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師

一.阿鼻

「這齋飯難吃的緊」小和尚就著鹹菜白水,勉強吞下一個饅頭,剩下一個卻怎麼也咽不下去。

「師兄,咱少林佛門正宗,莫說初一十五,就連尋常日子也是香客如流,這麼多供奉,都哪去了?」小和尚抬頭低聲問道。

「多嘴!」身旁一個年長些的和尚低聲呵斥,左手五指成爪,已然扣上了小和尚的大腿。

小和尚嘴巴大張,卻哪裡敢在「五觀堂」里大聲呼喊,立時又緊閉起嘴巴,只見他眼中含淚,兩腮鼓起,雙臂更如振翅小鳥,不住地揮動。

那師兄覺得教導得夠了,緩緩縮回手,低聲道:「你平日練功懈怠,連衣服懶得清洗,四體不勤,當然不餓,剩下飯菜還不如分給其餘師兄弟!」

其他小沙彌聽得有這等好事,數雙眼睛登時放光,盯著邋遢小僧的那份煮花生。

「才不要!我晚上練功還要宵夜」邋遢小僧用長袖抹去眼淚鼻涕,將餘下的饅頭花生包裹著走出飯堂。

「佛心不堅,枉修道業啊」那師兄搖頭晃腦,兀自嘆息。

「師兄你別管他了,他這半年給後山那鬼囚送飯,天天撞鬼,現在能吃飯就不錯啦」一個僧人笑著說道,眾僧聽到莫不偷笑。

這送飯一差,向來是派給最不被待見的小僧的。嵩山腹地鳥語花香,梵音悠揚,後山卻是少林禁地,向來是關押死囚要犯之地。

雖說是要犯,但既然被囚禁在此,自然或是滿身枷鎖,或是武功盡廢,絕無可能在作怪傷人。所以少林僧人每每送飯,都要狠狠唾罵一頓,一來彰顯自己佛心堅定,正義凜然,二來也出一出長途送飯、被師兄弟恥笑的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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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少林寺,成於北魏,興與李唐,到南宋年間,已然佔地兩萬畝,寺廟五百座,合寺僧眾三千餘人。

不僅如此,少林寺數百年基業,僧俗弟子盡皆武勇,出世入仕豈止數萬計。眾多武林大派的掌門,多曾是少林門徒;當朝為官者,也不乏與少林一門頗有淵源。加上少林信奉禪宗,修身養性,甚少爭強斗勇,是以少林一宗一直為武林之泰斗,江湖之仲裁。

如今傳到覺念方丈一代,少林更是興建佛堂廟宇,傳道授業遍及中原,少林寺香火之盛遠超盛唐。覺念禪師更是文武雙全,江湖人稱達摩劍指,意在頌揚他在劍招指法上的造詣在當代武人中難逢敵手,堪與達摩祖師比肩。

少室山頂,一座幽靜柴房。

方丈覺念禪師正習閉關清修,他六十來歲,鬚眉皆白,身形卻頗為高壯,吐納之時,周身宛如金光湛湛,正是內功臻於化境之象。

忽然他雙目圓睜,猶如兩道精光射於斗室之間。覺念禪師淡然一笑:

「十年之約已到,老衲今日就以達摩神劍,破你的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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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禁地,阿鼻死牢

「老人家,開飯啦」邋遢小僧端來膳食,遞給一個老者。

這老者左腳被小臂粗的鐵鏈鎖住,其餘肢體竟沒有枷鎖,想來在關押之前武功已廢。這老者便是少林僧眾嘴裡的「鬼囚」了。阿鼻,梵語中「阿鼻」便是地獄之意,被囚禁於此已然萬劫不復,與鬼又有什麼分別。

「小師傅,你送飯這半年來,何以膳食又多又好」老人聲音醇和,語氣沖淡,哪裡有半分惡鬼模樣。

「這滿後山就施主你一個人啦,火工師傅當然要照顧照顧」邋遢小僧笑著說道。

「胡說」

「我……我哪裡胡說」

「這是你的晚飯,是也不是」

小和尚臉一紅,撓著晶亮的後腦勺說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我晚飯太多吃不了,你晚飯太少吃不飽,給你分你些也無妨哈哈」

「胡說」

「哪裡胡說!?」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

小和尚一愣,「當然啦,出家人懲惡揚善,斷惡修善,當然慈悲」

「那麼,什麼是善?」

「善……善就是」這小和尚年方十二,只知道善就是好,善就是妙,可真要如此解釋,卻和不說有什麼分別。

「善就是做好事,除奸佞,對不對」老人家放下美味,看著小和尚。

「對對對!」

「那什麼又是惡?」

「惡就是做壞事,除忠良!」小和尚腦子頗為靈光,一經提點立時對答如流。

「哈哈哈哈」老人撫掌大笑,小和尚以為自己得勝了,也跟著哈哈大笑。老人漸漸止住了笑聲,低聲說道:

「同樣是做事,同樣是殺人,同樣是自以為是,自詡正宗,那又要怎麼分辨善惡呢?」

小和尚一時語塞,不知是被問住了,還是被那個「殺」字嚇怕了。老者雖然一直低聲細語,言語卻擲地有聲,他自知失態,低頭啃了一口饅頭。

「老人家,你說的我不是很懂,可是我就是不覺得你是惡的」小和尚低聲安慰。

這半年來,邋遢小僧每日為老者送飯,一開始很是害怕,可惜總要等老人吃飯,他才能收掉碗筷走人。他已被告知老人無法傷人,卻仍然不敢與老人交談。而老者見他送飯,卻是每每稱謝,臨別作揖,雖然衣衫襤褸鬚髮蓬亂,但致禮甚恭。

