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摺疊》:摺疊在軟科幻中的沉重現實

8月21日,一則消息幾乎被淹沒在對女排勝利排山倒海般的媒體報道當中。有著科幻屆諾貝爾獎之稱的雨果獎再次揭曉,第74屆雨果獎「中短篇小說獎」頒給了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項目主任郝景芳的軟科幻小說《北京摺疊》。

這是自從雨果獎因劉慈欣的長篇科幻作品《三體》獲獎而為中國民眾熟悉以來,再一次有中國科幻作家獲此獎項。

與劉慈欣的《三體》獲獎不同,郝景芳的《北京摺疊》獲獎在輿論場激起了更為顯著的爭論,在女排奪冠這樣一個振奮人心的日子裡,某種程度上映射了中國現實問題的《北京摺疊》獲獎,不出意料地引起了關於雨果獎公正性受到「意識形態」影響的爭議。而《北京摺疊》相對於《三體》顯著的軟科幻屬性,則讓不熟悉軟科幻作品的公眾找到了非議的口實,認為《北京摺疊》這樣一部「不合格」的科幻作品能夠得獎,存在科幻本身之外的因素。

在輿論嘈雜的喧囂聲中,《北京摺疊》到底是一篇什麼樣的作品呢?

《北京摺疊》講了一個似曾相識卻充滿想像力的故事:在未來的某一天,由於生產力高度發展,勞動力嚴重過剩。伴隨著產業轉型出現的失業問題和其它經濟社會困境困擾著中國社會,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北京進行了無比浩大的人工工程改造,將六環以內的無數地塊改造成了可以摺疊、收縮、翻轉、休眠的人造結構。每一個地塊都帶有三個空間:第一空間、第二空間、第三空間,當其中一個空間展開時,另外兩個空間處於「壓縮」狀態,其中生活的人也處於「休眠中」,對於時間的流逝渾然不覺。在48小時的周期內,三個空間輪流展開到地面,人們也輪流蘇醒生活。於是三個空間的人形成了幾乎互不干擾的群體。這三個空間的區別在於階層的劃分,第一空間生活著上流社會,權貴掌管了空間轉換的控制權,擁有48小時周期中的前24個小時和地塊結構兩面中單獨的一個面,一共500萬人。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共享地塊的另外一個面,第二空間生活著中產階層,2500萬人,享有48小時中第二日的早六點到晚十點。第三空間生活著底層的人群,5000萬人,只享有48個小時中最後的夜晚時間,始終生活在不見天日的黑夜裡,第三世界的支柱是2000萬負責垃圾分類回收的垃圾工,時刻處理著來自整個城市三個空間的垃圾。有一天,第三空間的垃圾工老刀在垃圾中收到了一張來自其它空間的字條,故事由此展開……

讀完《北京摺疊》,我不由得抽了一口氣,對於一部軟科幻作品,《北京摺疊》堪稱經典之作。但對於看慣了硬科幻的科幻迷,也難怪有人直呼《北京摺疊》更像是一篇紀實文學而非科幻作品了。

這正是《北京摺疊》的詭異之處,它思考了一個並未發生,或僅僅有可能發生的問題:「高度發達的生產力讓大量勞動力失去意義與價值」,卻同時帶來了一種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現實感,彷彿它隱喻了某種正在發生的關於階層隔離和固化的事實。

這種混合屬性讓《北京摺疊》背後的社會思考變得十分複雜,它設想的「底層階級」看似並未在現實中出現,卻又十分眼熟。這個數量龐大底層人群並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被剝削的階層,而是一個在技術進步和階層固化雙重作用下被剝奪了生命價值的階層,以至於連他們「被剝削的價值」都依賴於決策者對自動化技術應用的限制。這樣的社會體系和經濟體系看似不公,卻又有著自洽的邏輯和說服力,其根源上是特定意識形態對人的價值的冷漠評判。這樣的敘事帶有反烏托邦色彩,讓人聯想起赫胥黎著名的《美麗新世界》(圖為《美麗新世界》封面 by Leslie Holland)。

對於反烏托邦文學十分熟悉的讀者,一定會對這樣的套路感到了無新意。但是《北京摺疊》所營造的現實氛圍卻前所未有。當你真的從在北京租住的人防工程改造的地下小旅館裡走上地面,隨著如同流水線一般的人流進入地鐵,思考著自己工作意義的時候,《北京摺疊》所描繪社會的冷漠感、機械感、隔離感一併襲來,個體人被縮小成巨大城市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沿著固有的軌跡運轉,似乎要付出很大代價才能改變自己在這座城市中的位置。這種強烈的人群之間的疏離感就彷彿將個體人的存在摺疊起來一般。這種「摺疊」帶來了連鎖效應,從而加強了小說情節的現實性。例如現實中固定的生活範圍和模式使得時間的意義變得模糊,越是接近底層的勞動者,生活越傾向於單調、模式化,不但因為那樣可以最大限度降低生活成本,還因為遠離了創造性的勞動。如果一百天的生活都是在重複千篇一律的模式,並且將大量的時間消耗在擁堵的交通上,那麼又和一天有什麼區別呢?《北京摺疊》對於48小時空間轉換周期的劃分,不但很好地對應了小說中關於處理過剩勞動力的問題,同時還讓人聯想到不同人群對於時間的感受。這些與現實之間的若即若離的微妙聯繫,構成了小說的精髓部分,使它既荒誕又具有真實感,為讀者呈現了一個引人深思的沉重未來。

總體而言,《北京摺疊》作為一部軟科幻作品,用硬科幻標準去衡量是不公平的。作為一個理學畢業的學生,我還是難免會注意到小說中存在的各種「科學性」問題。但這並不妨礙其本身社會思考的價值。讀完《北京摺疊》,我本能地會希望能找出小說中的邏輯漏洞或其與現實的差異來批判它,以抗衡它帶來的無力和顫慄。但是最終,我不得不承認,《北京摺疊》至少在感性上能夠引起許多人的共鳴,並且引發讀者對於未來社會經濟結構、科技與人類關係、能源環保問題的深刻思考——這就夠了,因為相比於修建一座驚世駭俗的翻轉都市,至少現實中的我們還有許多靠譜的選項去面對這些問題。

另一方面,無疑《北京摺疊》對於缺乏相應閱歷的人而言很可能存在距離感,特別是對於軟科幻這種形式缺乏接觸和認同的群體。對於一些網路評論因為不喜歡反烏托邦價值傾向,進而聲稱《北京摺疊》是某種經過科幻包裝的偽科幻的說法,顯然無法成立。實際上,法國科幻大師凡爾納的不朽名著《機器島》與《北京摺疊》之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北京摺疊》這類軟科幻作品,無疑是我國科幻文學拼圖上非常重要的一塊拼片。

無論如何,祝賀郝景芳女士。

唯有抱著對這個世界的深切關懷,才能創作出直抵人心的佳作。

我們期待更多佳作。

(Corbicu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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