

我媽來到醫院陪護之後首先得到改觀的是我的一日三餐,之前由於沒人管我一直是吃醫院的員工餐或者由同事下班帶過來的快餐,吃這些東西其實對於需要營養的病人來說是非常不好的,何況廣州的東西我本來就吃不習慣。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醫生向我媽介紹了我病情的基本情況,我幾個朋友可能怕我媽接受不了就陪同她一起去了醫生辦公室,然而醫生跟我媽還有我的一幫兄弟說了什麼,到現在為止他們也沒有告訴我,這是一個迷,但是內容肯定比較驚悚,肯定難以接受。

第二天上午醫生查房的時候包括科主任在內的所有醫生都來了,主要就是為了動員我進行手術,科主任原話:「你現在這個病情很難斷定到底是什麼病,需要進行手術,如果不手術我們只能憑經驗來,可能治療的效果就會很差,你好好考慮下。」聽到這句話我其實是很害怕的,因為類似的事情沒見過也聽過,需要手術才能下定論的病是什麼?雖然我文化程度不高但畢竟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事已至此,既然醫生已經說了手術非動不可我除了接受也似乎沒有其他的選擇,放棄抵抗顯然不是我的風格。搞到最後我還真有點急切的想要動這個手術,想看看這個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手術就定在10月16號。

在手術前一天還發生了一個插曲。同病房的病友已經換了兩撥,現在這個是一個70歲的老大爺,也是需要動手術才能確定病情的倒霉鬼。他的手術比我早一天,而且是一個腹腔手術,需要灌腸。進行灌腸的時候本來是要病房清場的,但是我因為行動不方便,只能留在病房裡面。然而…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安分守紀的人,前幾天我就因為在病房裡面無聊叫同事幫我把筆記本電腦拿了過來,而且還弄了個無線網卡,就天天在病房裡面玩遊戲或者和朋友聊聊天。此時,對面病床的老大爺在灌腸痛苦的呻吟,我在這邊邊玩爐石傳說邊給朋友描述灌腸的過程,當時差點沒笑出聲來。是不是覺得我很萬惡?我都覺得我自己太沒有節操了。但是誰叫你一進病房就把空調開30℃制熱的?我這麼一想就覺得我還算好,不過分。

10月16號很快就到了,由於醫院手術室需要調配,具體時間會提前兩個小時通知,醫生只是告訴了我,不要吃早飯,並且在手術前都不能吃任何東西,只能和開水。等待總是漫長的,如果等待的是美好的東西那會是很激動的,雖然不多,但是也有過,比如11年5月份。如果等待的是類似動手術這種命運的審判,那簡直是坐立不安。說真的,從早上8點醒來一直到下午1點通知我去手術室待命,整整5個小時是我人生到那個時候為止最難熬的5個小時。什麼高考,什麼大學掛科重修,什麼工作找不到,都沒有這麼難熬。下午1點,我在我媽和幾個同事的陪同下一起來到了手術室外面待命,由於我已經是一個廢人,其實我是躺在床上被推到了手術室外面。

生命其實很脆弱,雖然我一次又一次從死亡的邊緣跳了回來,但是還是認為生命是脆弱的。無論你是強壯或是孱弱,無論你長得漂亮還是醜陋,在疾病面前真的是毫無抵抗能力,有時候我也很矯情,覺得疾病很殘酷,尤其是看到生離死別的場景時。和我一起在手術室外面待命的是一個光頭哥,因為沒有頭髮,姑且這麼叫他。我看他額頭正中間偏上和頭頂正中間各有一個十字,立刻明白他要進行的手術是開顱,陪同他一起來的是他老婆(真的是個美女,我表示我很少說一個女的是美女),他母親和他幾個月大的兒子。我反覆強調我文化程度不高,不會用相對華麗的詞語來描述場景,就嘗試稍微描述一下。他老婆緊握住他的手,然後什麼都沒有說,而光頭哥由於帶著面罩也沒有說話。他兒子好像不大明白要發生什麼,只是看著他爸爸。他母親可能因為恐懼臉色發青,當然也是一句話沒有說。作為一起待命的我看到這個場景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手術室外的待命室站了十幾個人竟然是死一般的沉寂。光頭哥比我先進手術室,當手術室通道大門關閉的時候,光頭哥的老婆,兒子,還有他母親同時泣不成聲。就聽他老婆說了一句:「這是他第二次開顱了,不知道能不能下手術台…」

