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女人內褲的襠上,都有洗不掉的「黃褐色」?【推薦】

朋友,你失過戀嗎?

余也多情,生平以來,大失戀有七八次,小失戀則不計其數(常常在街上看到個美女就戀上了,隨即痛苦地明白自己得不到她,於是就失戀了,悲傷了個七八步才止)。

美國詩人羅伯特·哈斯有一首關於失戀(情變)的詩,《微弱的音樂》(Faint Music),對於我這個經歷太多失戀、身心備受摧殘之人而言,簡直是聖經般的存在,失戀時常常翻出來讀一讀,猶如教徒虔誠領取聖餐。

在詩的真正開頭(該詩原本的開頭。即只有一句話的第一節,「或許你需要寫一首關於恩典的詩」,只相當於附加的引子),詩人以一種莊嚴的宏大語調——從而賦予其將要書寫的痛苦一種「莊嚴的」面貌,使得原本是個人的痛苦,因其展現在廣角鏡頭的宏大視角下,從而具有全人類的世界特徵,於是自己的痛苦不再單單是屬於本人,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有如原罪的痛苦之一端,然則自己當前的受難原本是人類本身不可避免的受難,是人類存在的本質特徵,而在基督教文化中,有這樣一個文本範式,受難者突遭橫禍,輾轉於受難中尋求救贖,而最終又受到救贖,進入那輝煌時刻,詩歌的基調既由這樣的開頭奠定,則表明作者已經在某種思維定式下,將這首書寫痛苦及受難之詩的文本,悄然納入神學意味的救贖套路——沉痛寫道(好吧,剛才位置彆扭的艱澀長句是故意的,有意要篩掉一批不適合本文的比如對求真缺乏耐心的讀者):

當所有破碎之物皆已破碎,

而所有死亡之物皆已死亡

當男主人公極為不屑地照著鏡子,

而女主人公無怨無悔地審視自己的臉以及

臉上的瑕疵,而他們原以為可以據之

獲得解脫的痛苦——證明他們誠摯認真的證據——

已然失去新意,讓他們解脫不了……

按:本詩採用的是陳黎、張芬齡的翻譯。開頭語句的下劃線是我加的

「當所有破碎之物皆已破碎, / 而所有死亡之物皆已死亡」,語調莊嚴、宏大。

有人可能認為這是廢話。既然已是「破碎之物」,你再講它「皆已破碎」,是否有些多餘?

既已道「死亡之物」,則表明其已「死亡」,再說「死亡之物皆已死亡」,豈非啰嗦重複?

撇去修辭上的嚴整美感不談,作者的意思很可能是,很多時候,「破碎之物」只有在其破碎很久以後,你才明白其已破碎;而「死亡之物」常常在已經死去一段時間,你才意識到其已死亡。愛情的消亡常常是你在真正認識到之前,就已經悄然消亡了。

當此之際,作者徹底明白兩人之間的一切都已破碎和死亡,不可挽回。

「當男主人公極為不屑地照著鏡子, / 而女主人公無怨無悔地審視自己的臉以及 / 臉上的瑕疵」,為了因應開頭兩句的莊嚴語調形成的宏大視角,作者在接下來的場景描寫中採用一種戲劇式疏離手法,保持距離、不作代入地觀看,局外人般看著芸芸眾生中的一幕生活場景。

對於昭然露出水面的感情破裂,雙方似乎都已坦然接受,看上去對眼下的巨變無所謂,表現漠然。男主人公「不屑地照著鏡子」,女主人公則「無怨無悔地審視自己的臉以及臉上的瑕疵」,就像是平日化妝的舉止。

更悲哀的是,他們在自己臉上看不到痛苦的跡象。至少也應該有個痛苦的表現吧——「證明他們誠摯認真的證據」,因為你當下表現出痛苦,則表明你對這段感情還看重,尚不甘心,對兩人間的情感是認真對待的,但你眼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是什麼鬼?

這樣的狀況,其實比兩人或至少有一方因情變陷入痛苦、歇斯底里,更令人悲愴!

原來愛情不過如此。

但是,至少就詩人本人而言(這一首詩很可能是其自述),他的痛苦其實是滯後的,在事情發生之際似乎輕鬆接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或許他只是在對方面前因驕傲才故作無事。而當女方離去,他徹底遭到遺棄,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痛苦的巨大兀鷲降落在他心頭,尖銳的利爪慢慢握緊,再握緊。

隨後的詩句講述了他一系列的痛苦的心路歷程,有反思,有回想,有因為痛不欲生而對某個同樣因失戀而差點實施輕生行為的某個友人的詭異追憶,等等、等等,篇幅太長,這裡不再一一講解了。(有興趣者可去看《當代美國詩歌雙璧——羅伯特·哈斯/布蘭達·希爾曼詩選》,北方文藝出版社

值得推薦給大家的,是該詩的最後幾行,「受難者」終獲得救贖,進入輝煌——

我想到世界如此多難,

必須不時為某種歌唱。

且想到順序是有所助益的,一如秩序——

先是自我,而後磨難,而後歌唱。

最終決定走出痛苦的詩人,心中那「微弱的音樂」,即在痛苦中潛流的對自身存在低吟般的哀憫及由此而來的關注詩人認為這是痛苦的一種「恩典」,生命在其遭受痛苦時令人關注到生命之存在乃至事物之存在本身,從而反思),其樂聲擴展到對生命及其存在,乃至對一切存在者及其存在,從而這心底的低吟變得大聲起來。開始引吭高歌。詩人以一種更博大的視野看待生命,為其受難而勉勵。為其讚頌,為其歌唱。

