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不識張伯駒,踏遍故宮也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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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來源:拾遺(ID:shiyi201633)

  • 作者:拾遺
  • 拾遺物語「我參加八寶山追悼會不知道多少次了。很多人悼辭上無一例外地寫著『永垂不朽』。依我看,並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不朽者,張伯駒是一個。」經濟學家千家駒說。張伯駒是誰?書畫家、文物鑒定家啟功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民間收藏第一人。」故宮博物院頂級書畫,近一半乃張伯駒所捐。但他的一生,卻比所捐文物生動得多;他的為人,更比國寶珍貴。張伯駒這名字,要麼不知道,只要知道了,就永難忘記。1 要說張伯駒,就不得不說張鎮芳。張鎮芳乃光緒三十年進士,袁世凱哥哥之內弟。袁世凱當上直隸總督後,讓其主管鹽政。1915年,他在袁世凱支持下,創辦了北方第一家商業銀行——鹽業銀行。這麼一位官財兩運亨通的鹽運使,家庭卻很不幸——兩子女先後夭折。1904年,張鎮芳找有4個孩子的弟弟張錦芳商量,張錦芳便把長子和幼女過繼給了張鎮芳。這個當時只有6歲的長子,就是張伯駒。

    張伯駒確實是個好苗子,7歲入私塾,9歲就能寫詩,老先生書架上的書,只要他看過,放在第幾行第幾本,他都能記住。先生們都稱他為「神童」。隨後,他進入英國人辦的書院讀書,畢業後,被父親送進軍閥曹錕、吳佩孚等部,先後任過提調參議等職。但張伯駒十分厭煩從政為官,終不顧雙親反對,退出了軍界。從此過上了寫詩作畫、看戲唱曲的「紈絝」生活。

    15歲那年,家裡替他定了婚。對方是安徽督軍家的千金,張伯駒清高,這位李氏自然無法吸引他。第二任妻子鄧韻綺是位京韻大鼓藝人,因酷愛戲曲,張伯駒便娶她做了二房。張伯駒雖然紈絝不羈,但和其他富家子弟的奢靡完全不一樣。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從不西裝革履,長年一襲長衫。結了婚,才知道鄧韻綺愛抽大煙,張伯駒不喜,便逐漸疏遠了她。1927年,張伯駒到北京琉璃廠閑逛。突然,他在一家古玩字畫鋪前駐了足。「請把這件墨品取出來看一下。」夥計取下寫著「叢碧山房」的橫幅。「這四個字寫得真是蒼勁飄逸。」張伯駒一邊讚歎,一邊看落款。這一看,他著實吃了一驚。「沒想到竟是康熙皇帝的御筆。」反覆推敲無誤後,他立馬收了。從此,張伯駒就愛上了收藏。自號「叢碧」,並將宅院命名為「叢碧山房」。母親為此整天唉聲嘆氣:「家裡什麼事情都不管,出去做官也不幹,只知道花錢買字畫。」2張鎮芳臨終時,握著張伯駒的手道:「你要支撐起這個家,照顧好母親啊!」張伯駒這才答應就任鹽業銀行董事長兼總稽核。北伐戰爭後,上海逐漸成為金融中心,1935年,鹽業銀行總管理處從北京遷到上海。因為應酬,張伯駒自然免不了要去風月場所。一次在天香閣吃花酒時,他認識了名妓潘素。潘素生於1915年,乃前清狀元宰相潘世恩之後。其母系出名門,從小就教潘素女紅與音律。潘素13歲時,母親病逝。父親是個敗家子,很快就將家產揮霍一空。繼母王氏便將潘素賣到了上海妓院。潘素清秀嫵媚,又彈得一手好琵琶。很快成為當紅倌人,在滬上有「潘妃」之譽。

