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賭徒」不太冷：職業牌手YY的價值投資路

01-26

2012年初，在香港生活剛滿一年半，有著體面工作、穩定收入的上海小伙YY告訴家人，自己打算從當時任職的金融機構辭職，去澳門當一名職業德州撲克牌手。

那一年，YY34歲。兒子剛滿三歲。他不是富二代，家裡的積蓄只夠支撐全家在香港生活幾個月。

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

YY的大學同窗，當時也在香港工作的麥克對他的決定很不屑，拋下一句話：「如果你破產了，我管你兩個星期飯」；父母和岳父母甚至討論要一起去他家住著，逼他去找工作。

「在他們的心目中，所有的賭徒都沒有什麼好下場。」YY說。

家人的擔憂YY完全理解。畢竟從小到大，YY走的是典型「中國好小孩」的路：學好數理化，讀重點大學，進外企當工程師，買房買車娶媳婦。YY後來還去美國讀了MBA，成功轉行做金融。日子完全可以四平八穩地過下去。

「當時我所有的所謂的成績，完全是取決於身邊人的讚許和認可。而我自己沒有太多的想法，對深層次的自己沒有太多的認識和探索。」他說。

YY要尋變。

他想成為一名職業撲克牌手。他想成立自己的基金。他想過自己的人生。

今年1月一個星期五的午後，我在交易門的新春燒烤派對上第一次見到身材高大、舉止斯文，無論是發言還是傾聽時，臉上都掛著微笑的YY。

YY站在我面前，端著一個紙盤，上面放著並未完全烤熟的一隻羊腿。一群好奇的小夥伴將他包圍，大家七嘴八舌地問他各種各樣關於撲克的問題。

「家人不反對你打牌嗎？」

「打牌不會分散你的投資精力嗎？」

「打牌一年可以賺多少錢啊？」

在戶外燒烤那個大部分人手忙腳亂，要麼著急烤肉、要麼著急搶肉的混亂場合，他有問必答，彬彬有禮，耐心得不像話。

過去兩年，YY每年在澳門打牌盈利已經遠超之前在香港金融機構工作時的收入水平。在牌技突飛猛進的同時，一直篤定追隨巴菲特價值投資理念的YY不斷嘗試、反思和琢磨自己的股票投資哲學。2015年，他對價值投資和市場波動的認識都更進了一層。2015年四季度以來，YY的股票投資收益達到20%左右，並成功避開了2016年初A股和港股的雪崩式下跌。而從2012年年中開始計算，他的收益也超過了50%。

在投資領域茁壯成長的同時，YY從未停止傳播自己對德州撲克的熱愛。這幾年，他教會超過50個朋友打撲克——其中包括當初激烈反對他走上職業撲克之路的父母和岳父岳母。現在，打德州撲克已經成為節假日親人團聚的熱門活動。

至於當年拋下狠話，說如果YY破產，要「管兩周飯」的大學同窗麥克，這哥們後來也按捺不住對撲克的熱情，辭去百萬年薪的工作，去澳門做了一名職業撲克牌手。曾經有超過一年的時間，每個晚上，麥克都會給YY發來十幾條的微信語音，深入細緻地探討當天所打過的牌。

YY的人生，似乎比小說還要來得精彩。

永不大虧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在辭職成為全職撲克牌手之前，YY是香港一名賣方機構的股票分析師。收入前景雖然不錯，但他認為這份工作讓自己的「短板」暴露無遺：賣方分析師的成績來自於買方客戶的投票認可，但他不喜歡社交和客戶服務。與此同時，他認為自己的長板和興趣點——決策——卻變得非常之不重要。

清醒認識到自己的優劣勢和興趣點，並且擁有追隨內心想法的勇氣，讓YY在一片反對聲中，堅定做出全職打牌和投資股票的決定。

「如果你足夠自信，就不需要依賴別人的贊同，沒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回顧當初的選擇時，他這麼說。

在交易門燒烤的一個星期後，我和YY約在九龍圓方里的星巴克聊天。

「你要喝什麼？我先買。」我剛出地鐵站，就收到他的微信。

YY剛從澳門打了三天撲克回到香港。他穿著白色的Paul & Shark橫杠休閑毛衣，臉上掛著英文里所說的「from ear to ear」的微笑（意思是笑得如此之開，嘴角都要碰到耳垂了）。

跟剛開始職業生涯時「睡醒就打、打完就睡」比，他現在哪怕打牌也保持規律作息。每天早上吃早飯，看新聞，研究股票，做瑜伽或者長跑，之後才去賭場打牌。我在他臉上看不到一絲倦容。

YY2009年在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MBA時，參加美國同學組織的聚會，第一次接觸到德州撲克。他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遊戲，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跟股票投資一樣，德州撲克門檻很低。普通人很快就能上手。跟股票投資一樣，因為遊戲看上去太容易，大部分的「韭菜」或者「魚」也都信心滿滿（「魚」是德州撲克對低水平玩家的稱呼，也是賭場里職業玩家最喜歡的人），通常不會認為自己在玩一個長期看來贏面極低的遊戲。