歌唱(存在著的)「自我」,歌唱(生命的)「磨難」,甚至歌唱「歌唱」本身。為作為生命的自身可以「歌唱」而歌唱

這就是我前面為什麼講,因為他在開頭兩句奠定的基調,從而將文本納入神學意味的救贖模式。詩人將原本屬於自身的、只和愛戀相關的痛苦,普遍化為人類共有的宏大痛苦。自己當前的受難,不過是正在受難的人類的一個小小縮影。

所以,詩人道,「我想到世界如此多難」,為此我們必須「歌唱」,為自身,為包括自身在內的一切受難的眾生,為生命及其存在,甚至為自己可以「歌唱」而歌唱。

歌唱是對生命本身的肯定和讚頌。生命僅僅只是其存在,便已值得肯定乃至讚頌了。

歌唱代表的是對生命的熱愛。對生命的熱愛,以及由此而生的種種,正是生命燃燒自身的某種方式。生命常常在尋求燃燒自身,以各種方式:掙扎、迸發、追求、放縱、拼搏;愛戀和追求;努力勞作,享受生活,更本真地認識世界;甚或標新立異、倒行逆施,執著不放,等等,在這個黑暗、冰冷的宇宙中燃燒自己。作為生命的我們不得不竭力燃燒自己,因為火稍一冷去,便會感受到黑暗、冰冷和空虛。正如老電影《理髮師的情人》的結尾,陷入悲愴和獃滯的男主人公決定走出深暗的痛苦,打開收錄機,隨著裡面播放的印度音樂,擺著手,扭動身軀,扭動扭曲的靈魂,瘋狂而熱烈地舞蹈。「舞!舞!舞!」

甩臀、甩臀、甩臀!直至把臀部甩飛出去。

然則,情緒有時容易低落的我,終究還是悲哀地告訴大家,當我們彼時燃燒自己,樂觀地以為自己「熊熊燃燒」,至少曾經「熊熊燃燒」,在事後或者很久以後某個將醒未醒的清冷早上看來,正如俄國詩人曼德爾施塔姆意味悲涼的這一句詩所言:

我們燃燒沒有光,像正午的燭火。」(《路德會教友》,黃燦然譯

生命「熊熊燃燒」?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幻覺。只如「正午的燭火」而已。一切只是徒勞。思來心傷。

嗚呼,「人生多少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王維,《詠白髮》,王維譯

南無阿彌佗佛。(請大家和我一起雙手合十)

善男子,善女人,我這裡列舉哈斯的這首詩,不是為了談失戀這檔子破事或者討論人生之類,作為一個求知慾強烈的鄉下黑人,我感興趣的是詩中這麼幾行,當被拋棄的詩人一個人在家孤魂似的飄蕩時,忽然見到(下劃線是我加的)——

她的兩條檸檬黃內褲

掛在門把上。他仔細端詳。洗過多次,

褲襠上淡淡的黃褐色讓他在噁心之中

夾雜著憤怒與憂傷。

恕我生為黑人頭腦愚鈍。以前在我非洲家鄉,見到女人內褲的褲襠上常有「淡淡的黃褐色」,以為只是我們非洲女人特有的(不要誤會,我真的沒有偷女人內褲的雅好,別人主動贈給我紀念的就有不少了);

後來到了中國,又發現原來中國女人內褲的褲襠上亦常是如此;

現在看了這首詩,原來美國女人亦猶如是!

如此說來,在內褲上染上「淡淡的黃褐色」,這是全世界女人的共同愛好?(我驚訝地咬著手指頭,仰頭四十五度角作沉思狀

不過,我覺得這個問題應該留給比我更有能力的科學領域的知友去回答。

現在我要討論一個看起來傻傻的問題:

為什麼詩人看到「她的兩條檸檬黃內褲」,會產生「憤怒與憂傷」?

不覺得奇怪嗎?一個人看到個內褲,居然會憤怒與憂傷

不就是一塊剪切、縫綴的嗎,何來如此感動人的魔力?

莫非這塊布被施了「魔法」?(繼續驚訝地咬著手指頭,仰頭四十五度角作沉思狀

有「知識」的人可能一撇嘴,笨啊,這個內褲並非一般人的內褲,是「她」的,是那個遺棄他、加諸傷害的變心女人的!所以見褲如見人。詩人之所以「憤怒與憂傷」,是因為自己作為一個「受傷害者」,見褲如見人,在「面對」這個「加害者」之際,必然產生的心理反應。

但是,朋友,你說的這些其實我都懂。我只是好奇:這個內褲居然可以將「她」,將這個人,「召喚」至近前,以某種方式現身,從而使詩人得以與之「面對」。

不覺得這個很神奇嗎?