    動圖潘素一見潘素,張伯駒頓時驚為天人,才情大發,提筆而就一副嵌字聯:「潘步掌中輕,十里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將潘妃比作「趙飛燕」和「王昭君」。才子佳人,頓時一見鍾情。遺憾的是,潘妃已名花有主。國民黨中將臧卓早已相中潘妃,臧卓得知潘素結了新歡,便把她軟禁起來。張伯駒只好託人買通了臧卓的衛兵,趁臧卓離滬辦事時,趁機「偷」走了潘素。張伯駒見到潘素時,「她兩眼已哭成桃子」。兩人立刻逃到北京,迅速成婚。這一年,張伯駒37歲,潘素20歲。

    潘素《岸容山意》後來,張伯駒將兩筆巨款分給兩房太太,辦了離婚手續,結束了複雜的家庭關係。從此,他就專寵潘素一人。「父親自比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他要把母親培養成董小宛式的人物。父親為母親請來畫家朱德甫,讓母親正式拜師,學習繪畫。不久又請來夏仁虎老先生,讓母親正式拜師,學習古文。」張伯駒女兒張傳彩後來回憶說。潘素天資聰慧,果然成了另一個「董小宛」。

    動圖潘素《青山紅松圖》山水、人物、花竹、鳥獸……潘素無不擅長,特別是山水,多用青綠,筆法直逼南宋。曾三次與張大千聯袂作畫。張大千讚歎潘素作品:「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從此,張伯駒與潘素便夫唱婦隨,盡享詩畫唱和之樂。

    夫妻「詩畫唱和」作品3 1937年,張伯駒得知溥儒有《平復帖》後,便再也睡不好覺了。溥儒是道光皇帝曾孫,恭親王之孫。此前,溥儒將唐代韓干《照夜白圖》賣於他人,致使這件國寶從此流失海外。張伯駒深恐《平復帖》蹈此覆轍。《平復帖》乃西晉大文人陸機真跡,距今已1700年,比王羲之手跡還早七八十年,是中國已見最古老的書道瑰寶,又是漢隸過渡到章草的最初形態。上面蓋滿了歷代名家的收藏章記,由此被收藏界尊為「中華第一帖」。「如果流失海外,將是千古之恨。」

    《平復帖》張伯駒委託中間人向溥儒求購,溥儒回答:可以,20萬大洋。張伯駒很沮喪:「沒這麼多錢。」隨後,張伯駒又請張大千說合:願出6萬大洋。但溥儒回答:20萬不少。1937年底,溥儒母親項夫人過世。張伯駒得知溥儒急需用錢,想藉機求購《平復帖》。但他又覺得這是乘人之危,開不了口。便請教育總長溥增湘出面:「我先借他一萬元。」誰知幾日之後,傅增湘把《平復帖》抱來了。「溥儒要價四萬,不用抵押。」張伯駒抱著《平復帖》,兩眼放光。

    張伯駒收藏的李白《上陽台帖》1945年,「末代皇帝」溥儀被俘,混亂中,不少珍貴文物散落民間,《游春圖》被北京古玩商馬霽川覓得。1946年,張伯駒得到消息,馬霽川欲將《游春圖》賣往海外。這一下,張伯駒又失眠了。《游春圖》為隋代大畫家展子虔所繪,距今1400多年,是中國現存最早的畫作,運筆精到,意趣無限,有「天下第一畫卷」之稱。被書畫界奉為「國寶中的國寶」。

    故宮鎮館之寶《游春圖》一天夜裡,張伯駒出現在馬霽川家。進門便大吼:「《游春圖》可在你手中?」眼看事情敗露,馬霽川便獅子大開口:「只要拿出800兩黃金,畫就是您的了。」十幾年來,因為收藏,張伯駒已耗盡萬貫家財。此前,他剛以110兩黃金買了范仲淹的《道服贊》。現在莫說800兩,50兩他也拿不出。張伯駒只好找到故宮博物院:「你們去買下來吧……」但幾日過去,故宮方面毫無回應。迫不得已,張伯駒便來到琉璃廠,看見一家店鋪,便走進去打招呼:「有幅《游春圖》,有關中華民族歷史。如果有誰為了多賺金子,把它轉手洋人,誰就是民族敗類,我張某人決不輕饒他。」