時日一久,小僧也有了回禮,再久些,老人小僧便有了些許交談。小僧說:飯菜很爛,老人說:好吃的緊,小僧說:要些水么,老人說:多多益善。

再後來,小僧看牢中太過污穢,竟然忍著臭氣幫老人打掃起來。老人看在眼裡,雖然莫不做聲,心下十分感動,幾欲落淚。

被囚禁牢中十載,所來的僧人無不對他唾棄謾罵,身為出家人,言語中卻儘是污穢下作之語。唯有這邋遢小僧,眼神清澈內心澄明,無有分別心。

後來,老人小僧的交談漸漸多了起來。這老者學識廣博,見識深遠,往往能點播小僧。而最令小僧著迷的,是這老人好似有數不盡的故事。小僧入少林兩年有餘,剛剛開始學羅漢拳,而這老人的故事,往往是成名英雄的事迹,尚義任俠,快意恩仇,小僧每每入迷,還要老人催促才肯回寺。

「小師傅,你佛法不精,善惡之論對你太過艱澀,盼你多讀經典,自行體悟,你聰慧過人,又宅心仁厚,必能領悟大道」

小和尚聽得誇讚,很是開心「謝謝老人家,小僧謹遵教誨,再說少林寺眾多高僧大德,也都會提點小僧的」

老人嘿嘿一笑「少林寺眾僧,當真能領悟善惡的又有幾人……」

小和尚深知老人見聞廣博,並非信口雌黃,便虛心問道:「老人家此話怎講」

老人家沉吟半晌,說到:「少林寺既然自詡正宗,正宗二字,便已經入了善惡的藩籬」

「善惡的……藩籬?」

「恩,天地間的善惡是大智慧,須得大勇氣,大慈悲方能明悟。少林入世太深,所循的善惡,不過是立場罷了」

不是善惡?而是立場?

小和尚愣愣的看著老人,心裏面好像有一滴水,滴落清池,可是漣漪一散,便什麼都沒了。

「好啦,不講這些啦,今天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啊好啊」小和尚一聽說講故事,便把剛才的困惑全部拋諸腦後了。

「今天,給你講老頭子這輩子最好的故事」

「是大英雄么」

「恩……算不上,只是挺精彩而已」

小和尚喜不自勝,催促著老人,老人微一沉吟,便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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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年來,天下武功無不以力克敵,講究先發制人,唯快不破。這其中,以少林武功為尊。少林寺自達摩祖師以來,歷代高僧大德潛心研修,整理了少林絕技七十有二,涵蓋拳掌兵器內功,都是至剛至強的功夫。而天下武人,皆以身強體健者,內力深厚者為尊。

十數年前,江湖出現了一名異士,自稱是抗金軍中一名老鐵匠,目睹金兵威武之形狀,感慨宋軍孱弱,遂發明了一套以弱勝強的劍法,尋求各位武林同道印證,以期將之發揚光大。

這鐵匠也算是一個愛國義士,所做的也是以武救國的正途。可惜在,他不懂人心。

當時武林劍法以華山為尊,華山長老玉泉真人最先召見此人。來人稟明來意,玉泉真人看此人步伐虛浮,幾乎全無內力,手中鐵劍也是尋常軍中兵刃。但看他正氣凜然,想來此人行伍出身,拜山想是為了求教,於是遣座下大弟子與其放對,並言明點到即止。

大弟子入山十餘年,雲台劍氣使得收放自如,如臂指使。可是對戰百餘招,只見華山弟子劍光霍霍,身隨劍走,已出了全身解數,那鐵匠卻是右手揮劍,舉重若輕,屹立場中,腳步都未曾移動。

圍觀弟子無不驚愕萬分。又過數百招,玉泉真人見大弟子面色潮紅,已知他內力不濟,出劍也儘是舊招。玉泉真人方叫停了武鬥,恭恭敬敬走到場內。問道:

「閣下劍法拔群,恕在下眼拙,敢問師承哪門哪派」

「不問姓名,卻問師承,武林中門戶之見已入骨髓」老者講著故事,還不忘諷刺一句。

那鐵匠道:「在下不過是軍中一個打鐵的,看軍人操練,武將攻殺,自行悟出劍法,並無師承。」

玉泉真人冷哼一聲「閣下既不願透露業師,那在下也不必拘禮了」說罷奪了圍觀一名弟子的佩劍,一步躍起,兩人之間足有三五丈遠,玉泉真人這一步,轉瞬之間便越過大弟子,欺到鐵匠身前,空中竟還舞了數個劍花,霎時間滿場劍氣縱橫,不知虛實。

圍觀弟子來不及驚呼,只看得森然劍氣中,玉泉真人一躍,一滯,凝在鐵匠身前。半晌,待劍光散去,卻看見玉泉真人右臂微曲,佩劍與鐵匠胸膛還余半尺,而鐵匠右臂平伸,劍刃已然抵住了玉泉的喉嚨。

鐵匠的右腳,卻已然向前挪了半步。

場中弟子無不佩服鐵匠一劍破敵的神技,卻礙於師長,不敢喝彩。鐵匠兩次斗劍,前者雖然招數繁多,持續彌久,腳下卻未移動半步;後者看似輕描淡寫,實則以殺招破殺招,玉泉真人劍法高絕,已然逼得鐵匠用出絕技。