諸位,我現在就是要跟你們談談這個神奇的世界。

「夜幕降臨以後,戀人們來到池塘,他們也會在岸邊留下東西——避孕套和毯子,有一回一條內褲掛在白橡樹的樹枝上。」

以上是美國作家羅恩·拉什的短篇小說《池塘邊的女人》中的一段(短篇小說集,《美好的事物無法久存》,周嘉寧譯)。

直覺認為這是一條女人的內褲(不要問我為什麼,男人的直覺,男人的想像偏好)。

在中國,俗稱「小內內」。

現在,假設我們在寂靜的夜裡來到這棵白橡樹下,看著枝上掛著的小內內。晚風中一如旌旗。(旁邊池塘里的魚,在黑暗的水底,睜著燈籠一樣的大眼。在夜裡它們會長出長長的睫毛,比身體還長,然後用睫毛互撩)

是哪個女人留下的呢?

風中的小內內,昭示著其曾附體的某個女人的缺席,而該女人又以缺席的方式宣告自身的當下在場。

她現在又在何處?

你的小內內又是何以掛在樹枝上的呢?

也許,之前有一對男女在樹下交合。兩人中的一個,信手將這條脫下來的小內內掛在樹枝上——可能擔心放在地上招螞蟻(螞蟻喜歡舔食襠上的分泌物,或是因為富含蛋白質),以前吃過蟻叮秘處的苦頭了。完事之後,忘記取下來穿上,直接走了。留下孤獨的小內內在晚風中承受遭遺棄的悲傷。

繼而一想,這種可能性或者不大,因為穿衣服時,記得穿內褲對很多人是一種習慣。更有可能的情形是,男方為讓性愛顯得更有激情,粗野地扯下來隨意往上一扔,湊巧掛在很高的樹枝上。事後發現太高取不下來了,跳了多次夠不著,而男子因為整個身子都被女方掏空了,疲憊至極,無力上樹,惟有喘著剩下的粗氣,牽著裙子下空蕩蕩的女子,蹣跚消失在夜色里。他答應用自己打工的錢給她買一條好的(而心裡想的是,在下次發工錢之前甩了她,用原本要買小內內的錢,省下來給自己下一個女人在將要邂逅的酒吧里買一杯酒。我猜想的。但這裡我們不討論這個)。

現在,既然在調整後的想像中,這條小內內比原先預想的要掛得高,在樹下的我們,請抬起自己頭,採取仰望的方式,觀看這條高掛在枝頭的神秘小內內。

通過剛才的討論,有沒有注意到,當我們看著這條遭遺棄的小內內時,在習慣上首先會想這是的,以及它何以出現在此處。後者其實又是和這個「」的生存活動相關。

也就是說,在我們的認知中,這個小內內不是「單獨」出現在我們的意識里,而是關聯著其背後的「擁有者」,即小內內的主人。當我們觀注這個小內內時,總是不自覺地連同其背後的「擁有者」一同觀注。(按:這裡的「觀注」其實使用「意向」一詞更合適,但我本著盡量少用術語的原則,不得已而用之

再進一步,當我們觀注這個小內內時,其背後的「擁有者」不僅是一同以伴隨的方式進入我們的意識,而且我們對小內內的觀注,實際上是透過這個「擁有者」來觀注的。

也就是說,當我們看這條內褲時,並非像我們自己以為的那樣,是「直接」看這條內褲,而是經過一層媒介來看這條內褲。

在這裡,這個「媒介」就是其「擁有者」。

當我們說:這是一條內褲,實際上我們說的是:這是一條(某某人的)內褲

即便我們不知道這個「某某人」具體是誰。

實際上,對於一個內褲,或曰對於一個對象,我們從來不可能「直接」對其認知,總是要透過一層「媒介」。這個「媒介」,有這麼一些術語,比如「視域」、「語境」,等等。

拿這條內褲而言,即便這條內褲正在工廠里製作,或者擺在商店未售出,似乎尚未被穿在某個人身上,依舊在某種程度上有一個背後的「擁有者」。

比如在工廠,對於這條內褲,女工看到的是「(我製作的)內褲」,工廠主看到的是「(我工廠的)內褲」;在商店,店主或店員看到的是「(我們商店的)內褲」,等等,諸如此類。

人們不可能脫離一定的「視域」或「語境」,「直接地」看到這條內褲。這辦不到。我們觀注一個對象時,總是連同其「視域」(語境)一同觀注。不僅如此,而且又總是是透過其「視域」(語境),以之作為媒介,來觀注這個對象。

但是,我上面的說法其實存在一個邏輯漏洞。(待續)

為了更好的討論這個問題,現在請大家脫下自己的小內內,放在桌上或床上,總之可以端詳凝視之處。一如下圖(網路圖片,侵刪)——

然後請大家光臀退出自己的房門外,再重新走進來,假想自己是來到一個陌生人的房間。

耳邊有個聲音告訴你,房間的主人因為經常忘記拉上窗帘,剛才在窗外飛碟的一道強光照射之後,不知去向(外星人替天行道,常飛碟巡視地球各處以劫持的方式懲罰暴露癖)。

你看到床上有一條攤開的內褲(散發餘溫)。有如上圖。

當你盯著這條內褲時,此刻,在你意識里出現的對象,並非是一條超然獨立、不和任何語境關聯的內褲,而是(某某人的)內褲關聯著房間的主人。

現在請看著這條內褲,即時感受一下。

即使隔著屏幕,你似乎也能感受到這條內褲散發的氛圍

而你體驗到這種「氛圍」,則意味著你已經進入某種「語境」。你現在是處於一定「語境」中,通過該「語境」,觀看(感受)這條內褲。

這個所謂的「語境」,就是在你當下意識中,與之潛在關聯的,房間的主人及其生活)。

然則,是否可以說,當我們處在一定「語境」(視域)中,通過該「語境」來認知對象時,我們的身體便會相應感受到某種「氛圍」呢?