    《游春圖》局部馬霽川見《游春圖》一事鬧得滿城風雨,自己已無法出手,只好降價讓與張伯駒,「你出220兩黃金,就給你。」即便大降價,張伯駒還是拿不出錢。一咬牙,他把自己住的宅子給賣了。這座宅子佔地15畝,富麗無比,它的前主人是晚清大太監李蓮英。據馬未都估算,這個宅院若擱到現在,光拆遷就得一個億。張伯駒拿著宅子換來的220兩黃金直奔馬家。但馬霽川借口黃金成色不好,要再加20兩。

    張伯駒收藏的杜牧《張好好詩》張伯駒無奈,只好回家和潘素商量,「你賣件首飾給我湊足這20兩吧!」潘素不肯,張伯駒就躺在地上耍賴,潘素哭笑不得,只好答應。張伯駒翻身爬起,拍拍土開心睡覺去了。此後,張伯駒一家就搬到了舊宅承澤園。在動蕩年代,為避免書畫流失海外,張伯駒就這樣耗盡了萬貫家財。「他收藏保護的頂級書畫就有118件。」

    張伯駒收藏的范仲淹《道服贊》4 1941年,張伯駒去上海處理銀行事務,途經培福里時,突然衝出三個大漢,持槍將張伯駒挾持,然後駕車而去。第二天,潘素接到綁匪電話,「交上兩百根金條,否則就撕票。」潘素急得直抓頭髮:「哪裡去找這麼多金條啊?」想來想去,覺得只有「賣畫」。於是潘素要求:想見伯駒一面。潘素見到伯駒時,他已多日不食、憔悴不堪。但他卻斬釘截鐵地對潘素說:「我收藏的那些書畫,必須給我保護好。別為了贖我而賣掉,否則我寧死也不出去。」

    宋徽宗題李白《上陽台帖》不準賣畫,哪裡去籌錢啊?最後實在沒轍,潘素只得厚臉,去找張伯駒以前之舊交孫曜東,孫曜東乃大漢奸周佛海的秘書。一見面就跪下了:「求您救救伯駒。」孫曜東一打聽,原來是「七十六號」特務組織乾的。綁匪知道孫曜東大有來頭,自己占不到便宜,便把人質送給了偽軍浦東頭目林之江。孫曜東隨即與林之江聯繫:願出20根金條。林之江同意了,潘素趕緊湊齊金條送了過去。張伯駒這才得以恢復自由身。「在伯駒眼裡,這些字畫的價值,遠超過自己的生命。」潘素說。

    張伯駒收藏的宋代楊婕妤《百花圖》,為現存最早女畫家作品但是,誰也沒想到,1956年,視書畫重於性命的張伯駒,竟將8件最頂級的書畫捐獻給了故宮。無償捐獻後,政府欲獎勵其20萬元,但張伯駒婉言相拒,分文未取。文化部只好給他頒發了一張褒獎令。當時,很多人都不理解:「耗盡家業收藏,為何又無償捐之?」後來,張伯駒對一位至交說:「不知情者,謂我搜羅唐宋精品,不惜一擲千金,魄力過人。其實,我是歷盡辛苦,也不能盡如人意。因為黃金易得,國寶無二。我買它們不是賣錢,是怕它們流入外國。」再後來,張伯駒將餘下所藏書畫,分批捐獻給了故宮和吉林博物館。「予所收藏,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他在《春遊瑣談》里記錄了這種心情:「此則終了宿願亦吾生之一大事!」

    文化部所頒獎狀後來,章詒和拜師潘素學畫時,在張家宅子四處尋找這張獎狀,最後發現,它藏在靠近房梁處,「不甚考究,還蒙著塵土。」於是,章詒和想起在柳亞子家中見到的,用金絲絨裝幀的與毛澤東唱和的詩詞手跡。「這兩個文人做派很不同:一個把極顯眼的東西,擱在極不顯眼的地方,浪漫地對待;一個將極重要的物件,作了極重要的強調,現實地處理。」包括帝王在內的歷代收藏,都在《平復帖》上鈐下自己的印跡。只有張伯駒,不留絲毫痕迹。凡經手收藏的人,都以《平復帖》獲利,唯獨張伯駒倒貼大把銀子,無償獻給國家。