生離死別原來真的就是這樣,我當時是被震撼到了,震撼這個詞其實不怎麼恰當,但是又不知道到底這是個什麼勁。你說我同情他,我看了看我媽,發現我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和他差不多,誰來同情我?你說我被這種愛情和親情感動到了,這算是哪門子的感動?就在我糾結的時候,通道鐵門打開了,我回過神來:該我了!走著。

電影裡面演的手術室從來都只有一個顯示為「手術中」的紅燈,而現實中的手術室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認為,與其說是手術室,不如叫屠宰場更加貼切。中山三院的手手術室大概有40多間,而我的手術是在38號進行,這意味著我會經過前面大部分房間,能看到剛剛做完手術在收拾殘局的手術室,只能用一句話形容:玻璃心和娘炮看到裡面的東西絕逼當場昏過去。而我覺得這個通道也是有點略長的。來到38號房間過後又是等待,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就有人問了我姓名和手術名稱,然後……

6

雖然我小時候是一個「匪頭子」,老師教的東西大都也沒怎麼記得住,但是做人一定要誠實這一點始終都貫徹得比較好。所以我對於欺騙,撒謊這類行為一直以來容忍度都是很低的,哪怕是善意的謊言。你為什麼要以撒謊的方式來誘導我相信?雖然或許這個事情對我有好處,但是你撒謊了,你不誠實。

手術前醫生問我姓名和手術名稱就是我出手術室之前最後的記憶片段了,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回病房的路上。

劇痛,尿憋得慌這就是當時的感覺。雖然已經醒過來,但殘留的麻醉劑還是搞得我迷迷糊糊。而我居然非常清楚的說出了一句:「我日,我要上廁所!」(四川話)然後醫生回答道:「不用,給你導了尿管,你直接放鬆就出來了。」什麼?你說尿管,我操,難怪這麼難受,難怪感覺這麼奇怪,這脹痛得一逼的感覺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大家不要笑話,我是真不能接受導尿管,隨便幹啥,捅刀子割口子都能接受,就這個絕對接受不了。「趕緊給我拔掉!我拉不出來!」當時迷迷糊糊我就在那亂吼。(這裡老蔡還跟我爭論兩次,他非要說我手術完尿了一床,這個哥肯定不能接受啊,哥是個要面子的人。必須更正一下,手術全麻過後就導了尿管,所以就算有尿都是直接從管子出來的,不會弄到床上。)回到病房之後,我還是鬧個不停,雖然身上被捅了三個窟窿已經是疼得不行,但是還是覺得必須拔掉尿管才能生存下去。最後沒辦法,醫生只能叫護士給我弄掉,就這樣我才好受一點,其實這麼做是不符合規範的。

我猜測,可能過了半個小時,我才完全清醒。然後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手術的成果:我他媽被騙得不輕啊!真是想爬起來鬧事啊,說好的微創呢?這胸口上一個Y字形的導管是怎麼回事你敢解釋下嗎?這管子還那麼粗,一根足足有手指頭那麼粗啊,還兩根!說好的不是很疼呢?這右邊肋骨疼得幾乎感覺不到存在這又是要鬧哪樣啊?醫生過來我問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這個管子要插多久,太嚇人了啊這個!」鬧事,我現在只想鬧事,媽的,這是什麼東西。其實這個手術實際操作是這樣的:首先在我右胸有肋骨的地方開三個口子,前中後各一個,2-3厘米長,分別用來取三個部位的組織用以進行病理分析,最後用一個Y字形的導管插入前兩個口子用來排放積液,而靠近背部那個口子被縫合起來。管子在身體裡面的長度大概10厘米,從兩根肋骨之間的縫隙穿過去以便固定,身體外面的部分則用線縫在皮膚上。我想著重說一下這個管子,天然氣大家都用過吧?天然氣沒用過液化氣用過吧?就只比那個軟管細一點點。就這個破爛玩意造成的疼痛簡直堪比被捅了一刀,而對我身體造成的不良影響直到現在還存在,用手摸我的右邊肋骨附近現在都感覺不太真實,就好像這塊肉是假的一樣。