原理上是這樣。

現在,假設你和某個人正在同居。

為讓你的想像更直觀,假設這個和你同居的人是下圖中這個像貓咪一樣盯著玻璃窗外的女子(至於女讀者,你可以暫時設想自己是拉拉。又,注意,不要被前景留出的亟待填補的大片空虛床位吸引,那是壞壞的攝影師特意為你,為觀看者預留的,慫恿你的下意識綺思)——

現在請想像,你走到陽台上,看到她的一條內褲掛在高高的衣架上,隨風飄揚(正是圖中她穿的這條內褲,已經脫下來洗了)。你看著這條內褲,感受到某種親切、熟悉的氛圍

因為在你的當下意識中,當你觀注衣架上這條內褲時,(及其相關),作為「語境」與之關聯,你現在正處於該「語境」中,通過該「語境」來觀注這條內褲。

正因為你處在這樣的「語境」中,你在身心上相應感受到某種「氛圍」。

現在,你轉過頭去看隔壁的陽台。

隔壁的陽台上同樣掛著一條內褲,顏色、式樣、大小居然都一樣。隨風飄揚。

但你看著那條內褲時,體驗到的氛圍便很不一樣。是那種陌生、疏遠的氛圍。因為你是通過「陌生人」的語境來觀注那條內褲的。

或許,當你們小兩口和鄰居小兩口進行每周慣例的群交生活增進鄰里關係時,這兩條脫下來的內褲在床上混在一起,你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的。這時你感受到的氛圍交替而複雜。

不過,眼下,當你站在自家陽台上,在環境的提示下,你看著這兩條內褲時,體驗到的氛圍明顯有別,正是「語境」不同之故。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之所以在觀注一些對象時,感受不到太強烈的氛圍,要麼是因為失去新鮮感而麻木了(比如很多時候,你在屋裡見到伴侶的內褲,似乎有點無動於衷,除非是剛才陽台上那種特殊的時刻),要麼是因為受到某些情緒或事務等等的干擾。

而在藝術作品比如繪畫中,藝術家通過畫面的表達,「召喚」出與之關聯的「語境」,使你體驗到一些強烈、有時往往錯綜複雜的「氛圍」,這就是為何你面對優秀的作品時,常有明顯的身體反應,從而體會作品的強大感染力。這裡姑且不展開,我們將在後面討論《溪山行旅圖》時再言及,目前為止,其實都是為討論《溪山行旅圖》做的準備工作。

回到陽台上。

當你在陽台上看見衣架上的伴侶的內褲,你或者會想起她,或者不會,視情形而定。

及其生活),作為這條內褲的「語境」,在你當下意識中,通常只是潛在的關聯。猶如下面這個形式——

(她的)內褲

在你的當下意識中,形態上相當於是「括弧括起來」的部分。你的注意力通常忽略這部分,直接跳轉過去,關注「括弧外」的部分。

這就是為什麼在一般情況下,當你看這條內褲時,你以為,自己只是在看這條內褲本身。

但你的注意力,還是隱微地受「括弧內」隱含部分的「干擾」,下意識知道這一隱含部分的存在。正如你的身體,當下感受到某種氛圍的存在——當然呢,因為這一隱含部分正是當前「語境」。

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你的注意力才會轉向當下意識中形態上有如「括弧括起來」的隱含部分。

比如她現在不在家。而你,現在很寂寞,腿間有火,看到陽台上她的內褲時,注意力隨即轉向,想念起她來。

又比如,前面言及的小說場景(「有一回一條內褲掛在白橡樹的樹枝上」),當我們想像自己立在那棵白橡樹下,看到高掛在枝頭的小內內。因為情形反常,引起我們的尋思,於是在當下意識中,我們的注意力從原本只是關注「(某某人的)內褲」中的「括弧外」部分,轉向或曰滑到隱含的「括弧內」部分,即「某某人」。

「某某人」,也即那個作為內褲擁有者的女人,原本在意識中只是作為潛在的關聯,這時受到你的關注,「浮現」出來,走向前台。這就是為什麼你可以從枝上掛著的內褲,思緒隨即滑到那個作為內褲擁有者的女人及其相關。

再比如,在《詩經》的「綠衣」篇中,「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故)人,俾無」,男子看見過世的妻子所穿的綠衣。該綠衣的擁有者,即他的妻子,原本是作為潛在關聯的「語境」,因為男子當前的內心空虛,從意識的暗處浮現出來,男子這才可以睹衣思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唱著以上哀歌(新娶的蘿莉妻子在窗外咬著手絹,饒有興緻地觀察這位多情大叔。剛才和她在柴房親熱的男僕也想湊過臉來看,被她用纖指按在腦門上狠狠頂開,留下一個最終讓兩人招致殺身之禍的小小指印)【待續】

