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豐饒之海》|一根高雅的荊棘

4:29 月之海 來自hey我在這裡

《豐饒之海》是三島由紀夫的絕筆之作,一共四部——《春雪》《奔馬》《曉寺》《天人五衰》,完成度非常高的文學作品,極致的古典主義唯美和輪迴夢境疊生在日本巨大的時代背景里,從日俄戰爭後明治末期的日本現代史分水嶺開始寫,寫到一九三二年太平洋戰爭開戰,再到日本戰敗、戰後,直到執筆時代,跨越六十年的歷史框架,不論是凝滯淤紫的政治經濟里簇新的熱血絢爛熾灼,還是無可侵犯的生的純粹結晶,似乎並不是在「生之頂峰止住時間」,而時間是被夢和現實疊加的。

三島由紀夫在年僅二十歲時說:「我將每篇作品都視為遺作來寫。」那一年是一九四五年日本即將戰敗之際,這句話出自《三島由紀夫青春紀事:我青春漫遊的時代》。有些作品的珍貴之處,不僅僅來自文學價值、精緻語言的形成過程,而是能折射思想,在深入理解作品的同時,引導讀者反觀自身。

《豐饒之海》給人的感覺就像燈光淋在雨中,這種瀉進蒼白光亮的夜裡,似乎是人性中最清澈的上部鳥瞰底層。末世來臨的感傷式反抗,和當時的戰爭對三島的影響有巨大關係。躲在防空洞口望向遠處的空襲,他說:「我宛如在觀賞遠方那如壯烈的死與毀滅的盛宴般的篝火。」

這種對死亡的審美性凝視、激情的崇拜,是日本文化的一個淵源,日本神社有酒祭的傳統,把神酒視為神本身般崇拜,這種酒神精神所代表的悲劇藝術,將生命從壓抑的現實和理性中解脫出來,日常刻板追求的自我超越、衝破性,讓生命本能激蕩,被視為破除外觀的幻覺與生命本體融合,尼采把其成為「狄俄尼索斯精神」,是對消逝深淵的超越。酒神精神與日神阿波羅精神相對,日神精神是理性秩序克制隱忍,而武士道融合了酒神和日神精神,對死亡不僅有激蕩、剛烈,更有靜態的崇敬之美。日本作為政祭合一特徵的國家,把死亡作為生命清潔的儀式,死亡是無比乾淨和完美的,正是基於此才是理解三島以及《豐饒之海》的深深背景。

戰爭,這種昨日華麗猶在今日蕩然毀滅的衝擊,即使十幾年過去依然在三島心裡有著不可消融的印記,同時,日本輸掉了戰爭也輸掉了人性和傳統,三島的作品也有著深刻的社會根源,他主張日本回歸傳統,宣揚「文武兩道」,在廢墟之上構建的理想之現實卻只是一種觀念上的存在,三島在四十五歲時剖腹自殺。

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不僅貫穿在三島作品中也是他人生不可迴避的衝突,在《怪異鬼才三島由紀夫傳》(作者唐月梅)中引述了三島的對自殺目的的話——「為了當前日益衰落的日本古老的美的傳統,為了文武兩道的固有道德,我決心自我犧牲,以喚起國民的覺醒。」在《奔馬》里,少年勛就是如此,勛企圖刺殺右翼的期待與三島生前未遂的政變,如出一轍,理想的表達如蚍蜉撼樹,殉身於一種純碎里。電影《死亡詩社》也表現了現實和理想里掘出自己卻在現實里支離破碎,對純粹的追尋是一種對現實的反抗,也是以死亡結局。我不認為三島是右翼的軍國主義激進分子,那是時代政治的警惕加以三島的評價,我看到的是赤誠的劍、奔跑的馬。