說起來手術挺簡單的,但是原計劃2個多小時的手術做了接近5小時。為什麼呢?因為當醫生割開口子伸入探頭之後竟然發現無從下刀,胸腔縱隔大面積淋巴結腫大,腫瘤幾乎包裹完了整個心臟和主動脈,這些部位都極其敏感,稍不注意就有生命危險,所以醫生費了很大的勁才勉強把手術完成。後來據老蔡告訴我,由於等待的時間太長,我媽在手術室外面已經快要崩潰了,她老人家真的是很不容易。手術雖然算是成功了,但是我的病情卻是一點都不容樂觀。根據病情表徵醫生初步估計為侵襲性胸腺瘤,而手術又發現心臟和主動脈周圍已經被完全包裹,所以醫生根據經驗判斷我所剩的時間最多也就兩三個月時間,而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剩下的病理分析來排除掉胸腺瘤的可能性,只有這樣我才有一線生機。

7

一些發達國家,甚至部分發展中國家基於健全的福利制度和相對透明的體制看病不需要花錢,或者說只需要花很少的錢。而「治病要用錢」在我們的意識裡面卻根深蒂固。落後的藥品研發和生產以及強大的進口藥品管控,則造成了我們用同樣的葯花不一樣的錢。更具諷刺的是「救死扶傷」這個詞並不適用於「普通人」,因為在醫院裡面一旦欠費系統根本不管你死活直接鎖死,醫生連醫囑都下不了。我因為欠費停葯不下十次,好在遇到的醫生品德高尚,經常越權操作,讓我先用藥後繳費。

手術後第二天醫生說需要拔掉我胸口上Y字形導管的一個分支,只留一根直管引流,為的是降低感染風險。任何事我都喜歡往好的方面想,比如我認為人都是善良的。拔管子這種事情當然也不例外,我認為它應該不疼,至少不會比動手術疼。然而事實證明人並不都是善良的,所以拔管子也是很疼的。

拔管子的時候主管醫生和他徒弟一起過來,為什麼要來兩個醫生?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主管醫生對我說:「等下無論如何你都不要動,整個過程也只有幾秒鐘,你不要緊張。」他要求我向左側身,於是我就伸手抓住了病床邊緣的鋼管,他不是說了不要動嗎,我心想抓個東西應該會好一點。然後他兩隻手用了很大的力氣把我壓在床上然後說:「可以開始了。」這個時候其實已經很痛了,因為側身又加上用力壓迫,右邊三個傷口都被撐開了,一瞬間,我的頭上和背上全是冷汗。突然,我覺得到有一個東西在身體裡面拉扯,這個過程大約持續了兩秒鐘,我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身體也不受控制的開始發抖,我甚至都不知道這是不是痛,只是覺得冷。然後,醫生又給我進行了一次無麻醉縫合,整個拔管這才結束。休息了大概兩分鐘之後我讓護士把已經完全濕透的床單和被套都給換掉。

