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非十年(上)阿爾及利亞民族之殤

(圖片說明:阿爾及利亞的世界文化遺產之一「古羅馬遺址提帕薩 Tipasa」)

立秋之後,北京的天空一下子高闊起來,站在帝都滾燙的水泥馬路上,極目遠眺,那藍天和白雲,像極了地球另一端的阿爾及利亞。恍惚間,我不知身在何處,何處是我熟悉的家鄉……

人們常說,屬馬的人停不住腳步。28歲那年,我離開家鄉,隻身遠赴北非古城「阿爾及爾」,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十年。

對男人而言,三十而立後的十年意味著艱苦的奮鬥,非洲最北端的白色之城早已在我生命里刻下深深的烙印。在這裡,閱盡異國風情後,真正難忘的是各種膚色的人們,有人歡笑、有人落淚、有人長眠於此……

十年光陰,我將它們記錄於此,權當給自己的從前畫上句號。

說再見,才好再啟程。

█背景知識: 阿爾及利亞在哪裡?

「阿爾及利亞」並不是一個中國人熟悉的國家,不過自從2011年南蘇丹建國後,阿爾及利亞已經一躍成為非洲國土面積最大的國家(238萬平方公里),地理位置十分關鍵,既是非洲通往地中海的門戶,也是連接非洲與阿拉伯的紐帶。

石油探明儲量約17億噸,居世界15,且油質較高;天然氣探明可采儲量4.58萬億立方米,居世界10

雖然阿爾及利亞是非洲不容小覷的「實力」國家,但是其歷史背景下所呈現出的社會文化混亂,嚴重影響了阿爾及利亞的國力發展。阿拉伯人、法國人、柏柏爾人在這片土地上彼此糾纏,在民族身份認同面前,阿爾及利亞人幾經峰迴路轉,多有迷失,箇中滋味,容我道來。

●阿拉伯語之殤

(圖片說明:阿爾及利亞現任總統布特弗利卡Bouteflika參加宗教活動)

█背景說明: 本人在阿爾及利亞一直從事法律工作,熟練掌握阿拉伯語,以下小節主要從我所了解的近現代阿爾及利亞阿拉伯語使用情況來說明其民族文化認同演變。並非專業學者,敬請指正。

儘管官方語言是阿拉伯語,但是在整個阿語國家範圍內,阿爾及利亞人說阿語卻是出了名的生澀難懂。初來乍到,我也被當地人的阿語驚到了——居然三分之一是土語、三分之一是標準阿語、三分之一是法語。作為中國人,我甚至比許多當地人阿語說得還要好(這樣說自己好嗎……)。

關於阿語,還有個笑話。當地人有時問我借打火機,我常常逗他們:「你要是能用阿語說出打火機這個詞,我就借你。」對中國學阿語的人來說,打火機不難。但是幾乎沒有當地人能說出來,因為這個詞早就用法語了。

(圖片說明:2006年底,初到阿爾及爾。)

所以阿拉伯世界並不認同阿爾及利亞,嫌棄他們是半個歐洲人。歐洲人卻也看不起阿爾及利亞人,甚至私底下罵他們是阿拉伯恐怖分子。「舅舅不疼,姥姥不愛」,就是阿爾及利亞的尷尬處境,而這一切都有歷史淵源。

阿爾及利亞的土著居民是柏柏爾人,歷史上曾經被許多盛極一時的帝國所征服。公元7世紀中期,阿拉伯人發起對馬格里布地區(今阿爾及利亞、突尼西亞、摩洛哥、利比亞等)的征服,公元8世紀初基本完成伊斯蘭化。公元12~13世紀後,隨著柏柏爾人與阿拉伯人的融合,阿拉伯語成為該地區官方語言。不過自1830年法國侵佔阿爾及利亞後,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殖民統治依靠「愚民政策」,使得阿爾及利亞的文盲率飆升至 92.2%(1901年)。

1847 年法國一份報告指出:「我們解散學校並將其廢棄,我們熄滅了這裡的燈火,也就

是要把穆斯林社會變成一個更愚昧野蠻的社會,就像過去那樣。」

(圖片說明:法國鎮壓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鬥爭時捕獲的俘虜。)