2012年6月，YY正式開始自己的撲克職業生涯時，當然不覺得自己是「魚」。

因為從第三個月起，他就開始慢慢盈利，從每個月一二十萬，到每個月五十幾萬。正當他信心爆棚的時候，迎面而來的居然是連續六個月的慘敗。從2013年1月開始的六個月里，YY一共輸了90多萬港幣。

輸錢、士氣低落、負面情緒不斷積累，再輸錢，YY似乎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

在那段讓他「刻骨銘心」地痛苦的日子裡，YY許多次情緒失控。

一天晚上，因為情緒失控，在正常輸贏不超過5萬的桌子上，YY輸掉20萬港幣。有很多次因為輸錢，他到了時間不肯走，通宵完繼續打到第二天中午。結果身體疲憊到極點，最後以更大的虧損結束戰鬥。還有幾次，心理的壓力讓他的胃極度不適，直接把整個胃吐空了。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想，為什麼輸？到底是運氣不好，還是這個牌處理不好？」他說。

如果把打撲克比成一種心智的修行，YY在這場修行里，得到最大的收穫是：「人，要對自己百分之百的誠實。」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輸了就是輸了，不認不行。輸牌有運氣的成分。但YY也逼自己誠實審視自己並承認，自己的技術絕對是有問題的。「我必須要客觀，誠實，任何欺騙和掩飾都解決不了問題，最後輸贏的數字無比殘酷和真實。這和人類社會的其它活動有著非常不同特性。」

那時，YY打的是100/200的桌子（每局輸贏在0-10萬之間）。有個朋友建議他上一個更高級別的桌子去「拼一下」。「上更高級別的桌子。只要贏得一場大的，就轉折了。」朋友說。

YY很慶幸自己沒有聽從這個建議。他做了一個完全相反的動作：從100/200的桌子，退到50/100，再退到25/50的桌子（每天輸贏在0-2萬之間）。

在小級別的桌子上，他和一群風格極其被動的對手戰鬥了22天，贏了21天，唯一輸錢的那天也只輸了2000港幣。那段日子讓他成功修正心態。在那麼小的局，他當時已經完全放棄了把之前輸掉的錢贏回來的念頭。

「只要能贏一些，多少我都不想。」

心態開始平靜下來，他的盈利開始以很小的額度，平緩地上升。

這次退到小桌的決定不但讓YY成功走出低谷，更讓他對「風險」有了深刻的反思。

「輸錢還往上沖就是賭博，是一場勝率極低的賭博。因為輸錢的時候，資本少，心態不穩，技術也有疑問，往上沖卻要面對更強的對手，除非運氣爆棚，否則九死一生。」YY說。

他認為自己選擇了跟更低水平的對手作戰，雖然贏得少，卻能夠端正心態，反思自己的技術，緩慢積累資金，避免了崩盤的危險。

在後來自己寫的一篇心得里，YY這樣反思：

「這就好像股票投資，任何時候都要把風險放在第一位，不能冒本金嚴重虧損的風險，在我未來數十年的投資生涯中，風險控制是第一重要的。永不大虧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越想去控制，你越會被控制

還記得拋下狠話，要管YY兩周飯的麥克哥嗎？

其實，麥克哥除了是對德州撲克摯愛的職業牌手，也是一名文學好手。

他自從殺入澳門撲克桌以來，一邊打牌，一邊以第一人稱的形式記錄自己的牌手生涯，洋洋洒洒幾萬字，結成了《牌手自傳：我在澳門的日子》一二三章。讀麥克哥生動活潑的文字，不僅讓我更加了解德州撲克的精彩，也讓我見識了這個生態圈裡形形色色的好玩的人。其中，在記錄下一桌看上去不可能輸，但卻遺憾地輸掉的牌後，麥克哥這樣總結：「你沒有犯錯，也可能輸個精光，這就是撲克。」

沒錯，這就是撲克。

犯過錯、也曾經輸了個精光的YY，從2013年下半年開始走出低谷，盈利水平開始直線上升。用他的話說，就是「撲克讓我打通了大腦的任督二脈，思維能力變得更為犀利了」。

技術上的進步，暫且放下不表，YY悟到一個深刻的道理：「放下你對結果控制的慾望，你越想控制，則你越被控制。」

「比如你手上有兩個紅心，桌上有兩個紅心，你想最後一張，最好來紅心。當你試圖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心裡就會很緊張，就會消耗很大的能量。其實你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放鬆，因為你只能根據你的牌，對方的下注行為，你獲得的賠率，做當時能做的最好的決定。」YY說。

「這個決定不能保證給你帶來最好的短期結果，但是可以保證在長期獲得最佳結果。最重要的是，根據當時所有的信息做出最佳決策是我們唯一能做的。如果我們被短期結果所左右，那我們將無所適從，永遠找不到正確的道路。」

在YY看來，投資跟打牌一樣，參與者都需要從心底放下想去控制的慾望。

「股票市場的結果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它可能受市場的投資者短期投票決定，受突發事件和信息左右。除非你控盤，否則你沒有辦法說，OK它一定漲。」YY說。