手術過程中會在胸腔和肺部留下少量的積血,醫生告訴我需要通過咳嗽這種物理方法把積血排出來。看似很簡單卻是一個簡直要命的過程,每一次咳嗽胸腔和肺都會產生一次劇烈的收縮和舒張,不但會撐開手術留下的傷口,體內的導管還會和胸腔進行接觸摩擦,每咳一下導管就回戳一下胸腔,簡直疼得我寒毛倒立。一般咳三下就要休息五分鐘,而這個操作每天需要進行差不多四五次,三天之後才算是把積血全部排除。之前大家都問我痛不痛這個問題我其實是撒了謊,我說不痛只是不想大家覺得我快不行了。

等待結果是個很難熬的過程,而等待一個完全不想知道的結果更是如此。手術之後的病理分析需要十個工作日左右,所以至少需要等到10月28號才能知道最終結果。醫院裡的十多天很漫長,我當然也不能閑著。由於不能下床走動,所以我就在病房裡面搞了個無線網卡開始玩遊戲,本著「臨死前還要玩一記電腦」的宗旨,除了吃飯和睡覺我就一直坐在電腦面前。我儘可能的用這種方式來分散注意力,減輕痛苦,但是收效甚微,該難受還是得難受。

我在病房裡無所事事,而關注我情況的兄弟們在外面卻沒有閑著。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二賊,三賊,水貨,林總,雄總,彬總以及穿山甲),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就我的病情商量了很多次,並且開始往我的賬戶上匯款,雖然我極力反對這種行為,認為目前還不需要這樣做,但是他們卻無視我的意見強行匯款。而滔哥(另一個兄弟)也已經開始號召以前的同學為我籌集醫藥費。這是一個很矛盾的事情,我從來都不希望別人以任何方式在經濟上對我進行援助,但是另一方面我確實無法獨立承擔接下來有可能產生的昂貴醫療費用。「治病要用錢」確實對我造成了很大的壓力,短短十幾天已經欠費兩次。由於每天1500ml的引流造成蛋白質大量流失,400一瓶的白蛋白需要每天輸兩瓶,而平均一天的費用大概在2000左右。

病情方面,經過10多天的治療,我的病情有所緩解。積液排出之後,上腔靜脈不再受到壓迫,使之前像茄子一樣的雙腿不再浮腫,心慌氣緊的癥狀也已消除。看似病情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但實際上並沒有實質性的改觀,而且還伴隨著連醫生都不知道原因的癥狀,比如手術後第二天左臂開始水腫,五天過後已經腫得發亮了,醫生也只能用併發症來解釋。

時間比預想的過得快多了,28號病理分析結果出來了。劇情一般都是這樣的,家屬和朋友知道結果後怕病人崩潰從而選擇隱瞞,但是我的劇情要簡單得多。病理科結果發送過來之後去醫生辦公室的是我媽和幾個同事,沒過多久只有我媽就回來了,臉色並不是很好,一開始她並沒有說話,我已經猜到肯定結果不樂觀,但是我還是主動開口問了:「啥子病嘛?」她只說了三個字:「淋巴瘤。」

8

經常有人跟我說:「癌症病人都是被嚇死的,你不要害怕,不害怕一定能戰勝病魔。」我雖然知道這是鼓勵和安慰的話,但是我卻覺得這樣講極其的不合適。說得就好像你是一個老司機,知道怎麼和癌症抗爭一樣,請先給我一個不害怕的理由。一個身患癌症或者說絕症的病人,需要忍受精神,身體和物質的三重摺磨,難道他不該害怕?

一直以來我都比較俗套,所以先說錢。我先來講講物質折磨。在我們國家,一個普通家庭(我算是這種普通家庭的典型,爸媽都是普通工人,自己是一個本科畢業的打工者。),如果家裡面有人患了癌症,想要獨立承擔醫療費用幾乎無法辦到。我做過精確計算,到目前為止我的所有醫療費用已經超過48萬,光是治療真菌感染就用掉了20多萬。其實我的費用還算是比較少的,花費6、70萬,甚至超百萬的比比皆是。排除掉保險報銷的30萬,實際費用在15萬左右。而我在治療期間是沒有社會醫療保險保障的,其實就算有,作用也不大,因為例如大量使用過的醋酸卡泊芬凈和伏立康唑抗真菌葯以及輸過的血小板和放射性治療的費用等都是不在報銷範圍的,然而這又是產生費用的主要來源。你跟我說不要用進口葯,我問你:「國產葯能治病嗎?」而像非省會城市和農村戶口的人就報銷的更少,現在我們的醫療保險制度真的就是這樣,作為一個老司機不騙人。我之前在廣州遇到個白血病人,一個化療療程20萬,最後報銷了4萬。