然則眾弟子哪裡知道這其中奧妙,只覺得師父如此窩囊,反倒大師兄雖敗猶榮了。

玉泉真人華山長老之尊,又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劍道名宿,又豈能遭受如此折辱。鐵匠有意炫耀功力以期楊名,這一步卻是算錯了。

玉泉真人強壓怒火:「這是什麼劍法」

「我還沒起名字,還請前輩斧正」

「我正不了你這劍法!」玉泉真人說罷將長劍向身後一擲,轉身便走,那長劍飛去三五丈,又准且穩地插回了那圍觀弟子的劍鞘中。這一招,恐怕是鐵匠萬萬做不到的,可惜敗軍之將,眾弟子也無一人想要誇讚了。

雖說敗北,華山派究竟是武林大派,也是做足了待客之道,將鐵匠安置在客房中每日飲食起居皆有關照。可惜鐵匠想要廣交好友,親傳劍法是不能夠了。

幾日里,華山派不乏有長老挑戰,鐵匠怕墮了玉泉真人的威名,於是都用一招破敵。華山上下無不震動。華山掌門真人深知自己論智謀韜略,可稱華山之首,論劍法內力,卻委實不及諸位長老。於是他修書武林各大派,前來挑戰。

字裡行間,更是將鐵匠說成是江湖異端,持西域邪術,挑釁中原武林同道。言之鑿鑿,若各大門派不來應戰,華山派願拋卻百年聲名,合一派之力以求證道!

不出半月,各大門派便遣出數十位武學名家前來討教。

二.鬼囚

「鐵匠大叔最後敗了么?」小和尚問道。

「你覺得鐵匠大叔會不會敗?」老人笑著說。

「雖然他沒有內功,但是好像是找到了什麼克制武學的法門。再者說來,比武較力,還從沒聽說誰能一招就破去華山劍法的呢。」小和尚故作老成,捻著下巴分析起來。

少林僧眾遍布海內,往來香客絡繹不絕,少林尋常僧人道聽途說,所聞極廣。除了佛教經典,江湖軼事,武林八卦,連嵩山腳下小村裡寡婦嫁不出,男丁亂偷情,也總有耳聞。僧眾們口中振振「阿彌陀佛」,卻將這些流言碎語記得門清。

「對了,那玉泉真人前兩年好像病逝了「小和尚說道

「病逝了?」老者身子一震。

「對啊,重病之際還求見方丈,方丈於是到訪華山,聽說兩人閉門研討武學上的大難題,足不出戶半月有餘呢」

老者低頭輕嘆,「玉泉兄,你又何必太過執著……」

小和尚看老者神情悲苦,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岔開話題:「老人家,那鐵匠後來怎樣了」

老人家頓了許久,方開口道:「後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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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派高手齊聚華山,說起來也算是武林盛事,可是這次齊聚,卻令中原武林同道興奮不起來。

華山頂上,各大派高手集結已畢,同時發難,卻無一人可以傷那鐵匠分毫。鐵匠粗布麻衣,一把鐵劍,下盤虛浮,不縱不躍,劍法更是平平無奇。再看那些對手,各個筋骨粗壯,目生華光,或者身現異象,有的雙手及膝,有的奇穴突出,一看便知是外門或者內家的高手。

各派隨行弟子原以為這次可以一飽眼福,點蒼劍陣細密如玉,崑崙一劍可屠龍虎,峨眉女劍丰姿綽約,泰山劍掌無堅不摧。

可惜各派長老,加上江湖上成名耄宿,輪番與鐵匠相鬥,也不過持續了半個時辰。

因為所有人,在十招之內,全都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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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鐵匠用的是什麼劍法啊」小和尚問道。

「他也沒起名字」老和尚說道,「他那也不是什麼劍法」

「那是什麼?」

「是活命的伎倆」老人說到。

「活命的伎倆?」

「是啊,宋人孱弱,遼軍金軍屢屢進犯,邊疆民不聊生。朝廷隨手一道聖旨,便是徵兵百萬,可憐那些農人,哪裡學過什麼技擊之術,今日被官差捉去,明日便要上戰場,不足月余,大半新兵便留下一家孤兒寡母,戰死邊疆。老鐵匠多年軍旅生涯,習武不為揚名立萬,只為了活著」

「阿彌陀佛,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殺人」

「因為他們是遼人,他們是金人,我們是宋人」

「那又怎樣!?遼人金人是壞人么」

「他們才攻了幾座城,他們若是壞人,那宋太祖豈不是罪大惡極」老人哈哈大笑。

小和尚並不知道,老人在這阿鼻地獄中所言之事乃是大逆不道;他更加不知道,這大逆不道之言卻是幾句大實話。

老人收了笑聲,說到:

「不同族類,不同立場。不同立場,便有分別,便有善惡。有了善惡之論,出手傷人,出劍殺人便有了理由,什麼懲惡揚善,意思便是『我就是善,你就是惡』如此還談什麼慈悲,不如直接拔劍來得痛快!」

小和尚看老人說得痛快,自知起言語中有許多偏頗之處,卻又自洽的緊,一時難以辯駁,也不欲辯駁,於是張口便想要呼喚老人的故事,卻突然想到了什麼。

如果善惡是空,那無為便是慈悲?

無為,又是什麼?

小僧頭昏腦脹,突然覺得這佛家的禮法、世間的道理,好不令人憎惡,就像這皮相與衣服,既然是臭皮囊,為何還要常常清洗,這武學,為何還要有招數與門戶?