這樣的純潔性在《春雪》里也一致性的體現在少年清顯身上。在繼承了《源氏物語》日本古典氣質的唯美和希臘精神不斷領悟的過程里,三島在《春雪》營造了無與倫比的美!清顯和聰子在雪中的吻,讓我在一呼一吸里都小心翼翼,讓我虔誠絕望的崇拜,那「未降臨到骯髒地面就消融的雪花」。日本深層的古樸和希臘牧歌式的生機,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質,至純至真的愛戀,明凈與肅穆,情致與淳樸,流進心裡,又從眼睛淌出。

《春雪》里清顯和聰子的愛情是悲劇的結尾,源於清顯的自卑也源自他對感情的偏執。這種特質在三島身上也有。武士家族出身的清顯被送往綾倉家學習優雅,而三島是從小寄住在祖母夏子家裡學習傳統皇族的精神。童年的經歷也讓三島深深認識到日本古典的美的力量,這是一個民族的根,這是一個民族精神的底蘊,三島一生都在接受西方事物的同時不忘使其日本化,一直不斷維護日本的傳統文化。三島少年時代成績非常優異以至受到天皇的嘉獎,這也讓三島對天皇的感念帶著少年美好的印記。

同時童年的經歷,祖母夏子常年卧病在床卻不許三島離開自己一步,幽閉的童年充滿了偏執的愛和嫉妒的溺愛,這樣的精神氛圍也造成了三島的失望、焦慮和幻滅感,他沒有正常孩子的童年,他想要的都得不到。後來三島被送到貴族學校學習,普通家庭、非皇族的血統、矮小的身材等等,讓三島很自卑,他就像清顯一樣的自卑,是一根高雅的荊棘,三島的愛情也如同清顯一樣因為不夠果斷而錯失。

像旗幟為風存在一樣,清顯為情感存在,勛為理想存在,因為對於他們來說那是唯一的真實。

《春雪》里很多鋪墊,甚至這種折射貫穿了整個四部作品,這不得不為作者的架構驚人而佩服。比如瀑布,象徵著生命也象徵了輪迴,不斷生滅又長流不息,也是後來轉世相認的地點。比如瀑布下的死狗,那意味著清顯的死,同時,狗出現了後面《奔馬》、《曉寺》的重要情節處。狗這種動物是佛教的十二聖獸之一,本尊是大日如來,人、神、怪在空間也是重疊的,在日本天狗也不是普通的汪星人,被賦予強大、傲慢、神秘、吉凶等色彩,天狗、酒吞童子、九尾狐玉藻前共稱為日本三大妖怪。據說,天狗從佛教的神明貶至妖怪是平安時代凈土宗在日本盛行時候的事情。還有一種說法是天狗的首領是崇德天皇。鱉在《春雪》里也多次出現,那代表了武士道和神道教雜交後的怪物,也是三島對現世日本政治走向的醜惡諷刺。清顯房間的鸚鵡,象徵了蓼媽,那個一直靜靜旁觀的知道一切的人卻是一個傳遞指令的傢伙。

三島童年很多時候是隔離狀態,和父母隔離和自然隔離和同齡夥伴的隔離,總是在鐵門後窺視外面的世界,這在作品裡體現在本多的窺視、安永透的旁觀,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在觀察世界,陌生而遙遠,就像本多用窺視滿足自己的慾望,就像透在望遠鏡里看船隻也用自我意識看世間。這樣的看的狀態,讓人冷靜同時無情的審美化自我解剖和審判,對於個人來說也是一種心底潛在的釋放。

《曉寺》里,出現了蛇,蛇在佛教象徵很多意義,蛇是繁衍崇拜的神物、是慾望的象徵、是輪迴重生的象徵、得道挽回的象徵。作品裡多次出現孔雀明王以及破蛇毒的經文,也有月光公主充滿慾望的肉體的描寫,而月光公主恰恰是死於蛇毒,這種自身被自身象徵物所毀滅讓人倒錯。戰後人內心陰暗的慾望在缺乏物質的情況下表現的尤其利己,人被自身無盡的慾望吞噬,躁動不安的為了錢可以出賣靈魂可以踐踏情誼,迷茫躊躇倒退,為了生存而無法堅守本真,這也是人性的脆弱和堅守靈魂的不易。

