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為我出生入死的狗雄

小狗很小。藉助它的萌態,我融入了陌生的集體,與朋友們打成一片。危險來臨時,它捨生忘死地幫助我脫困。陪伴我長大的忠犬,是我最不能辜負的親人。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32 個故事

第一次到城裡的學校上課時,我穿著一雙黑色條絨布的布鞋,說不上好看,但是很新很乾凈。那雙布鞋引起了同學的嘲笑,聲音刺耳。

我沒有和誰打架,甚至連罵娘都沒有。母親那時做著辛苦的活計,她時刻叮囑我「咱們是外地人,你要好好學習,不要惹事」。

我像一個表演功底極強的演員,在踏進那間明亮的水泥教室之後,就由農村小子的威風凜凜、蠻橫隨性變成借讀學生的膽怯、小心翼翼。

那時,城裡幾乎每個男孩子都有一個撕掉包裝的罐頭瓶,裡面裝滿了漂亮的玻璃珠子。學校操場總會聚集著許多人,三五一群,玩一種叫做「彈珠」的遊戲。我是一個連罐頭瓶子都沒有的小孩。每天傍晚,我會站在二樓的窗檯眺望操場上的情形。那麼多小團體,我連一個都融不進去。

如果羨慕得厲害,我會走到操場上,默默看著玻璃珠子相互撞擊。或者給跳皮筋的女孩撐起皮筋,當一個木樁。我不能跳,一邊跳一邊念口訣的遊戲我玩不來。

孤獨讓我有了點逆來順受以及想要討好旁人的心理。所以當于洋幾個人帶來一隻小狗讓我幫忙養活的時候,我心裡升騰出一種近乎變態的喜悅和感恩。

于洋鬼鬼祟祟地把一個箱子放在我面前。「先不要打開,回到家再打開。如果把它養活了,我們就帶你一起玩,還分你一罐玻璃珠子」。

回家的路上,我艱難地與箱子里的誘惑抵抗著,興奮而緊張。終於,我還是在路旁的樹林里打開了它。裡面卧著一隻出生不久的小狗,看到我之後,它把頭抬起來,哼唧幾聲又趴下了。

那天我磨蹭到天黑才回到家。我把紙箱放在腳前,低著頭不說話。我知道母親一個人領著三個孩子生活的辛勞,況且我們租住的那間房子狹小擁擠,很難再容下別的生命。

母親問清楚情況後並沒有說什麼,她和姐姐把鐵架床下的雜物整理了一番,騰出了一片小地方。我答應母親,白天把小狗放在屋外,晚上再把它連同箱子一起搬回屋內。

第二天去教室,至少五個同學圍住我。他們不敢相信,我的母親竟然允許我在家裡養狗,這在他們居住的單元樓是絕不允許的。他們一遍又一遍詢問著小狗的狀況,我不厭其煩地回答著,感覺自己像被優待了一般,說著來到城市之後最多最豪氣的話。

自那以後,班裡的同學總是隔三差五跑到我家看小狗。他們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探狗隊,吵吵鬧鬧將屋子擠得水泄不通。

因為小狗,我獲得了跟他們一起玩彈珠的資格。馬世凱那時有好幾個罐頭瓶子,他主動把其中一個送給我,我答應他可以在周六到我家看小狗。

我用木棍把罐頭瓶上的包裝紙戳得一片不留,把瓶子清理乾淨。上學的時候我會把它抱在懷裡,像是向所有人宣布我已經成了一個地道的城市小孩,走路都帶著一陣風。

小狗長得很快,三個月後就變成了一條能夠發出洪亮叫聲的大狗。它白天瘋跑在小城的角角落落,等到我放學的時候就準時出現在校門口,張望著我。看見我後,它會跳起來,把身上的土蹭到我的校服上。

我常常把五毛錢的早餐費省下來,買一根火腿腸,一小節一小節地喂它。有時忍不住嘴饞,我也會給自己喂上一塊。

五年級的時候,母親跟著同鄉到三十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打工,上了初中的姐姐因為借讀費太貴而回到老家讀書。我被託付給大姨,每天去她家吃中飯和晚飯,晚上依舊和小狗住在母親租來的房子中。