「那麼那個鐵匠呢?這麼厲害是因為沒有門戶吧哈哈哈」,小和尚想起鐵匠自悟劍法,一時崇拜的不得了,突然他好似想到了什麼……

「難道他的劍法,連招數也沒有?」

小和尚錯愕地看著老者,老者聽到此句一愣,垂垂老矣的面目登時又驚又喜。他抓著小和尚的手臂,大笑著:

「對啦!哈哈哈!全對啦!沒有門戶,要什麼招數!」老人大笑著,「老朽後繼有人啦!身處地獄又如何,今夜身死又如何!」

小和尚莫名其妙,掙開老人的手臂,問道:「老人家你怎麼了」

老者興奮已極,「老朽教你一套劍法怎麼樣」

「哈哈哈,鐵匠的劍法對不對,老人家你就是那鐵匠大叔對不對」

老人仰天大笑,不置可否,卻反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也難怪,老人半年來講了那麼多故事,儘是英雄豪俠,小和尚卻從未懷疑過老人家的身份,如何今日一猜便知。

小和尚也笑著,那樣子純真聰慧已極。

「你今天講故事,和往常不一樣」

老人家微微頷首,接著幽幽嘆口氣。

「你學過什麼功夫」

「只學過羅漢拳,沒學過其他的」

「甚好甚好」老人大聲誇讚,深情極為歡喜

「什麼甚好,我只學過一點點功夫啊」邋遢小僧擦了下鼻子,說道。

「你們少林寺的功夫,只有這套羅漢拳最為純粹,最適合打牢根基,其餘絕技,無非是奇技淫巧,沒學反倒保住了你的好根骨」

小和尚深知少林武學乃天下正宗,何時成了奇技淫巧?

難道…也是立場么?

「那這功夫我要學多久?」

「我能教你的,幾個時辰便夠,但是你若要完全領會,又沒有沙場上生死劫難,恐怕要百年時光啊」

小和尚想這當真是門奇詭的功夫,學起來幾個時辰,悟起來卻要百年,那言外之意還不就是「終生悟道」。不過既然老鐵匠能用他力克各大派高手,想來不必悟透已然無敵天下,這樣的功夫,奇怪點艱澀點又何妨。

「老人家,現在便教我么?」

「佛陀點化世人講究機緣,禪機未到,雖點亦不中,禪機一過,緣即滅矣,老夫深以為然。如今機緣正好,小師傅,我這劍法無門無派,無根無緣,無招無法,劍譜倒是有三個字」

「才……三個字」

「對,三個字」老鐵匠撿起一根枯枝,緩緩吟道,「點,線,圓」

老人覆手而立,氣宇軒昂,明明骨瘦如柴,衣衫襤褸,又毫無內功,小和尚仍然神為之攝。這氣度,分明是一代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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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 線 圓?這也算劍譜?」

十年前鐵匠第一次坦誠劍譜,卻迎來了各大派高手一片質疑。

這質疑,轉而化為鄙夷,鄙夷轉而化為悲憤,悲憤更是化為敵意。

「鐵匠兄,老夫今日輸了你,本無話可說。只盼你自報家門,言明來路,我武林同道既往不咎,可你若執意隱瞞武學,還用什麼點線劍法,什麼無招無法來戲弄大夥,你今日休想善終,也休怪我點蒼五老以多欺少!」

說話的是點蒼長老柳神通,點蒼五老之首,派里資歷最老,劍術最辣,江湖上也威望甚高。

眾武林同道聽得柳老前輩如此說,自也隨聲附和,一時謾罵之聲驟起。鐵匠張口欲辯,卻哪裡敵得過數十張悠悠之口;而眾人提劍欲殺,卻哪裡敵得過鐵匠那無招神劍。

華山一戰,雖說各門派都是能人盡出,但始終沒有任何一位掌門下場。各派掌門往往俗務纏身,於武學之道難免有些荒廢,就算強於各大長老,也絕無顯著差距,能十招之內取勝長老,便能十招上下決勝掌門,此乃必輸無疑的比試。何況眾掌門身系一派榮辱,誰敢趟這灘渾水。

可是你不戰、我袖手,難道真讓一個無名鐵匠,用那妖術一般的劍法,辱沒正道武林千載聲譽?那麼又何以自詡正道,何以號領群雄。

可能唯有一人,能給出答案。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在山腰中想起,蓋過所有高手的喝罵。這聲音敦厚而醇正,雄渾而肅穆,如黃鐘大呂,更似滾滾天雷。

華山場中皆是見識廣博之輩,一聽這梵音,再體察自己立時便氣血翻湧的內息,便知是他來了。

這武林,還有誰能以如此內力,里許之外伏虎,無形之力降龍?

「覺念方丈!覺念方丈」眾人驚呼,盡皆大喜,救星終於來了,鐵匠妖人,何足道哉。

待到眾人回過身來,覺念方丈已然到了。自山腰到山頂數里路程,覺念方丈只用了一個轉身的光景,這手輕身功夫,也是驚世駭俗了。

老方丈與眾人點頭示意,走下場來,對著鐵匠說到。

「得聞施主修習異術,孤身挑戰中原武林,小僧不才,願以達磨劍法,為武林同道雪恥」

鐵匠原以為來人乃得道高僧,必能明晰自己「修正武學,以武救國」的志向。而聽到方丈的第一句話,心已然涼了。

少林寺數百年武學泰斗,豈容他人一枝獨秀,更別說什麼兼容並包,百家爭鳴了。

覺念方丈懷中四尺巨劍,無刃無鋒,大巧不工,匍一出鞘,錚錚裂響之聲不絕於耳,當真是至剛至強的氣魄。

鐵匠不敢怠慢,終於做了一個起手式,只見他身形伏低,左手劍指當胸豎立,右手持劍劍尖向前,凝而不發,卻不住晃動,正是不斷算計對手攻擊的來路,試圖一劍破敵。

這一招便是「點」字訣,天下劍法無數殺招,或快或准,或刺或鑽,或打人要穴或攻人破綻,無非就是一個「點」字。

覺念方丈一步躍來,巨劍直劈,力能開山碎石。鐵匠看出對手周身儘是破綻,挺劍便刺。方丈左手立時豎起劍指,一招金剛指,竟然對著鐵匠的劍尖襲來,方位,力道,速度,時機無不妙到毫巔。