在克服「控制」的慾望之後，YY也對自己的情緒有了更好的掌控。他很少再像以前那樣，因為輸錢，到了該走的時間挪不動屁股，也很少再因為情緒失控，在幾個小時內爆輸幾十萬。

「這個道理很多人都懂，但你知道一個道理，和你可以做到，這之間的距離有這——么——大。」講到這，YY張開雙臂，比划出五個大西瓜的距離。

2014年初，YY獲取了不少新客戶。但當年市場的劇烈波動，導致許多新進來的客戶，一下子就遭遇不小的虧損。

虧損，對任何一個基金經理來說，都是讓人難堪的事，特別是當需要面對的是新客戶。

幸運的是，在牌場上的訓練，已經讓YY有足夠成熟的心智地面對客戶和處理虧損。

「我跟客戶說，這個虧損已經發生，是我們每個人無法改變的。」他說，「在情緒上我不對抗它，才能更好地集中能量去分析和解決問題。」

YY告訴我，如果他不能臣服於這個已經發生的虧損事實，想要快速扭轉虧損，就會去賭博，比如集中持有少數小盤股，賭它們快速上漲。這樣做其實冒了巨大的風險，隨時可能大虧，「就離正確的資產管理的道路越走越遠」。

價值投資為什麼難

我倆喝完咖啡後那個周六上午，YY在家裡開了一場撲克局。他在微信上告訴我：上午10點開打。

上午10點？這讓我有些吃驚。畢竟記憶里，「賭博」活動似乎都是在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時段進行。看來，這真是一群不走尋常路的「賭徒」。

等我趕到YY的公寓，放在客廳里的長方形飯桌已經被六個大叔佔據得滿滿的。YY的太太那天要加班，我進門時，穿著職業套裝、長發披肩的她正好笑盈盈地出門。YY的兒子對於一桌大叔打牌的場景顯然已經見慣不驚，和菲佣姐姐安靜地在一旁看電視。

YY跟朋友們玩的是奧馬哈撲克，跟德州撲克規則稍有不同。我端了張凳子在YY旁邊坐下，得以一睹他的「緊凶」風格——他很少「入池」，直接蓋牌的情況佔大多數。

就在這牌局發生的前後一周，A股和港股持續低迷。1月20日，香港恒生指數跌破19000點，跌幅達到3.7%，創至少40個月新低。而上證指數本周也繼續在3000點以下徘徊。

面對市場的波動，YY很鎮定。作為篤定的價值投資者，巴菲特、格雷厄姆的堅定跟隨者，2015年，YY在股票投資上對自己的價值投資體系進行了進一步修正，把自己所學、所想和實戰經驗融會貫通。

YY通常持有5-13隻股票，持有時間大約在3-24個月。他把公司分為兩類：A類是周期性的，沒有核心護城河的（他把大部分公司歸為此類），B類是有核心護城河的，抗周期的（比如谷歌，PCLN等等）。就投資標的來說，他主要投資大公司，因為對於普通投資者來說，大公司的信息披露比較完善，信息渠道上不會有任何劣勢。

「價值投資可能是各種投機投資方法中最難的一種。」YY說，「價值投資者要學習的知識，要考慮的各方因素，以及對投資者自身修為的要求，都非常高。」

YY今年計劃花更多時間在股票投資上，縮減打牌的時間，因為他感覺「股票的空間更大」。

YY從來不跟客戶隱藏自己打德州撲克的事，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一次一個本來已經打算投他的潛在客戶，在聽YY講了打德州撲克的事之後，立即撤了。

YY不為所動。

「一個遊戲本身是什麼，取決於你怎麼做。不管是股票市場還是德州撲克，關鍵的是參與者是以賭徒的心態和方法去做這個事情，還是有戰略、有計劃地去做。」

他說：「我認為這個（撲克）不算賭。它是一種競技。」

同樣在這項競技經濟中如痴如醉、此刻正在澳門的桌上酣戰的麥克哥告訴我，YY最讓他佩服的，是對撲克的愛，和「毫無保留」的分享精神。

麥克說：「YY把打牌的心得、感悟，包括自己的底牌，全部都非常真實地記錄發表在論壇上。讀者可能包括他的競爭對手。其實打牌非常忌諱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套路……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這樣做。」

辭職前的麥克，在一家有名的諮詢公司工作。他說自己決定打牌時，YY講了一番話，讓他至今難忘。

「他跟我說，你這樣繼續下去，就算三年升個合伙人，五年升個資深合伙人，如果做的不是你喜歡的事情，又有什麼意義呢？」

對於未來，YY說他只有一個方向，就是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努力去做一個優秀的資產管理者。

他說：「如果你一直贏，你不會成長和變得更好。你在失利中成長，在失利中提高，在失利中深刻反思自己，在逆境中學習，這才是『完美計劃』。」

YY薦書

《遇見未知的自己》作者：張德芬

《當下的力量》作者：艾克哈特·托利

《聰明的投資者》作者：本傑明·格雷厄姆

本文作者春曉是金融紀實新媒體交易門（ID：Tradingmen）聯合創始人。春曉畢業於北京大學英語系和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曾任職於紐約《世界日報》、路透中文網、香港《南華早報》等。現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