    動圖5 就在無償捐贈書畫的第二年,為相應「百家爭鳴百花齊放」號召,文化部召開了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提出「要大膽地放,要放手,還要放心」,這下可把張伯駒樂壞了,他立即組織成立了「老藝人演出委員會」,開始排練戲曲《寧武關》《祥梅寺》《馬思遠》。做這些事情,張伯駒大有資格,他在京劇界的名氣,不亞於收藏界。

    動圖張伯駒書畫張伯駒青年時代,京劇正從成熟走向鼎盛,譚鑫培、余叔岩、梅蘭芳等名角輩出。那時文人票戲,是極為風雅的事,而張伯駒,便是文人票友中的票友。他與大師余叔岩的友誼更是一代佳話。「余叔岩平生,只教了孟小冬三出半戲,李少春兩出,但教了張伯駒四五十齣。」張伯駒就此成為余派藝術傳承的重要人物。「李少春等人數次向他請教。」

    動圖張伯駒書畫作為京劇票友,張伯駒有三大得意事。一是與余叔岩合作,編寫了《近代劇韻》,總結京劇發展實踐,系統介紹了京劇十三韻。二是為推動京劇藝術發展,張伯駒約同梅蘭芳、余叔岩等人,於1931年創立了「北平國劇協會」。三是1937年,他組織一大幫名角,舉辦了轟動全國的河南旱災籌款義演。演出後不久,日本全面侵華。這次義演,被稱為「藝壇最後一次絕唱」。

    京劇大師余叔岩1957年,張伯駒把所有精力投入戲曲排練中。「他就像戰亂時不惜傾家蕩產購藏文物一樣,奮不顧身地希望挽回傳統文化的品質和意境。」不過,他這一次努力是徒勞的。他排練的戲,很快遭到了攻擊。「你這是站在封建王朝立場,歪曲偉大的農民起義。」張伯駒一揚眉,反駁說:「強調階級性,便把別的一筆勾銷,是不對的。」「文藝不一定都要為政治服務,也可欣賞,陶冶性情。吃好了,吃飽了,工作有精神了,也就是政治了。」但最終,他還是被打成右派。

    動圖楊小樓多年後,章詒和參加一個戲曲學術會議,旁邊坐的是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袁世海。當介紹章詒和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時,袁世海無動於衷。當介紹章詒和的父親叫章伯鈞的時候,袁世海立刻回頭,握著章詒和的手說:「令尊大人是我非常景仰敬佩的專家,他對戲曲界的貢獻是我們這些演員所不及的。」原來,袁世海是把章伯鈞聽成了張伯駒。

    1957年,張伯駒被打成右派的消息,傳到老帥陳毅那裡,他很不高興:「張伯駒把那樣的珍寶都捐給了國家,說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砍我腦殼也不信!」解放後,李濟深發起成立了棋藝研究所,陳毅和張伯駒這兩個「棋壇聖手」,便在這裡相識,成為君子之交。1960年,吉林省委書記於毅夫赴京開會,陳毅找到於毅夫:「我有個好朋友叫張伯駒,目前境遇不好,能否給安排一下?」不久,張伯駒就收到來自吉林的邀請:「現省博物館急需要有經驗的人才。若伯駒先生身體允許,可否考慮來吉林工作。」於是,張伯駒便去了吉林,擔任吉林省博物館副研究員、副館長。