絕症患者需要忍受常人難以想像的精神折磨,這種話都會說。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感同身受。暗無天日,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長達三四個月的卧床治療。很長一段時間連太陽都看不到,甚至連一口正常的空氣都呼吸不到。整天就只能對著一瓶瓶的藥水發獃,活動的範圍就十幾平米,最多不超過一個走廊。期待,卻又不知道到底是在期待個什麼。很想自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但是連最基礎的直立行走都成了奢望。最大的願望就是明天就誕生一種特效藥能攻克自己的疾病。在病房裡面我們經常相互安慰:莫得事!以後癌症就像治感冒一樣簡單。但是這完全是在痴人說夢。

過著罪犯般的生活,還要經受你們永遠也體會不到的肉體上的痛苦。化療的藥物反應和抽血扎針這些都是最稀鬆平常的事情。骨穿,腰穿,插管等等這些聽名字就嚇人的檢查更是讓人談虎色變。廣大女性朋友經常說:「生孩子是世上最痛的事情。」醫學上好像也有個什麼疼痛分級把分娩歸為第十級。但是很遺憾我在疼痛分級上面找不到以下內容:不打麻藥割肉刮骨、腰穿失敗、引流管在體內拉扯和腫瘤壓迫神經。我就親眼見過一個17歲的白血病小夥子因為太胖,做腰穿失敗17次,最後痛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只是跟他媽說:「媽媽,這個病我不治了,死了還輕鬆點。」,還好淋巴瘤不用做腰穿。並且分娩的結果是令人欣喜的,病痛的結果是令人恐懼的。

一個人需要忍受如此多的折磨,他能不怕?我覺得沒有除非,就算他是個傻子他都必須害怕。所以我見過很多人不願意忍受這些折磨而選擇放棄,選擇以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尋求解脫,當他想到很可能會發生錢花了,罪受了,人死了的時候,放棄掙扎才是最佳選擇。還有一部分貪生怕死之徒,比如我,就選擇忍受更多折磨來拚一槍博一把。

活著居然變成了和買彩票一樣,成了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但是就算是我中了這個獎就值得慶幸?憑什麼要讓我來抽這個獎?生命原本不該是這樣。

9

淋巴系統和血液系統一樣遍布全身,是人體重要的防衛系統,對人體的免疫力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很多人認為淋巴只位於頸部和腋窩,這是不正確的。淋巴瘤和白血病、再生障礙性貧血以及紅斑狼瘡一樣屬於血液類疾病,它是一種惡性腫瘤,淋巴瘤沒有良性。這些疾病的致病病因目前從西醫的角度來說並沒有一個準確的定論,只是有研究表明病毒感染和基因突變有可能致病,並且它們在現代醫學的條件下無法治癒,有媒體宣傳通過造血幹細胞移植(通常說的換骨髓)能夠把白血病治好這也是不正確的,完全是誤導觀眾。治癒和延緩壽命根本就是兩個概念。

10月19號恰好是我的生日,病理分析報告出來之前還在醫院過了30歲生日。很多同事都來醫院看望了我,很多朋友也都通過網路和電話希望我早日康復,但我卻認為這很有可能是我最後一個生日了。在得知了所患疾病是惡性腫瘤之後,我沒有覺得意外,只感覺之前的各種猜測終於水落石出。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很可笑,極其複雜的心情,這可能就是真正的恐懼。我媽和我朋友在知道這個結果之後或許會因為不是高侵襲胸腺瘤而長處一口氣,又或許因為淋巴瘤無法治癒而無比難受。