為了上學不遲到,我給自己定了鬧鐘。鬧鐘響起的時候,我強迫自己把手伸進旁邊的洗臉盆里,裡面用冰水泡著一條毛巾。我把滴著水的毛巾蓋到臉上,睡意頓消。我已經因為遲到被老師打過幾次,如果再遲到,可能會被叫家長,我不想連累母親。

時間久了,小狗或許能看懂我的行為,鬧鐘響起時它會跳上炕,對我狂叫,然後用舌頭舔我的臉。自那之後,我再也沒有用過冰毛巾,也沒有遲到過。

那年暑假,小城開始大肆拆遷和興建。貧民窟有人開始靠偷廢鐵生活,膽子大的甚至會把工地上的電纜截斷扛回家,然後賣給收廢品的人。

貧民窟的孩子逐漸富裕起來,他們會在天熱的時候買一根冰棒,故意跑到我家炫耀。有一些小孩會買火腿腸,用指甲掐一丁點丟在地上,小狗會瘋了一樣地舔食。他們看著小狗開心地大笑,我氣得把鞋子脫下來,狠狠砸在它身上。

去大姨家吃飯的時候,她常問我要不要錢,有時候會背著姨夫塞給我五毛或者一塊錢,讓我買些零食。我把那些錢都攢了起來。回家路上如果看到空瓶子,我也會撿起來帶回家。我準備干一件大事。

當時,小城興起一種叫滑旱冰的遊戲。旱冰鞋分兩種,雙刀和單刀。雙刀鞋售價50塊左右,單刀貴一倍。要湊夠50塊錢,大姨給的錢我要攢很久,空瓶子則需要收集幾百個。我有些失落,等到攢夠了錢,或許旱冰已不再時興。我著急起來。

那天下午,院子里的小孩又來鼓動我跟他們一起到山上偷廢鐵,我想了許久,最終答應下來。

我們兜兜轉轉,翻過一座又一座小山樑,終於到達傳說中的廢鐵站。在我看來,那地方根本不是什麼廢鐵站,分明就是一堆建築垃圾。水泥袋子、鐵絲、鋼筋散落在石頭和黃土之中,像是永遠也挑揀不完的樣子。

我肩膀上的袋子越來越重,裡面塞滿了廢鐵。我想如果能成功逃出去的話,一定可以攢夠一雙旱冰鞋的錢。我不是貪心的孩子,我只需要雙刀的就好。我不禁想起很小的時候,因為拿了親戚的一塊破爛手錶而被父親痛打數小時。如今我重蹈覆轍,踏上偷盜的路途,即使偷的是沒人要的廢鐵。

「跑!」等我到達垃圾堆的坡底時,突然有人吼了一聲。

我向上望去,迎著陽光,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應該是看守廢鐵堆的老頭。他快速向坡底移動,嘴裡罵著難聽的話。

我背起袋子狂奔,跑到遠處停下來回頭張望時,發現其他人也已經逃脫,只剩下小狗站在半坡上與老頭對峙。老頭揮動棍子,小狗一邊叫一邊躲閃。

我當時並沒有半點擔心,小狗在我心裡一直是偉大的形象,它在黑夜陪我回家,院子里有什麼動靜時它用叫聲示威。如果碰到更大的狗,它的尾巴會變粗,翹起來,露出不怎麼鋒利的幾顆牙齒。我想,面對一個年邁的老人,它會像往常那樣出色地完成任務,然後奔跑著回家,讓我給它獎勵——火腿或者給它洗一個澡。

等到我將背回去的廢鐵連同積攢起來的空瓶賣掉,再拿著錢買下那雙我已經看過多次的綠色旱冰鞋時,已經是晚上八點。

我攥著多餘的錢,給自己買了一雙襪子,給小狗買了兩根火腿腸,朝家的方向走去。

小狗還沒有回來,一般這時它應該蹲在門口等我。我把門鎖打開,掩耳盜鈴般地掀起床簾,它的窩裡空空蕩蕩。我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妙,坐在床上難過起來。