而倒錯還體現在月光公主與慶子的同性之戀。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把女同性戀比作互相關照的鏡子,說:「在這真正的相互關係中,每一方既是主體又是對象,既是主人又是僕人,二重性變為相互性。」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主客體界限混淆,這樣的倒錯也是自戀的變體,四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有著這樣的特性,就是自戀。

《天人五衰》主角叫「透」,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名字。《三島由紀夫青春紀事》里三島說:「少年就像一隻陀螺,剛開始轉動的時候,很不容易穩住重心,就這麼歪著陀身,不曉得要滾向何方。但它和成年人不同的是,總是先轉了再說。隨著轉動,就能逐漸站立起來……在平穩旋轉時的陀螺具有一種詭異的能力,那是一種近乎全能的力量,將自己的身影徹底隱藏起來,不讓人瞧見。這時候的它已不再是只陀螺,而變成了某種透明的兇器。」我不知道這種透明,是不是三島想表現的一種少年透身上的兇器。

大海和船在《天人五衰》里開頭大量描寫,大海在佛經的象徵意義很深厚,現象本質歸一等等,船的周而復始也像極了輪迴。

三島在東京帝國大學學習的法律專業,這讓人想到作品裡的本多,用獨立純粹抽象的知識結構與人之惡直接相連的學問,也是三島揭示社會道德滑坡人性淪喪、尋找人類支點的工具。正是理性和感性的結合,讓三島的作品體現了極大的複雜性。

整個作品涉及轉世輪迴,《曉寺》也大段對佛學的述說,川端康成和三島還就此通信,川斷康成在《伊豆的舞女》中說:「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輪迴轉世的教誨交織出的童話故事般的夢境更豐富多彩了。這是人類創造的最美的愛的抒情詩。」三島在回信中說:「在沒有別的事物能像佛教那樣,同時給予知識分子以哲學的樂趣,給與民眾以恐怖和陶醉了。」《曉寺》多次強調的一句話——「世界是必須存在的。」每一剎那持續保證存在和實有,像瀑布一樣每一瞬間不同的水,卻是湍流不息的。三島到底對空性有沒有徹底的了悟呢?從《豐饒之海》看,他非常感興趣,我並無法判斷,畢竟我也是個普通的讀者啊,而且沒有能力在草率的看完一遍就可以分享作品全部精華的程度。

從四部作品主角的走向看,似乎作者人生也在不斷地自省和自我調節中,逐漸走向光明和理性,《天人五衰》里透自殺被救,他活了下來。我們是世界的異鄉人,即使身體是靈魂的墳墓,可是我們是上帝的所有物,無法通過自殺逃避什麼,可是三島自殺了,讓我很驚訝,更多也是惋惜,畢竟是那麼有才華的人啊,在當代世界文壇也是第一流的作家。

結局,聰子否定了清顯的存在,說:「記憶可以望遠可以及近,一切因心而異。」

最後的空無一切和布谷鳥的出現,讓我覺得一切被摧毀般,徹底虛無——這是多麼令人討厭啊,從深邃和閃光處拉進虛無深淵,記憶的焚毀、生之困惑、六十年的念念不忘,如果一切都是幻想,令人無法確定的真實和幻想,這是多麼恐懼的召喚,難道坍塌才是重新的起點嗎?戴老師說,聰子更多的說的是一種態度,而不是虛無。這讓我釋然了,如果一種痴情太失望終會絕望的。

三島始終是深情的,從他賦予作品人物的至真至純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有多麼濃烈的情誼,可是正是如此眷戀,失望的絕望也會如此徹骨,自己對民族傳統精神的殉葬也絕不是簡單的激烈狂熾軍人般的,而是一種痴情的熱愛。

驅動水車汲潮水,

車輪慢悠悠。

浮世四時自輪迴,

人世本無常。

——《豐饒之海》

一個修鍊必備的文藝氣質的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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