認識我的人可能會覺得我有時候弔兒郎當,可能也會覺得我有點憤世嫉俗。但事實上,我一直以來都是一個積極向上的人,從來不相信什麼宿命和註定的東西,信奉事在人為才能問心無愧,雖然這次命運和我開的玩笑確實有點大,雖然也會覺得恐懼和害怕,雖然明知道這個病無法醫治,但是我卻依然沒有放棄。有這麼一個說法:「上天是公平的,當他為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我一直都覺得只有那些極度需要心理安慰的人才會相信這句話說得對。這簡直就是在放屁,而此時我就更加這麼認為。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上天是什麼?完全不存在。就算他真的是公平的,那就應該讓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才對,如果沒有這樣,那他就不是公平的。有沒有覺得我說的很有道理呢?人和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每個人遇到的事情也必然存在差異。有的人一出生就開啟了上帝模式,有的人一輩子都需要在煉獄模式中過活,而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那個你所虛擬想像出來的上天會不會來開門,我們可以在上帝模式中天天頹廢,也可以在煉獄模式中積極向上,一切都是由自己決定的。既然我被動的開啟了煉獄模式,已經無法改變,除了接受和面對別無選擇。這個時候去問為什麼會生這個病?再去抱怨運氣不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根據淋巴瘤的分科,我需要轉到血液科進行化療,但是血液疾病都是慢性病,需要反覆住院化療,所以血液科的床位永遠是最緊張的。我的病情已經刻不容緩,無奈也只有等待。在胸外科的最後幾天,幾個護士對我格外的關心,大概也是知道了我的情況又加上我比較年輕的緣故,大家都覺得挺可惜的。其中一個護士長還安慰我說:「你放心,查清楚了總會是有辦法的,不要太消極。」我本來也挺感激這些醫生和護士的,因為平常他們確實對我比較關照,比如有幾天我需要24小時吊針的時候,晚上我從來不用關注液體,也不用按呼叫器,差不多到了時間就會有值班醫生或者護士過來幫忙換。轉科前,兩個科室的主管醫生需要碰頭和交接工作,並且要向已經清楚事實的我介紹所生疾病的具體情況和下一步的治療方案。淋巴瘤的分類有很多種,我的屬於外周血T細胞淋巴瘤,屬於惡性程度和危險性相對較高的一種。在我住院之後,很多朋友都在關注我的進展。而我在知道了具體情況之後,也立即公開了病情。大家了解之後,幾乎都是吃驚、不相信,都問了同一個問題:「是不是誤診了?」而我則一遍又一遍的回答:「病理分析誤診是幾乎不可能的。」並且都紛紛表示要馬上來醫院看我,而又全都被我一一回絕,理由是我目前的樣子很科幻,你們很難接受。但其實我真實想法是:馬上就要死了,完全沒有必要來看我。

10

雖然我在生病期間就是不是應該放棄和我媽多次產生過分歧,她也經常在我面前說一些喪氣的話,不可否認的是她的確是一個偉大的母親。我媽從小身在農村,很小的時候經歷過文化大革命,膽小並且也沒見過什麼世面,甚至連文化程度也很低,在面對重大決策的時候難免不知所措,但她為我所做的事情是每個人都難以想像的,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她一個人頂了過來。兩代人在價值觀上存在差異十分正常,並且在我遭遇絕症的時候矛盾就會暴露得更加明顯。任何事她總希望找到一個起因,或者說抱怨的對象,而對於我患病,她甚至一再埋怨我離開四川來廣州工作是根本原因。對於這種不存在任何邏輯的觀點我是極其反感的,但是我並不怪我媽,在這種情況之下她找個埋怨的對象或許更好,我的生命來自於她,所以沒有資格怪她。