圖 | 小時候和小狗生活過的地方

第二天很早我就醒來。我再一次掀開床簾,查看箱子,還是沒有。把門打開後,我看到了卧在地上的小狗。

它已經奄奄一息,一隻眼睛凸出來,幾乎是掛在眼眶上,滿臉是血。它的後半個身子已經沒有了活動能力,拖在地上。它無助而痛苦地望著我,嘴裡發出貓叫一樣的呻吟。門外有一條清晰的紋路,是它拖著身子划出來的,還沾有血跡。

院子里的人判斷,小狗不一定是被老人打成那樣的,很可能是被打之後又遭遇了車禍。那時候,小城瘋狂搞建設,馬路上的大卡車比自行車都多。

我用剩下的錢買了雙氧水和阿莫西林。沒人告訴我如何治療受傷的動物,我只記得小時候手指被攪面機攪傷流血,母親就是用紗布蘸著雙氧水為我擦洗傷口。

照著母親的動作,我給小狗擦洗身子。每次觸碰到傷口,它都會呲牙咧嘴地望著我。我知道,它不會真的咬我。擦完之後,我把阿莫西林膠囊拆開,將粉末灑在傷口上。我不知道那樣做是否有用。

小狗的內臟也受了損傷,什麼都吃不下。我把它的嘴掰開,用力把牛奶擠進去。牛奶漫得到處都是,混著從眼睛裡流出的血,一道道流至脖子、身子。

幾天之後,母親背著行李回到家中。看到小狗的傷勢後,她說救不活了,然後不顧我的哭嚎,將小狗放進紙箱里丟棄。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打開門時又看到了它。小狗凸出的眼睛已經結痂,後腿依然用不上力,院子里還是留下了一道很淺但很清晰的劃痕。

當它用一隻已經瞎掉的眼睛和一隻因為發炎而不能完全睜開的眼睛看向母親,發出哀鳴時,母親忍不住落淚了。

母親用鹽水將小狗的傷口清理乾淨。它大概害怕再次被丟棄,即使觸碰到最深的傷口,也沒有露出牙齒,只是輕聲呻吟著。

過了幾天,那隻失明的眼睛看上去已經不那麼血腥,只是眼眶周圍留下了幾道疤痕。它的腿也慢慢恢復,右後腿有些扭曲,但是已經不影響走路。見到我回家時,它會像原來那樣向我跑來,一瘸一拐的。

它活下來了。

那年暑假的最後幾天,我學會了滑旱冰。從學校的水泥操場到我們院子外的那條馬路,接近三里路,我就那麼來來回回地滑著。小狗跟在我身後,一瘸一拐地跑著,發出洪亮的叫聲,和我一樣興奮。

初中時我學習成績不錯,為了考取一個重點高中,母親同意了老師的建議,讓我住校。剛開始,小狗還會時不時跑到教室找我。

我那時剛進入青春期,幼稚之外還有一點叛逆。一隻不怎麼漂亮,走路瘸拐的小狗站在我面前搖尾巴,發出撒嬌一樣的叫聲,讓我覺得很難堪。

那天下午,我多次嘗試把它趕回家,都沒成功。我走到教室後牆角,撿起一把笤帚,殺氣騰騰地走過去。我用笤帚敲打著課桌,它以為我在逗它,跳起來和我搶笤帚,張開嘴撕咬著。

教室里的幾個人看向我,眼神奇怪。我不知道哪裡來的怒氣,用盡全身力氣,打在小狗的後背上。

它發出一聲尖銳的哀嚎,尾巴緊緊夾在兩腿之間。它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是看著我。我一次又一次將笤帚重重打在它身上。終於,它像是傷到了哪裡,蜷卧在角落,發出疼痛的哀鳴。

班上幾個男生嬉笑著用腳把它推出教室。等到下晚自習我走出教室,發現它已經回家去了。

分散我注意力的精彩事物越來越多,我不再把情感投注在小狗身上。我時常看到它領著別的狗在學校轉悠,看見我後會遠遠地站著。等我撿起一塊小石頭丟過去時,它才會飛奔著離開。