儘管阿拉伯語除簽名以外,已不再作為書面語言,但是面對法國殖民者,阿爾及利亞人仍將阿拉伯語和伊斯蘭信仰視為民族主權的象徵,當時提出的口號——

伊斯蘭教是我的宗教、阿拉伯語是我的母語、阿爾及利亞是我的祖國

響徹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鬥爭的始終。

可是這種殖民之殤還是給阿爾及利亞留下了不可泯滅的傷痕,歲數大的阿爾及利亞人說起阿拉伯語並不算熟練,反而是法語更像「母語」。記得有一次電視上直播記者招待會,年紀挺大的一位老部長,剛開始用阿語(代表主權)磕磕絆絆地回答,到後來乾脆說不下去,改換成了法語,全國一片嘩然。

儘管如此,阿爾及利亞人還是用他們自己的方式捍衛著國家主權。以我的工作為例,涉及到法律相關的文書和訴訟時,必須使用阿拉伯語,甚至建築技術圖紙也要翻譯成阿語(儘管誰也看不懂)。在法庭上,未經法官允許,雙方都不允許說法語。

總之,也許阿爾及利亞人離不開法語,但是阿拉伯語是其主權的象徵,具有強烈的民族身份認同意義。

(圖片說明:2007年,我為出訪阿爾及利亞的中國軍事代表團做阿語翻譯。)

●法蘭西之殤

阿拉伯世界說阿爾及利亞人是半個法國人,並沒有冤枉他們。如果你也有機會踏上阿爾及爾的土地,滿眼所望的法式風情,還有隨處可見的法語,讓你幾乎懷疑這是法國海濱的某座城市。

自1830年「擊扇」事件後,直到1962年阿爾及利亞獨立,法國佔據了北非這片土地長達一個世紀之久。然而殖民帶給阿爾及利亞的不僅是痛苦的記憶,如同兩個糾纏很久的男女,法國與阿爾及利亞之間是愛恨交加。在這段感情里,誰都不是贏家。

(圖片說明:2009年攝於提帕薩 Tipasa的加繆紀念碑附近。)

「在這兒我領悟了人們所說的光榮就是無拘無束地愛的權利。」

——阿爾貝·加繆:《蒂巴薩的婚禮》

1960年,法國著名作家加繆車禍罹難,阿爾及利亞友人為他在提帕薩,這處他畢生摯愛的古羅馬遺迹樹立了紀念碑,以上這段碑文就出自加繆青年時代的隨筆集之《蒂巴薩的婚禮》一文。

身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出生於阿爾及利亞的加繆應是最著名的」黑腳「(指生活在阿爾及利亞的法裔居民)。1848年,巴黎過多的失業人口引發了騷亂,制憲會議投票通過撥款五千萬法郎用以建立一個殖民地,於是這些人便來到阿爾及利亞落地生根,其中就有加繆的祖輩。

1962年,法國通過全民公決,承認阿爾及利亞獨立,此時百萬」黑腳「幾乎在兩年內全部倉皇撤回本土。 對他們來說,阿爾及利亞是一塊矛盾的土地。曾經錯把他鄉當故鄉,然而回到法國,卻發現那裡早已舉目無親,自己仍是」異鄉人「。帝國的夕陽,也是」黑腳「們的血與淚。

(圖片說明:2015年攝於阿爾及爾前往提帕薩的路上。)

據我觀察,阿爾及利亞幾乎家家都有法國親屬,機場里常常看到許多人持有阿國、法國兩本護照。但是每每提及法國和當年的殖民,我的當地朋友也總是表現出極大的憤慨,他們認為法國應該道歉,那些被屠殺的同胞、被破壞的文化、被放棄的信仰、被攫奪的財富以及南部沙漠核試驗留下的污染……都是他們恨法國的理由。

(圖片說明: 法國鎮壓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鬥爭時侮辱婦女。)

可惜他們又離不開法國,事實上法國是阿爾及利亞最大的貿易進口國。這裡有錢人生病都要去法國治療,藥品十個有九個半從法國進口,滿街跑的大部分都是法國車,年輕人以去法國留學並留下來為榮……我所接觸的建築行業里,除了法律方面用阿拉伯語,設計圖、工程報表、建材全部都使用法語,特別是大工程的設計圖,必須由業主指定的法國設計院完成。阿國人迷信法國,可見一斑。