【2016/8/22 更新】

對上次講的再做一下補充,消除部分困惑。

我們觀注事物時,總是存在一個與之關聯的潛在的「語境」,原則上,當我們身處該「語境」且透過它來觀注或理解事物時,會感受到某種相應的「氛圍」(浸入式的身體反應)。

這裡要告知某些喜歡哲學的朋友,這個所謂的「氛圍」,實際上就是海德格爾講的「基本情調/基本情緒」(Grundstimmung)。

海德格爾認為,我們對於事物的觀注或理解總是伴隨著一定的「情調/情緒」(Bestimmung),影響人們對事物進行特定的認知。他說的「Bestimmung」,其實就是「語境」的外在特徵。

比如,我前面提及《詩經·綠衣》時,插補的這段話——

新娶的蘿莉妻子在窗外咬著手絹,饒有興緻地觀察這位多情大叔。剛才和她在柴房親熱的男僕也想湊過臉來看,被她用纖指按在腦門上狠狠頂開,留下一個最終讓兩人招致殺身之禍的小小指印

注意我下劃線部分。

閱讀時,我們的意識(「理解」)隨著下劃線句子的語序前行,最後落在「小小指印」這一事物上。

你在閱讀至此之際,是否有某種較為明顯的身體反應,漻然感受到某種奇特的「氛圍」?

那是因為,下劃線語句的前面部分——「最終讓兩人招致殺身之禍」,相當於是句子最後的賓語「(小小)指印」的「語境」。

雖然你在最終讀至「(小小)指印」時,當下注意力已經滑過句子前面部分,但是它依然滯留在你的短時記憶中,最終疊加在「小小指印」這一意象上,成為與之關聯的隱含「語境」,從而使得你對「小小指印」進行理解時,實際上是透過這一「語境」來理解的。

正因為你當前處在這樣一個奇詭的「語境」中,所以你在讀至「小小指印」時,身體有較明顯的浸入式反應,漻然感受到某種特定「氛圍」(「情調」【Bestimmung】)。

而這個所謂的「小小指印」,因為存在這樣一個「語境」,從而被賦予特定意義,成為一個特殊對象,和其他那些,即便形狀上一樣的「小小指印」,意義迥乎不同。

另外再提醒大家,像香水注重「前味」,正餐注重「前菜」,中國傳統詩歌以及繪畫注重「感興」或曰「興發感動」(比如山水畫里,常以前景的「樹木」作為觀看的起始,從樹木造型的設計一般可知曉畫家在觀看安排上所欲設置的「語境」),等等,在自己領域「悟道」的行家,雖或不能明白言之,常能以非凡的直覺,設定「語境」,引導人們對其「作品」的主體進行特定的認知,藝道之妙,即此可見一端。我將在其他文章里再和諸君詳細探討。孜孜於求道才是所謂「匠人精神」之精髓。本專欄「藝術與修真」旨在與同好「疑義相與析」,共求大道,受之而修之習之。愚人或笑之,此即為愚人也。如來妙理,俗類不與聞焉;修道之樂,惟我心知之矣。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讓我們再次回頭來看這條內褲(據說是網售的原味)——

如前所述,當我們觀注這條內褲時,心裡存在一個與之潛在關聯的隱含「語境」,並且我們是透過該「語境」來觀注這條內褲的(由是我們觀注這條內褲時體驗到某種「氛圍」)。

當你對著它,心裡說——「內褲」。

實際上在你心裡的是——(某某人的)「內褲」。括弧內的是一個與之關聯的潛在「語境」,因為其「潛在」,所以一般時候你沒有意識到其存在,你以為你當下觀注的只是內褲(B),實際上你是連同其隱含的主人(A)一同觀注,在你當下意識中,兩者是嵌合在一起(A+B)。

正因為此,假設你我在網聊時,我突然傳給你這張原味內褲圖,你首先的反應往往會是問這是誰的。因為面對該陌生之內褲,其隱含的「主人」飄忽不定,該「語境」似遭剝離,這導致你的注意力隨即轉向,「滑到」這個潛在關聯的「語境」,追索其存在,於是原本潛在的「語境」,即內褲的主人,從意識的暗處凸顯出來,從而受到關注。正因為原本是隱含著的內褲主人受到關注,所以你才會問,「誰的?」道理便在於此。

這裡要向該內褲的主人抱歉。我們在這裡白沫橫飛大加討論你的內褲,對生活急需用錢以至於忍辱出售「原味內褲」的你毫無助益。假如你能見到此文,請聯繫我,我會將你網店地址列在這裡作為植入性廣告。不收費。

有人可能會問,為何當我們觀注這個內褲時,當下與之關聯的潛在「語境」會是「某某人」即內褲的主人?

其實,可以和某個對象潛在關聯的「語境」可以有很多,隨緣而定。之所以對這個內褲而言,我們通常的潛在「語境」是其「主人」,這很可能是因為我們人類當前處在一個私有制社會,人們在生存中已經學會,當和他人及事物打交道時,首先判定其歸屬。不止是對內褲這樣的人工製品,甚至有時候,當我說,「看太陽」,你會馬上仰望天空(而非低頭看大地)。因為在你心底,太陽是「屬於」天空的。當然也可能是我說反了,私有制或許是在「事物各有其領域」的原始秩序觀念下受影響形成的。我們這裡不作具體討論。總之人們將事物的歸屬者作為觀注事物時的潛在「語境」,或是一種最為普遍、基本的認知行為。

現在我們繼續盯著這條「奇妙的」內褲——

這時,你忽然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你回過頭,一個面目猙獰的男子,在你身後的陰影中,以一種悲愴、深沉的神情,同樣直勾勾盯著這條內褲!表情如下——

原來,他是該內褲主人的前男友!