初三那年,母親把家搬到了比較乾淨的地方,房東不願意我們帶狗入住,小狗被我的姥爺帶回農村老家。那時,我在上課,沒有能送它。

沒有了小狗的生活讓我覺得有些異樣,但好像也沒有到傷感或者難過的地步。

高中有一年我回老家探親,再次見到了小狗。那是寒冬,幾條狗在土路上瘋跑,捲起一陣灰塵。那架勢,真有浩浩蕩蕩的感覺,像當年的探狗隊一樣。

領頭的是一隻獨眼狗,跑姿不怎麼好看,我走近後發現正是它。它停在距我不遠的位置,站著。多年不見,它並沒有什麼大變化,老氣了一些而已。它就那麼望著我,不敢靠近,不知是因為已經將我遺忘,還是害怕我再一次打它。

一輛摩托車呼嘯而過,嚇跑了它們。

回到家,我和姥爺聊起小狗。他說已經把小狗送給了鄰居,我嘆息一聲,沒再說什麼。

高中畢業,我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我穿著新衣裳帶著喜訊,再一次來到姥爺家。

路過姥爺鄰居家時,我看到了小狗。雖然消瘦衰老許多,但我認得它的眼睛和腿。不知為什麼,它被拴了起來。它的窩建在豬圈旁,再遠一些是雞舍。

我背著大背包,手裡提著給姥姥買的水果走過去。它對著我發出尖銳而兇狠的吼叫,想朝我奔來又被繩索勒住,我能感受到那份疼痛。我想,它已不再記得我。

我把袋子放在地上,蹲下來,拍拍手,叫它的名字,像鼓勵它受傷之後再一次站起來時那樣。它停止了吼叫,不知道是看到了我的善意還是回想起了過去。

我把袋子里的蘋果和桃子掰開丟給它,它聞了聞,沒有吃。我記得它曾經吃過西瓜。走向姥爺家的途中,我的眼睛灼熱起來。

我回想起曾經從農村走到城市的自己,無助膽小,為了得到同齡孩子的友誼做了許多委屈的事兒,為我雪恥的是小狗。

我想起曾經與小狗相依為命的那段時光,它把我從睡夢中舔醒,叫我上學。為了能有一雙旱冰鞋,我做了偷盜者,險些致小狗喪命。

此時此刻,我的背包里是一張鮮紅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不久的將來,我將到大城市生活。而陪我長大,成就我許多的那個玩伴,現在卻被拴在豬圈門口。

大二那年寒假去姥爺家吃飯,他端出一盤狗肉。

「爺,哪來的狗肉!」

「就你那隻獨眼兒狗,被勒死了,你趁熱吃!」

我從姥爺口中問出了小狗後來的命運。這年冬天,小狗頹老得厲害。那家人將它殺掉,把肉做熟之後端了一半給姥爺,畢竟那是姥爺送給他們的狗。姥爺把肉冷藏起來,等我過年回家時端給我吃。畢竟,那是屬於我的狗。

我沒有動筷,走出溫熱的屋子。外面是一片茫茫雪地,看不到任何足跡,像是從未發生過什麼。我站在院子里,一時間有些恍惚。

姥姥掀起厚重的門帘,叫我的名字。她說屋外的溫度太低了,小心感冒。我張開嘴想回她,風伙著雪一起灌進我的嘴巴,憋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由雷磊、王天挺等青年媒體人共同打造,致力於真實故事的發現和價值實現。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作者王東旭,現為培訓師

編輯 | 李意博

投稿或談心請加故事菌

(ID:gushijun2016)


推薦閱讀:

發小
【抖人物】讓我們看噴飯的阿衰和大臉妹,作者貓小樂是個怎樣的人?
盤點:伴隨著一代代人長大的那些動畫們~
要不是因為他老眼昏花,你們的童年也許就沒有四驅車了
悲劇自身的恐懼與童年時的記憶

TAG: | 人与动物 | 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