鐵匠一劍,能破天下招數,可是對方齊出兩招,兩招均是少林寺數百年的不敗武學,又比兩個少林高僧合力更為默契,攻防相生,幾無破綻。

鐵匠劍尖一抖,已放在方丈右手手腕必經之處,達摩劍法大開大合,右手所持巨劍下劈之勢已成,若不翻身躲避,以身渡腕,這手腕必然要刺穿了。

好個覺念方丈,卻在此時內勁一綳,將那重劍劈砍千鈞的力道,硬生生凝在半空,右手手腕便停在鐵匠劍刃半寸的地方,而左手劍指沒了對手阻擋,已然中宮直取,戳向鐵匠咽喉。

大力金剛指非同小可,鐵匠無奈,手腕一轉,劍身先刺再收。刺時逼開重劍,收時盪過劍指。正是無名劍法中的「線」字訣。

天下劍法無數守御,或直或曲,或擔或盪,無非就是畫一條「線」。

覺念方丈,無名鐵匠,一個是少林武學數百年來集大成者,一個是開闢武學新路的奠基人。在這場比試中,前者化用少林數門絕學,後者以點、線兩字演出了武學攻守的神髓。

一百招,兩百招,五百招,一千招……

覺念方丈所用皆是少林金剛法門,所耗內力甚巨;而鐵匠所用的,無非是隨心的指指點點。兩人雖然攻防相當,但是鐵匠便是仗著常人的蠻力,也能無窮無盡地隨意比划下去;覺念方丈卻終於漸感體力不支,只覺得此人乃是生平勁敵,無論如何攻殺、趨避、誘敵,總是無法擺脫亦無法取勝。

可是,我們的覺念方丈乃天縱奇材,不僅有械鬥的武勇,還有治人的權謀。

覺念方丈斜身避過一記殺招,左手在地上一撫,取了三枚葉子。只見他右手劍招行雲流水,猛攻不輟,左手三指連彈,三枚樹葉已朝著鐵匠三處死穴激射而出,正是已練到爐火純青的少林絕學「拈花指」。

眾人看見覺念方丈以身法避險,以劍法牽制,以指法攻殺,三套法門皆是絕頂武學,卻同時使將出來,這等神技,只能用驚世駭俗來形容。

而那無名鐵匠一記殺招不中,身形稍穩,收回劍刃緩慢一划便已卸了巨劍重重攻勢;繼而沉肩揚肘,接著巨劍之力又是一轉,便將三枚比箭弩還快的飛花盡數凌空截住,這劍法,更是駭人聽聞。

然而連破兩招,加之覺念招數中內力太強,鐵匠內力太弱,便是已將勁力卸到無形,也難免微微停頓。覺念方丈趁這一瞬之間也無法舉招,卻欺身上前,在鐵匠耳旁兩尺處悠悠地說了一句:

「秦國公,今可安好?」

巨劍霍霍,阻隔了一眾高手的耳力,這話是說給鐵匠聽的。

那鐵匠身子猛然一震,劍招已停。

覺念方丈左手暴漲,一招韋陀掌印在鐵匠胸口。咯咯聲響,鐵匠胸骨斷裂,口中鮮血狂噴,身如紙鳶,向後飄了一丈有餘,方且摔在地上。

這場景變得太快,眾人已忘了喝彩,只聽得覺念方丈朗聲道:

「邪魔歪道,怎可侵犯我中原武林正宗,小僧願每日晨鐘暮鼓,持齋誦經,點化此人。請諸位同道應允小僧,將此異人關押在我少林阿鼻地牢!斷惡修善!」

………………………………………………

「這點與線,就是這些要領了」老人說著,捂著胸口坐了下來。陳年的舊傷竟令他無法久站。

小和尚受教已然一個時辰,一開始聽得困難重重,幾乎一句教誨便生十句困惑。老人聽到問題,最開始極是粗淺,幾乎是技擊較力的常識,卻也不惱,一一詳解。小和尚年歲尚幼,卻資質奇高,憶力超凡,是以每聽一句,便得了十句。

而到後來,小和尚問題漸少,領悟漸慢,卻每聽一句,都覺得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此時小和尚所提出的問題,也漸漸變得艱澀奇妙,老人有時大讚其已窺奧秘,有時沉吟半晌思索答案,甚至有時候搖頭苦笑,自愧無力作答。

「老夫一世所悟,成全了你這一夜修行,盼你能將我這套劍法發揚光大,以修正武學,而你為國為民,懲惡鋤奸也好,避世清修,隱居山林也罷,便看你自己了」

小和尚還在思索劍法訣竅,卻突然聽老者如此說,心下疑惑,

「老人家,你還沒教我,『圓』字訣」

「『圓』字訣,他也不會」牢門外傳來蒼老的答案,這聲音肅穆、渾厚,卻在這地獄般的牢房中,回蕩起森森寒意。

牢門嘶啞而鳴,已然旋開,一道人影緩步走來,身形頗為高大,背負一口四尺鐵劍。

「阿彌陀佛」佛號猶如龍鼾虎吟,冥海暗嘯,哪裡還有半分慈悲。所聽到的,明明是徹骨的殺機。

來人正是少林寺方丈,正道武林魁首,禪師覺念。

三.劍冢

小和尚被覺念氣息所攝,瑟瑟發抖,許久未從畏懼中驚醒。那老者卻全然無事。

地獄之音,怎能嚇倒永死之鬼?