10月30號血液科有人出院,我可以開始正式接受治療了,是不是很可笑?一個月了,終於開始治療了。這時我的基本狀況是:體內植入引流管已經30天,整個右胸完全沒有知覺,且由於長時間的卧床,腿部肌肉已經嚴重萎縮,除了能下床上個廁所幾乎不能走動。腫瘤的位置位於胸腔和縱隔,壓迫感十分嚴重,所以不能平躺,病床需要調整角度至少大於30度才能入睡。如果當時還有人堅信我能起死回生的話,那我只能說這絕對是真愛。

血液科的副主任負責接管我。首先我需要做兩個檢查:第一,骨髓穿刺,為了檢查異常細胞是否已經影響骨髓。第二,全身PET/CT掃描,檢查全身具體有哪些部位已經有異常細胞,是否已經擴散,以便進行分期。雖然我作為一個經歷過各種穿刺縫針的老司機,但對於骨穿這種東西還是第一次經歷,又由於這個檢查的名字本身過於感人,所以也難免心生恐懼。給我做骨穿的醫生是一個很年輕的女醫生,且長得比較好看。「原來真的有美女醫生啊,技術肯定也不錯吧,應該不疼吧?」我總是往好的方面想,但是總是事與願違。首先,做骨穿的鋼針就又粗又長,與其說鋼針不如說是鑽頭。然後過程就是鋼針從腰部的某一塊骨頭縫鑽進去,找好位置之後把骨髓抽出來,這種操作就算技術再好那也是會疼的,到底有多疼很難描述,我只能說比縫針要疼那麼一點點。有人可能會認為抽骨髓會變成傻子,這也是不正確的,你看我變傻了嗎?骨穿完了之後就需要去做全身PET/CT檢查,由於這個檢查相當高端,三院沒有這個設備,我需要自行去設備更好的中山一院做檢查。請注意,是自行,我實在是搞不懂為什麼醫院就不能派救護車送我過去,我都說了我付錢,結果還是不讓,說什麼醫院的規定。其實這個問題的關鍵不是什麼規定,而是我等屁民的命就是不值錢。沒有辦法,只能麻煩以前的同事開車送我到一個小時車程之外的中山一院。這是一個十分痛苦的過程,由於身上插著管子行動很不方便,而一院又非常的大,從門口走到PET/CT室至少有200米,我不大願意去回憶這一段路我是怎麼走過去,然後又走回來的,如果說讓我再來一遍我未必能走下來,極有可能會休克。真的,我有時候覺得自己的意志力還是挺強的。PET/CT和普通CT的過程區別不是特別大,就是時間比較長,雖然平躺很吃力,但是我還是在機器裡面睡著了,實在是太累。PET/CT對於細胞異常活動有十分精確的表現,對於早起惡性腫瘤也能有比較好的偵測,所以它的價格也非常高,做一次差不多10000人民幣,由於價格實在太貴就沒人會在體健的時候做這個檢查,所以癌症早期也就很難被發現了。

我的情況相對來說比較特殊,所以在檢查完的第二天就能拿到結果。事實上當我的檢查報告拿回來醫生看了之後基本上就宣告生命到此為止…整個胸腔裡面的器官全部受到異常細胞的影響,包括心臟和主動脈,分級是IVa期,通俗一點說就是淋巴癌晚期。與此同時,骨髓穿刺也有了結果,依然是很不樂觀,骨髓也已經出現異常細胞。這就叫已經壞到骨子裡了。雖然檢查結果反映出來基本上沒救了,但是醫生還是制定了詳細的化療方案準備試一試。化療定在11月2號,真正的戰鬥終於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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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療,化學治療的簡稱,是目前癌症治療的三大手段之一,也是血液類疾病的主要治療方式。早在患病之前對化療就有所耳聞,因為身邊死於癌症的人有很多,大致知道化療對於身體有嚴重的危害性,甚至很多人會說癌症就是死於化療而不是癌症本身。雖然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就目前的醫療條件和臨床經驗而言,化療是唯一的出路。