內褲的主人,那個被飛碟劫持走的女子,酷愛野性不羈的男子(其身體特徵之一就是必須體毛要多,被一個毛茸茸野獸般的男子抱在懷裡時,有一種異樣的恐懼促使她春水泛濫,慾望高漲),她認為這樣的男子才是「男人」。

於是,她交往了一個類似上圖所示的多毛獸男。

實際上呢,這個多毛獸男外形雖狂野,內心極為柔美,比賈寶玉有過之不及。但因為深愛該女子,不得不竭力扮演一個狂野角色。

有一次在歡合時,他為了表現自己的「獸性」,俯首用牙齒瘋狂撕咬女子身穿的小內內,試圖脫下來,不成想之前縱慾過度,身體嚴重缺鈣,牙齒骨質疏鬆,一用勁,折斷了兩顆大牙,血流成河,痛不欲生,還被看穿其偽獸男真相從而對其立生鄙薄之心的女子一腳踹下床去,跌斷了一條腿,遭女子遺棄,被掃出自己家的家門,為了治病療傷,又不得不捐出一個腎籌款,從此腎力不足,百試而不能一舉。雖潦倒若此,他痴心不改,依舊愛她。當聽說女子因喜歡暴露身體而常不拉上窗帘遂遭外星人劫持後,立馬趕來。看到床上的這條內褲。

這條內褲正是他一切霉運的開端!

所以,當他觀注這條內褲時,與之關聯的「語境」是自己那悲慘的命運。他是透過該「語境」,來觀注這條內褲的。這就是為何他凝視內褲時,有一種悲愴、深沉的神情。

這時,我要問了,當此之際,在他眼中的「內褲」,和在你眼中的「內褲」,真的是同一個東西嗎?

明天將要探討顯現事物本質的、作為社會公共領域的、事物既定的語境關聯。【待續】

【2016/8/24 更新】

屈平將自己又大又長的鼻子插入竹笥中那一堆江離葉子里,懸停在沁涼、黑暗的深處。

身後,廳堂的一角,光線愈益昏暗,地上紛雜擺放著一笥笥的香草,白芷、杜衡、澤蘭、菖蒲、杜若、大麻、薄荷,等等。

琳琅的竹笥間,五六個裸著上身的婀娜處女或坐或立,間或趨步而過,忙於揀葉、榨汁、研末、稱重等工序。飄浮、模糊的白皙身影猶如夜將盡時天邊的魚肚白。

跽坐在青玉案前的屈平,又大又長的鼻子猶自插在江離葉子深處,陷入其芬芳的汁液氣味,若有所思。

氣味是記憶與慾望的感官。——盧梭

這是《氣味——秘密的誘惑者》一書扉頁上的題詞。

書中記載,18世紀萊登大學的一位外科醫生Hermann Boerhaave認為,如果在病人的床上放上裸體的少女,病人痊癒的可能性會大幅提高,因為她們身上的氣味具有再生功能。為印證其理論,他為一位生病的德國王子做出該治療方案。

他的靈感或是來自《聖經》:大衛王由於和一位美麗處女同床共寢(只是同睡,並非交合,旨在保持她身上氣味在他身旁的縈繞,相當於是人體香氛),從而大大延長了他的生命。

由此看來,相信處女身體的氣味可以促進男人生命健康,似乎曾是一個世界性的「迷信」。或者,真是世界人民實踐中不約而同所得的可靠經驗?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否則,何以解釋2000年前的東亞大陸,屈平時代的楚國人同樣篤信,家宅中如果瀰漫處女的濃郁體氣,對主人的生命健康大有助益?像屈平這樣多病的楚國貴族,尚未開苞的年輕婢女日常赤裸上身與之朝夕相處,是生活常態,只是營造有益身心的香氛,倒是和好色無關。

人到中年時的婢女焉支,入夢時忽然回憶起當年這個忙碌的時刻。她看見正值少女的她,彼時正拿著小石杵,在石臼里一上一下舂搗(那時她常常為自己鼻翼的過度扁平以至於鼻孔狹細,呼吸稍大就會發出惱人的哨音而自卑),全身僅系著一條六月桑葚染過的深紫色下裳,白皙嬌嫩的上身在朦朧、哀婉的時光里一覽無遺。小小的胸脯隨著舂搗有節奏地上下躍動,偶爾彼此相撞擊,皮肉的脆響中夾雜著空洞的共鳴(到晚上估計會有些腫)。絲絨般的腋窩下慢慢沁出的汗液,沿著胸肋斜流至小腹,淹沒肚臍,散發出少女特殊的體味,融入廳堂內一片大同小異的女伴氣味的汪洋,一縷穿越時空,進入她因年歲漸衰而嗅覺衰退的鼻腔,居然猶自可以強烈聞到。她有如受傷般呻吟了一聲。