老者緩緩站起,看向覺念,「是啊……」

「老夫不會圓字訣……」老者挺直身子,「更不會自詡正宗,固步自封」

老者眼神漸利,氣息也漸足「更不會巧舌如簧,使奸耍滑」

「更不會妄論善惡,令先祖蒙羞;」他身在死牢,卻無愧天地,一時大義凜然。

「更不會私設刑監,為世人不齒!」老人說完這一句,衣衫無風而彰,他形容枯槁,卻一身慷慨正氣,猶如九天神尊,睥睨作怪妖魔。

好一個無名劍仙。

覺念一旁矗立良久,突然哈哈大笑

「我不自詡正宗,天下武林誰來領袖,誰來平息紛爭?我不妄論善惡,世人又有幾人能領悟世態炎涼,天地不仁?我不私設刑監,又會有多少像你這樣的邪魔外道,禍亂武林綱常?」

覺念說罷,嘿嘿一笑,

「至於欺詐於你,當日我見你身手不凡,又是行伍出身,已猜了大半。當年正值秦相議和,那岳飛拒不歸朝,弄得宋金兩國生靈塗炭,自己落得滿門抄斬。你是軍士,卻不敢透露將領名號,想來,多半是岳家軍中的逃犯了。」

鐵匠沉吟半晌,悠悠嘆道,

「方丈好眼力,我乃是岳將軍部將,張憲」

「哈哈哈,老衲有眼無珠了,原來是岳將軍愛將,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張憲張老將軍!」

覺念方丈這句話運了真力,彷彿能震破耳膜。而在老者那裡,卻宛如匕首,字字誅心。

「我追隨岳將軍十餘載,誓死報效朝廷,不悔馬革裹屍!誰料想將軍被奸人所害,大業未竟……」

老將軍話未說完,已然老淚縱橫。

他曾是抗金名將,神威忠勇,卻被奸人屢屢陷害,先囚禁、後問斬、再逃亡、又囚禁。他兄弟四散,妻兒流放,此生恐難相見。自己更是形容枯槁,壯志已矣,便是死了,也無顏面對當年那敬若神明的岳將軍。

小和尚在一旁聽得仔細,雖然不知曉老人與方丈之間的恩怨,但岳飛大名誰人不知!秦檜奸佞誰人不唾!他聽得老人言辭悲憤,大義凜然;方丈卻強詞奪理,譏諷詭辯,小和尚已然將事情猜了大半。

小和尚這一晚聽了太多事情,什麼善惡論,立場論,什麼老鐵匠,無名劍。如今他敬若天神的覺念方丈竟成了卑鄙下作之徒,阿鼻地牢中十惡不赦的鬼囚,卻成了忍辱負重的大英雄。

「啊!!!」小和尚大喊一聲,淚水湧出,他抬起頭來看著惡鬼一般的方丈「師祖,究竟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哼哼,小師傅你還不懂么」老人接過話頭,「勝負,便是善惡!」

方丈聽罷,仰天長嘯。

「好!好!好!老將軍你總算開竅了」說著袖口一撫,將一口尋常鐵劍擲向老者,「我留你苟活十年,便是想今日以我少林正宗,破你的邪門歪道,看看是你的一點一線精妙,還是我的達摩神劍通天!」

張老將軍接劍在手,立時便如神靈附體,氣勢逼人不可直視。

「好!善惡也好,正邪也罷,最好再算上生死,全憑今晚你我一戰。」

覺念手握巨劍,一劍刺出。老將軍持劍平伸,從容應戰。

十年前,覺念已是正道之首,張憲自稱無名異士。十年後,覺念被許為合寺百年來第一宗師,將軍卻已是地牢鬼囚。

那又怎樣?

老將軍,大方丈,此時都拋卻所有,只剩下命和劍。

然後,以劍搏命。

劍,能斬善惡正邪,劍,就是立場。

覺念巨劍來攻,沒有劍影,沒有劍氣,玄鐵劍古樸黝黑,便連劍光也沒有,就這樣身隨劍走,中宮直取。所刺之處,便是老將軍咽喉。天下劍法,往往重意不重力,實少虛多,但覺念這一劍,殊無招式,但其快絕,其沉重,其蘊含內勁之博,世所罕有,已然到了返樸歸真之境。

老將軍眼裡,覺念一身都是破綻,卻無處著手,只要劍刃近身,氣息便為之所滯,這一招當真避無可避,防無可防。

若能讓劍刃不近身,便有翰旋餘地,覺念一招殺招太猛,變招收招自然遲緩。

可是如何不讓劍刃加身,這一招氣力沉凝,鐵匠縱有四兩巧力,對方功勁卻何止千鈞!

借力,但凡有物,便有力可借。

老將軍也平伸劍刃,竟然用鐵劍尖處,抵住了覺念的劍尖。覺念劍刃未近身之前,老將軍已然借了對方來勢,向後撤了半步。

覺念心中好笑,但覺自己一劍能及十丈遠,你便後撤十步又有什麼分別?突然,他瞥到老將軍左腳,那是一道枷鎖,小臂粗的鐵鏈。老將軍右腳能撤,左腳卻如何能撤?再看那老將軍,全身如枯草敗絮,便是一陣風也能吹得打旋……

打旋?