(圖片說明:當地人非常喜歡法國產的老爺車。)

坐落於阿爾及爾山頂的非洲聖母院(Notre Dame d"Afrique)是整個非洲最有名的教堂,依照法國馬賽的拉加爾德聖母院建造,與眾不同的是供奉著黑皮膚的聖母,還有牆壁上鐫刻著阿法雙語書寫的聖經。在聖母院的山下,大片的法國人墓地被精心保存下來。法國前總統希拉克最後一次訪問阿爾及利亞時,曾經來到這裡為親人掃墓。他說過:

「世界上很少能有國家像法國同阿爾及利亞之間具有這種複雜、深刻、血肉相聯的關係。」

(圖片說明:建於1872年的羅馬天主教堂——非洲聖母院。)

(圖片說明:非洲聖母院內的黑皮膚聖母像。此圖來自網路,侵刪。)

●柏柏爾人之殤

來阿爾及利亞之前,我從不知道這裡還有複雜的「少數民族」問題,柏柏爾人Berber數量居然佔到阿國人口的20%。我更不知道悲情球星齊達內竟是阿爾及利亞裔柏柏爾人。

(圖片說明:2010年,齊達內參加了一場在阿爾及利亞舉行的室內足球友誼賽,高舉阿爾及利亞國旗。)

柏柏爾人是北非地區的土著居民,「柏柏爾」一詞原來帶有蔑視性的含義,即野蠻人、未開化之人或言語不清、說話嘟嘟囔囔的人。阿爾及利亞的柏柏爾人有四個分支,其中人數最多的是聚居在卡比利亞地區Kabylie的卡比爾人Kabyles,齊達內的父親就來自這裡。 齊達內曾經說過:

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首先,我是一個來自LaCastellane(巴黎郊區的北非移民聚居區)的卡比爾人,其次,一個來自馬賽的阿爾及利亞人,最後一個法國人。」

(圖片說明:2006年齊達內回到故鄉阿爾及利亞訪問,照片中的兒童身著柏柏爾人傳統服飾。)

在阿爾及利亞,隨處可見柏柏爾人。 他們的膚色相對阿拉伯人更白一些,婦女喜歡穿顏色艷麗的花裙子、戴誇張的首飾。當地人對他們的共識是勤勞節儉,幾乎阿爾及利亞的服務業,如餐廳和酒店的從業者都是柏柏爾人。

(圖片說明:身著阿爾及利亞傳統服飾的柏柏爾婦女。此圖來自網路,侵刪。)

幾個世紀以來,柏柏爾人與阿拉伯人之間上演著愛恨情仇。近現代法國殖民者對柏柏爾人和阿拉伯人實施「分而治之」的民族分裂政策,意在構建一個具有歐洲品質的阿爾及利亞土著民族,人為造成了二者的對立。儘管柏柏爾人和阿拉伯人曾經團結在一起,為阿爾及利亞解放而戰鬥,但是獨立後的政府奉行「一種語言、一種宗教、一個民族」治國主張,將「阿拉伯穆斯林」的屬性強加於柏柏爾人,引發了幾十年民族摩擦。直到1996年,新憲法才確立了阿爾及利亞的

伊斯蘭、阿拉伯、柏柏爾屬性;2002 年,承認柏柏爾語為民族語言(但非官方語言)。

(圖片說明:100年前的柏柏爾少女。)

阿爾及爾以東的卡比利亞地區連綿多山,這裡的提濟烏祖省和貝賈亞省是柏柏爾人傳統聚居區。有一次我去提濟烏祖出差,在加油站遇到一位當地老人。我用阿語提問,他居然不太高興地別過頭,假裝沒聽見。我又問了一遍,他才回答:「我是柏柏爾人,你怎麼不說法語?」在卡比利亞地區,看不見阿拉伯語標識,顯示出了強烈的民族意識。

(圖片說明:柏柏爾人擅長種植橄欖,這是阿爾及爾市場上的橄欖製品。)

上篇就先寫到這裡了,敬請關注下一篇《我在北非十年(中)像阿爾及利亞人那樣生活》。

歡迎轉載,請註明作者及知乎鏈接。

推薦閱讀:

在一個人的旅行中如何主動與人交流?

TAG:非洲工作 | 阿尔及利亚 | 环球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