終於,主人屈平將自己又大又長的鼻子從那堆江離葉子里抽了出來,仰天長噓,嗒然若喪。

他正自苦思一個夢寐以求的制香配方。

原來,數天前,屈平晝寢時,恍惚覺得自己身處一道陌生的城牆下,四下空茫,夕陽染紅大地,溫暖和煦。自己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誰,時或抬手搔頭。

忽然心裡有個聲音告訴自己,自己在某個時候和炎帝最小的女兒——女娃,約好在此處相會,美麗嬌小的她正藏身在城牆下某凹處的一角陰影里,蒼白的臉龐模模糊糊,看不清具體相貌。

他似乎預感到將要發生的事。他因為沒有看見女娃,以為她爽約,悵然離去。失望的女娃負氣乘著玄豹,馭著雲氣,去東海戲水,不慎溺死在海中,化為精衛鳥,銜石填海。空中哀鳴著往返。

他在心裡傷感地望著當前場景,她藏身的清冷、暗黑角落和外面自己正自佇立的紅色、溫煦的夕陽之鄉,似乎截然兩個世界,格格不入。以隱喻的方式,昭示著兩人的無奈隔絕。他那蒼白、模糊的臉龐即將消失在角落的黑暗裡。

忽然,他在心裡隱約看見,困於陰影的她,白皙的手裡拿著一莖鮮紅的柔荑。就這麼一點微弱的紅色,猶如她內心對外面夕陽之鄉的希冀,呼應著紅彤彤的溫煦外界,兩個世界因為這一點紅色的希冀,產生了聯絡。

他預感到,正因為這一細微的聯絡,劇情悄然改變,將引領著她在下一時刻與自己相會交合。

正待遺精之際,忽然吧嗒一聲,驚醒過來。原來是手中猶自握著的竹簡掉在席上。

一直侍立在旁的婢女焉支俯身為他拾起竹簡。

裸著的白皙上身,抬起來的瞬間狀若海水涌動,泛起適才的夢愁。

他想起來,晝寢前自己正在讀《詩》。其中一篇是「邶風」中的「靜女」篇(他重新翻到這篇),「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在將睡未睡時,心裡一直想著這首詩。

在他當時的心裡,有一個情景,美麗的「靜女」娉婷立在城牆下凹處的暗黑陰影里,手執紅色柔荑;與之約會的男子在光亮的虛白處等候,往返踱步,時或搔首。他隱約覺得,對於注重形象表達的藝術而言,這樣一個意象含有不祥的喻示,似乎在表達兩人終將的不諧。於是在惴惴不安中進入夢境。

或者正因為他將自己代入那個男子,所以在夢中是他置身於城牆下等候。

而且,他為夢中的自己設置了這樣一個場景,四下空茫,夕陽染紅大地,溫暖和煦,一個美麗而又暗含缺失的紅色世界。因為「缺失」,所以需要被等待者的填補;更重要的是,這樣的一個紅色世界,恰好和暗黑角落裡女子手中的那一點紅色呼應,使那一點紅色成為「希冀」和「聯絡」,從而得以和自己的世界協調、溝通,接受他所在的世界,接受他將給予或承諾於她的世界,接受他對她的呼喚。換言之,他在夢中為之前令自己不安的意象,重新設定了這樣一個「語境」,將希望注入其間,預示著兩人最終的相諧和交會。

原來,對於藝術而言,「語境」還有這樣一種玩法。

他難以忘記這一悟道體驗,生來熱愛香草以擅長制香聞名列國的他,決定據此制香,用香薰的特定組合來表達該體驗。以猶如身處溫暖和煦而又暗含缺失的紅色夕陽之鄉為前調。他將要製作的香餅,擬取名為「思美人」。等候)也。

在屈平那個時代,用香草等製作的香餅一般很小,只相當於現在的一元硬幣大小。多分為內外兩層。包裹在外面的那層較薄,添加的易燃成分較多,能在較短時間內燃盡,製造一種前調氛圍。

這段日子裡,屈平一直試驗,都得不到滿意效果。

《氣味——秘密的誘惑者》一書中寫道:

許多香料甚至包含輕微的糞的氣味。這似乎是匪夷所思的奇談怪論。人們不會出現這樣巨大的轉向以至於公開欣賞他們自己的糞的氣味。孩子們時常滿身是糞味,成年人時常在盥洗室的抽水馬桶上一坐就是大半晌,不考慮有無必要。其理由可能是糞裡帶有某種類信息激素的氣味,那是在肛門附近的腺體所產生的。

注意我添加下劃線的部分。實際上,對氣味高度敏感的屈平也注意到這一現象。

為此,他常在家中的婢女大便之際,臉平躺在她們臀下附近,在其肛門蠕動之時,幫助擠壓旁側的腺體,提取令人神清氣爽的該分泌物。

為防止其大便惡臭,提取之前的兩日,婢女們都是吃屈平親手烹制的「橘皮鹹蛋初乳粥」來清腸潤胃。即用晒乾的橘皮、人初乳和江米煮粥,甘醇微酸,秋日黃昏般濃郁的水果香味里,又夾雜嬰兒般的奶香,食時粥內撒一些鹹蛋黃碎塊。之所以不要蛋白,因為消化後有很強的臭味。(按:鹹蛋來自荊山鴨的初卵,腥氣最輕,營養最足