    張伯駒作品

    臨行時,張伯駒去跟陳毅道別緻謝,陳毅說:「你這樣的人都被打成右派,我該向你道歉。」張伯駒笑一笑,瀟洒不羈地說:「國家大,人多,個人受點委屈難免,算不了什麼,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麼不許別人錯我一頂帽子呢?」這話,並不是面子話。張傳彩在紀念父親的文章中寫道:「父親時常教育我說:一個人要熱愛自己的國家,這是大事,不能馬虎;除此之外都是小事,不必斤斤計較。」 張伯駒收藏的唐寅《王蜀宮妓圖軸》好景不長,1966年「文革」來襲,這一次,張伯駒成了「現行反革命」。白天,夫婦倆被遊街批鬥,但晚上,兩人依然故我,寫詩作畫。「父親這時最喜歡畫蠟梅,愛其之堅毅。母親也由畫大幅山水改為畫小幅花卉。後來他們將這些畫裝訂成一本花卉畫冊。」張傳彩在回憶父親的文章中寫道。面對磨難,張伯駒一直坦然自若,唯有一次,他低下了頭顱。那一天,紅衛兵將他收藏的捲軸丟到院里焚燒,

    張伯駒跪在火旁,不停哀求:「要燒就燒我吧,這可都是國家的寶貝,燒了就再也沒有了。」

    潘素《金碧山水》張伯駒隨後被「發配」到吉林舒蘭進行勞動改造。但被舒蘭縣革委會拒收,嫌年齡過大不能勞動。不得已,老兩口只好回到北京。但原來的宅子早已被別人佔據,

    老兩口只好窩居於一間10平米的小屋內。

    解放前的張家,僅管家就有10位。

    那時的張伯駒,擁有無數書畫珍寶。

    可現在,他卻成了生活無著的落魄老頭。一無糧票二無戶口,只能靠親朋的接濟度日。可這樣的落差和磨難並沒讓他怨天尤人,相反他卻是輕描淡寫,一笑置之。1969年到1972年三年間,故交王世襄曾多次去看望張伯駒。「他除了年齡增長,心情神態和20年前住在李蓮英舊宅時並無差異。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章詒和後來在文章中回憶:「那時,到我家做客的。無論是博學雄辯的羅隆基,還是北伐名將黃琪翔,只要提及自己的劃右,不是憤憤不平就是淚流滿面。沒有一個像張伯駒這樣泰然、淡然和超然的。對待挫折有句豪語是:跌倒了,算什麼?爬起來!再前進。我父親,羅隆基,黃琪翔,都很想爬起來。可張伯駒不,因為他從來就像沒有跌倒過。」這樣散淡超逸的個性,正是張伯駒硬度之所在。不論時局如何變化,他都是這樣,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過著他的那份生活。後來,著名紅學家周汝昌說:「閱讀張伯駒,我深深覺得,他為人超拔是因為時間坐標系特異,一般人時間坐標系三年五年,頂多十年八年,而張伯駒的坐標系大約有千年,所以他能坐觀雲起,笑看落花,視勛名如糟粕、看勢力如塵埃。」6 1972年,君子之交陳毅逝世。悲痛的張伯駒要求前去弔唁,但由於政治身份,最終不能如願。於是,他揮淚寫了一副輓聯:「仗劍從雲,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山河,永離赤縣;揮戈挽日,契尊俎,豪氣猶存,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泉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追悼大會上,毛澤東掃視一周後,在這副輓聯前停下:「詞寫得好,書法也好。」陳毅夫人張茜插話說:「主席啊,這是當年捐畫的張伯駒寫的。」隨即,張茜介紹了張伯駒一家現狀。毛聽後,立即囑託周恩來安排一下。不久,張伯駒被安排到中央文史館工作,潘素也成了中國畫院的畫師。張伯駒自創的「鳥羽體」書法張伯駒萬萬沒想到,救自己脫離苦海的,就是詩詞和書法。張伯駒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詞人身份:「文物,有錢則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請人幫忙。