熱愛體育運動的我知道蘭斯.阿姆斯特朗的事迹,「他可以,為什麼我就不能?」在一年多的治療過程中,始終都是以化療為核心,可以說頂住了化療的副作用和併發症是至今還健在的最關鍵要素。「化療很難受,副作用太大。」這台詞誰都會說,但是卻沒有幾個人能真正體會。那種純粹的生理性的反應根本不受意志力的影響,所以化療反應能夠通過意志力克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由於我在化療開始時胸口還插著管子,屬於病情極其特殊的病例,特殊到中山三院的護士都說沒見過我這樣的,而且從轉到血液科開始到積液排完,負壓引流瓶一直都是從胸外科調來的。根據我的情況,醫生首先制定的化療方案是CHOP加引流管逆注射(第一天靜脈和引流管注射化療藥物,後面五天口服激素),觀察前兩天情況再確定是否更改該方案。一個正常的人都不會對化療這種事情有思想準備,通常都會認為這不可能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我自然也是,當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到底有多難受,試了才知道。

靜脈注射化療藥物由於是通過血液起作用,所以它造成的反應一般有延遲,並不是立即產生,通常會在進行注射之後幾個小時產生副作用,具體時間和反應的強烈程度都是因人而異,主要癥狀基本就是噁心嘔吐,心慌心煩。嘔吐是最為常見的,幾乎所有的人在接受化療後都會有嘔吐反應,這種嘔吐和白酒喝多了差不多,就算胃裡面什麼都沒有了還是會吐。我見過化療開始半個小時就開始一直不停的嘔吐,連吐兩天的人,我很同情他,兩天不吃東西卻一直往外吐的感覺我這輩子還沒試過。我是那種完全沒有嘔吐慾望,化療後只想鬧事,砸東西且有打人衝動的人,這可能和我脆弱的性格和不夠堅定的意志有關。

而引流管直接注射化療藥物到胸腔裡面,反應則是立竿見影。就算是接受過化療的人也鮮有機會進行體驗,那種感覺只要有過一次,根本不可能忘得掉(注射藥物後需要用止血鉗封閉引流管12個小時,使藥效充分發揮)。雖然藥物只有5ml的計量,我卻覺得彷彿是倒了一鍋滾燙的油到胸腔裡面一樣。不是疼的感覺,卻比疼難受無數倍。如果當時有把刀在手上,可能我會直接把自己一刀帶走,甚至帶走周圍所有的人,一個不留。任何人跟我講話我的回答只有一個:「你閉嘴。」我努力的想要抑制這種極其混沌的感覺,卻發現無比困難,各種衝動根本不受我控制。我使勁抓住病床的鋼管扶手,只是為了找個東西固定自己,來克服一直不斷往下墜落的感覺。我很想找一個人跟他說:「我很難受。」,想找人給我打氣讓我挺過去,這是任何一個深處絕境的人都會有的想法,但我卻十分清楚這個人根本不存在。後來我想到一個比較貼切的描述可以來形容當時的狀態:一隻病入膏肓卻想要垂死掙扎的瘋狗。

雖然我一直標榜自己是一個獨立自主並且有夢想的人,但這個時候我覺得我無比的慫,慫得連自己都不敢接受。在引流管封閉的這8個小時(原計劃12個小時)中,我無數次的想放棄,想鬆開止血鉗把那一鍋油放出來。彷彿一切的希望就寄托在那個止血鉗上面,因為我認為只要止血鉗一鬆開就會好受一些。我緊盯病房牆壁上的時鐘,不停計算著距離第二天早上八點還有多久,哪怕僅僅是過去一秒鐘我都覺得那是一個階段性的勝利。一次又一次因為難受筋疲力盡而睡著,而又一次又一次的因為難受從噩夢中醒過來。終於在快到凌晨四點的時候,經過醫生的同意打開了止血鉗。伴隨著嘩嘩的聲音,胸腔積液流入引流瓶,一瞬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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