老將軍周身全無力氣,只有左腳沉凝,他所借之力並非為了趨避,而是為了……旋轉。

他以左腳為軸,轉了個身,竟然躲過了那力拔山兮的一劍。轉身過來,脊背離玄鐵劍僅有數寸,卻已然避過了鋒刃。

還在轉,老將軍順勢出劍,一劍看似隨意,卻計算極准。這一劍不是攻向咽喉,也不是攻向手腕穴道。進招的軌跡,剛好偏離咽喉三寸半,也離手腕三寸半,也離心脈三寸半,還有三處要穴,乃至雙眼,都是三寸半……

點字訣,才是真正的防無可防。這一劍,不能算是殺招,確實數個殺招的集合。

覺念發覺無論自己趨避防守,都會有幾處要害會落在老將軍劍下。

覺念手腕一震,玄鐵劍千鈞之力頓時化為無形,接著橫掃過來。

十年前,覺念也是這般將進攻硬生生收住,然而速度、力量、功勁卻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如此收招,便如自己的手腕承下了這攻擊,若非外門內力都練到絕頂,絕無法將一去無回的招數轉瞬化為無形。

更為匪夷所思的是覺念的後招,倘若十年前,覺念絕無能力在這等進攻之後轉瞬變招,須得藉助左手攻敵爭取時間,而如今覺念竟然返樸歸真,全力運劍,何況身在空中,無處借力,將這巨劍以新招橫掃而出,這便難以理解了。

老將軍不知道,達摩劍法最後一招,便是「一葦渡江」,相傳達摩祖師腳踩蘆葦,橫渡江水。這一招意在化剛為柔,收放如意,是傳說中轉換力道的武學,已非常人所能想像。

老將軍的劍法,高妙在能算盡天下招數。可是這天下前所未有的招數,人間之外的力道,如何算得出?空中生出新力,卻又勢大力沉,距離自己的脖頸,也不過三寸……

三寸半,三寸,老將軍輸了……

還沒,還有劍。老將軍再次使出點字訣,不防不避,反而挺劍直刺覺念小指。覺念心中大讚高妙。

劍刃橫掃,手腕不動,小指卻離老將軍劍刃更近。而老將軍攻殺小指,覺念須得轉腕相避,巨劍也自然向上一挑,避開了老將軍頭顱。

兩人各自

收劍脫身。方才兩招對陣,兇險之至,卻也妙到毫巔。兩人不禁深自欽佩對方劍術世所罕有,學究天人。

「我以為我十年苦修,能破你的一點一線,想不到只是個平手」覺念已知雙方底細,便是自己達摩劍法大成,也無取勝把握。

「你我各有千秋,勝負之數,不過是造化罷了,老夫十年來早就活得不耐煩了,今日說什麼也要殺個痛快」老將軍回思十年苟且,已然動了真怒。

「造化罷了,哈哈哈,我贏你不需造化,也無需武學,十年前你遠勝於我,我能擒你,十年後你我平手,我也能殺你」

覺念苦修十年,仍無法以正統武學擊殺邪術,自己卻早已過了精研武學的年紀,氣力下滑。他已做定打算,如若仍無法戰勝老將軍,那便扼殺吧,誰說扼殺需要戰勝?

老將軍聽得覺念的險惡言語,心下莫名的惶恐,他是武學奇才,於人心方面確實一竅不通……

「殺我?憑你」

「不,憑陰謀」覺念巨劍,向那小和尚刺去。

「混賬!」老將軍舉劍來救,卻只跟得上覺念的衣袖。

覺念心裡暗笑,這小和尚與他交情匪淺,自己難道不知?他正是要等著這小和尚在老將軍身邊之際發難,萬一無力誅殺老將軍,這小和尚便是僅存的勝算。

先刺小僧重傷,令老將軍自亂陣腳,再全力誅殺。

可是覺念忘了,老將軍雖然跟不上自己的劍,卻跟得上自己的衣袖。

有物,便有力可借。

覺念只覺得衣袖上輕輕一扯,力道至柔,恍若無物;而自己向前再移動兩尺,那力道竟逐漸變成了巨力;再往前幾寸,那力道已然如同鐵索,讓自己周身都停滯住了;覺念復又運力前進,那力道已如同漩渦,彷彿自己一泄氣,便要被吸入修羅鬼道。

覺念大駭,回身一瞥,只見自己的衣袖上有一團……

劍影。

「小和尚看好了,老夫教你「圓」字訣」

…………………………………………………………

卻說這老將軍幾無內力,雖手持鐵劍,卻連腳下的鐵鏈都斬不斷。這如漩渦般的巨力,自是借覺念之力施為的。

力也好,氣也好,有多少,便借多少。

圓字訣,便是將天下武學化為己用,對方有清池,自己便借漣漪;對方有泰山,自己便借萬仞。宇宙萬物,實則無生無死,無長無滅,在不斷周旋流轉中,你借我我借你,便有了滄海桑田。

圓,無生無滅,無使斷絕。

小和尚看見覺念的劍馬上便要斬斷自己的右臂,卻突然凝固了,覺念臉上浮現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緊接著整個人便突然向後飛射出去。