而詩,完全要靠自己。」張伯駒寫的詩詞雖未公開發表,但其詩詞之好在圈內無人不曉。周汝昌曾下過這樣的論斷:「以詞人之詞論,應以南唐後主李煜為首,以張伯駒為殿。此後,很難再產生真正的詞人之詞了。」當時,詩詞高手們喜歡在一起打詩鐘,所謂打詩鐘:就是懸一絲線,下系銅錢。挨著絲線橫置一根線香,香燒到絲線,銅錢就會掉落,如果此時還沒按規矩完成詩句,就算認輸。打詩鐘最考驗一個人的作詩才華。一次,一幫文人在一起玩打詩鐘。張伯駒抓到「魂、象,六唱」,未等銅錢落下,他已經聯成:天末風來群象動,夢邊秋入一魂涼。隨後,他抓到「唐、水,二唱」:未等銅錢落下,又已經聯成:南唐久已輕孱主,飲水何須認後身。南唐指李後主,飲水指納蘭性德。妙語巧思,眾人絕倒。章伯鈞素好寫詩,沒事就愛謅吟,但有一次,他看到張伯駒的詩集後,一聲嘆息:「不論中國文學如何發展,都不會再有張伯駒!」張伯駒詩詞好,書法也妙。他開創了別具一格的「鳥羽體」,用筆飄逸,如春蠶吐絲,像極了他自由自在、超逸通脫的心性。以狂著稱的劉海粟,對張伯駒評價極高:「叢碧是當代文化高原的一座峻峰,從他廣袤的心胸湧出了四條河流,那便是書畫鑒藏、詩詞、戲曲和書法。四種姐妹藝術互相溝通,又各具性格。堪稱京劇老名士,藝苑真學人。」7 在「反右」運動中,京劇演員錢寶森批判張伯駒時,言辭比匕首還鋒利。但後來,錢寶森去世後,張伯駒託人帶去一百元賻儀,當時,一月伙食費不過十元。有人勸他:不必給這麼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但張伯駒堅送一百:「當初他幫我打把子,有過交情。」張伯駒還收留了袁克定十年之久,袁克定乃83天皇帝袁世凱的長子。袁世凱復辟失敗後,袁克定人見人躲。其家產很快耗盡,生活難以為繼。即便如此,他扔拒絕日本人邀請,堅決不去華北偽政權擔任要職。張伯駒欣賞其氣節,便將他接到自家。「袁克定每次拿到文史館工資,就欲交給我母親,但父親不許收他的錢。說既把他接到家裡,在錢上就不能再計較。」這一養就是十年,直到袁1955年去世。1969年,「第一大右派」章伯鈞死後,其妻女李健生和章詒和便搬了家。當時,礙於章伯鈞的大右派身份,沒有一個親戚朋友敢去看望她們。「萬萬沒想到,張伯駒竟是登門弔慰死者與生者的第一人。」張伯駒從報紙上讀到章伯鈞死訊後,到處尋訪打聽,拄著拐棍找了一天,才終於找到李健生母女倆新住處。見到張伯駒夫婦,李健生頓時淚流滿面:「伯鈞相識遍天下,逝後慰問者,你們是第一人。」後來,章詒和在書中這樣寫道:「張氏夫婦在我父母的人情交往中,不過是看看畫、聊聊天而已。他怎能和父親那些血脈相通的至親相比?他怎能與父親那些共患難的戰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親提拔與接濟的人相比?但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親相關相近相厚的人,如浮雲飄散。而一個非親非故無干無系之人,卻悄悄叩響了家門。」這就是張伯駒,不論潮漲潮落,他都一如既往地守著做人的根本。這份品質,比他捐獻的書畫還閃亮。1982年2月,張伯駒突患感冒住進北大醫院,被安排在一個八人間的病房內。病房人多嘈雜,既不利休息,又易交叉感染。潘素向醫院申請,想轉到單人間。但被醫院拒絕:張伯駒不夠級別!過了兩天,張伯駒感冒轉成肺炎。2月26日,張伯駒撒手西去。事後,有學生跑到北大醫院叫罵:「你們知道張伯駒是誰嗎?你們說他不夠級別住單人間?呸!我告訴你們——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足夠買下你們這座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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