覺念運出絕頂心法,空中另生新力,猛然轉身,回身揮劍向老將軍斬去,便是如此,其方位力道也精準無誤。

老將軍劍身一挺,不是點字訣的劍尖破敵,不是線字訣的劍刃卸力,而是劍身。

劍身輕撫劍身。

覺念只覺得自己千鈞的力道陷入了濕粘的泥沼。

那老將軍撤步轉腰、舒肩揉腕,兩柄劍便一齊跟著他隨意舞動。

覺念右手並不棄劍,卻只能徒勞抓住劍柄。他一時間左手指掌拳爪,數個少林絕學便向老將軍身上招呼,當真是武學宗匠的大手筆。

老將軍揉劍連轉,竟運著對方兵刃,將對方進招也紛紛卸去。

忽然,倉啷巨響,老將軍左腳那道十年鐵索,已被玄鐵巨劍砸的粉碎。而其力道又恰到好處,竟分毫未損老將軍的皮肉。

覺念已然氣急敗壞,他成名數十年,實乃武林泰山北斗,對方如此耍笑於他,還不如將至一劍斬殺。

而此時老將軍也已漸感不支,覺念力道太強,變招太快,左手又凌厲無匹。最匪夷所思的是覺念那於無力處生新力的「一葦渡江」心法,自己每每將對方力道全數取走之後,竟又生出磅礴內勁。自己借用對方劍刃削斷腳下鐵鏈已然是鋌而走險,若要借力回攻覺念要害,卻是力有不逮。

如此僵持了萬餘招。

覺念越想越怒,招數卻絲毫不亂,無愧為武林第一宗匠。他如這般排山倒海般施放殺招與內力,已然半個時辰,卻仗著達摩劍法,易筋經等等眾多無上武學,源源不絕,悍勇不輟,未見絲毫頹勢。

而老將軍這邊,十年幽禁,他已然從當年的壯年之人,變作風燭殘年,萬餘招的攻殺、算計,令他疲憊不堪,已近強弩之末。

忽然劍聲止息,覺念已然定住劍刃,眼中含笑看著老將軍。定住劍身,便是贏了。

老將軍垂首看著劍刃,滿身汗水。只見他緩緩抬起頭來,幽幽說道:

「承讓」

覺念眉眼一抖,終於發覺這其中蹊蹺。忽然覺得玄鐵劍上內勁越來越滿,轉瞬間便已重逾千斤。這等內勁,莫說覺念,就算大羅金仙也施展不出。

覺念明白了,這小半個時辰,老將軍並未卸去自己多少力道,反倒全部存入了這鐵劍之中。鐵劍流轉,自然如意,鐵劍一止,那鬱結已久的絕世內勁會便一舉發難。

砰然巨響!

玄鐵劍已然被內勁撐破,碎作無數片,向四周激射而出。

覺念反擊快絕,卻無法接住這萬千細碎兵刃,那碎劍形狀各異,方向百變,各個蘊含著雄渾內勁。

老將軍揮劍成為萬千圓環,劍光如絲,織絲成網,疊網成球,射向他與小和尚的萬千碎刃都被他收攏進來,盡數拋給覺念。

一代宗師,少林方丈,達摩劍指,覺念神僧,便如此被洞穿了萬千次,往生極樂了。

小僧跪伏在地,口誦佛號,泣不成聲。

老將軍將那闊別十年的老鐵劍扔在地上,回身扶起了小和尚。

「覺念方丈已死,你恨我么」

「不恨」小和尚咬牙道

「我已傳你絕世武學,你敬我么」

「不敬」小和尚眼淚又潸潸落下。

「不執念,不虛妄,小師傅你好慧根啊」老將軍凄然而笑,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口中滿是鮮血。老將軍年老氣衰,又以凡俗之身力抗絕世武功,早已經脈殘損,油盡燈枯了。

「老人家」小和尚大吃一驚,抬手扶著老將軍,嚴重儘是關切。

「小和尚,我已殺害少林方丈,此地已成是非之地切不能久留,你快些走」

「我們一起走!」

老將軍欣慰一笑,「我大限將至,哪也不想去了」

「老人家,您授我武學,點我佛理,我如何報答」

老將軍聽得此話突然坐起,卻又咳嗽起來……咳嗽漸止,便朗聲道:

「我……我之初心,無非是修正武學,聯合天下正道,以武救國,如今身遭迫害,壯志已矣……」

說到悲憤處,又咳出一口鮮血。小和尚趕忙上前,卻被老者推開。

「小和尚你是我一生唯一傳人,老夫不期望你救我大宋江山,但我這三字劍法,切不可絕與你手!」

小和尚聽到老將軍如是說,已知此乃臨終囑託,便退後一步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老前輩傳道授業,恩如業師,師父有言,小僧此生無有不從」

老將軍看小和尚恭謹莊重,已知其意志堅定,必能不負所托。

「好了,你快走吧,對住起了,累你無法重回少林……等等?你剛才叫我……師父?」

小和尚點頭「是」

老將軍眼中滿是欣喜,「對啊,我傳你劍法,你便是我徒弟哈哈,徒弟你叫什麼?」

邋遢小僧尋思自己遭此變故,自然無法再做少林僧人,不如還俗入世,於是以本名作答。

「張君寶,徒兒叫張君寶」

說罷,張君寶伏地半晌卻未聽見師父回答,抬起頭來,那苦命的抗金戰神,已然溘然長逝。

君寶又哭了一通,便將方丈與師父盡皆埋於洞外老林。天色漸明,便負起那陳舊鐵劍,下了山去。

百多年內,邋遢小僧以武入道,成了武林最後一個傳奇,這便又是後話了。

小的知乎:@劉小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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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人生的事後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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