在他擬定製作的「思美人」香餅中,曾考慮過添加這種原本只用於佩戴的香囊的腺體分泌物,奈何常在熏燃時遭高溫破壞,效果不佳。

沒多久,屈平得罪楚王,屢遭流放,從此放棄了他的制香生涯。

他留在家中的奴婢們,有一段時間按照他的囑咐繼續種植香草和加工原料,隨著主人歸家次數的漸次稀少,慢慢放棄。香草園中雜草叢生,蕪穢不堪。

惟有焉支秘密琢磨著主人未竟的事業。

她狹細的鼻孔,在某種方面是一種好事,使她在日常得以避免因吸入過多的氣味敗壞嗅覺的靈敏度。她常常夜裡一個人守著香爐,試燃自己製作的香餅。

小而扁的鼻子湊近香爐,一隻手輕輕扇動氣味至鼻端。凝神細嗅。

有一天,她真的覺得自己終於做出主人當初設想的香餅了。

當某次主人遇赦回家,有好幾次,焉支想走過去,強壓住緊張和興奮,告知他這個消息。終因膽怯而止步。夜裡經常為自己的沒用偷偷飲泣。而當主人再一次遭流放(後來明白,這是他最後一次流放,從此再沒有回來),焉支為他收拾行李時,悄悄將自己製作的香餅放了一枚,混雜在主人其他香餅里。她想像,在羈旅他鄉期間,主人或者在某次熏燃香餅時,拈出她混在其間的這枚香餅,乃聞香驚訝。他將在下一次回家時必然詢問是誰放進來的,何人製作。她彷彿看見彼時主人注視自己的讚賞目光。

但是主人一去之後音信杳然,再也沒有回來。

此刻,人到中年的婢女焉支稍一合睫,進入一個夢境:

勤於沐浴的主人沐浴畢,跽坐在窗前,用短竹竿支起窗子,將又大又長的鼻子伸出天邊剛泛出魚肚白的幽暗窗外,窗下宿息的白雲受到驚擾而涌動、翻滾。主人不太喜歡「看」世界,更喜歡「嗅」世界。此刻,方圓百里任何細微的氣味及活動盡收鼻中。

忽然,他鼻子略微翕動了一下,嗅到一股隱約的殺氣。原來,壞人令尹子蘭派遣的一小隊刺客正向他江岸的居所走來。其中一人似有狐臭。

這樣容易暴露行蹤的人怎麼會做刺客?這可是這個一切要求秘密進行的行業的大忌!

而從他們呼出的口氣可辨別他們出發前吃的大致食物。

但是主人不太擔心,雖然氣味的傳播較慢,他嗅到的是早前的氣味,此時他們應該又走了不少路。但推算下來,刺客仍有五六里路,尚須一段時間方能抵達,他還來得及悠然品一下香。更不必說他們有可能輕微的食物中毒,至少有兩人中途會停下來瀉肚子。其他人惟有等待或陪瀉。

主人將雕花竹夾伸入香餅罐,「不小心」拈出她很久以前放入的那枚香餅(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香餅用白茅包裹。打開來,粉紅色,乳暈般大小(焉支承認自己的乳暈比一般人略大,而且醬色)。

放入博山香爐。青銅的香爐在室內微弱的晨曦中金光熠熠。

但是,他燃了幾次,都沒點燃。

(似睡非睡的焉支,中年的多皺臉龐上露出小姑娘一樣狡黠的笑)

她知道,主人很可能會認為香餅受潮。按照他的習慣,這時會放在銅盤裡稍稍烘烤片刻。而這正是她需要的。為此她在香餅里增加阻燃成分。

原來,她破解了肛門腺體分泌物遇高溫會破壞的難題。

當初讓主人傷透腦筋的,一旦戳破,原來意外簡單。那就是——

將四月的青橘皮浸泡在混合著木炭顆粒的淘米水中,去其澀味及大部分的水果香味,以免喧賓奪主。而後晒乾,切碎,放在石缽里;然後加入含有肛門腺體分泌物的乾燥糞粒,一同研粉。最後混入香餅其他部分。

需要注意的是,不能像其他香餅那樣用點燃的方式,而要烘烤來傳香。

因為肛門腺體分泌物氣味會附著在特製後橘皮氣味上,以之作為載體,使得溫度還沒來得及破壞其氣味之前,便已經依託在橘皮氣味上向外散出,和香餅其他氣味組合,達到主人所要求的,夢中那與「靜女」邂逅的美好體驗。

但是焉支在夢裡忽然一念迴轉,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夢。於是她在夢裡重新看到自己認為這才是「真實」的場景:

主人從香餅罐里拈出她那枚香餅,打開白茅包裝,香餅已然在漫長的歲月中褪色,呈醬色,依舊是乳暈般大小。

他伸出手,準備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放入香爐。

誰知輕輕一碰,香餅不可思議地塌散成一小堆灰燼。

焉支在夢中發出一聲受傷的呻吟。

她看到主人愕然而又哀傷的臉。

忽然間,主人撲的一聲,身體在時光中訇然塌散,化作草席上的一堆灰燼。

主人的舊宅,廳堂,盛滿香草的竹笥,陽光下種植香草的她,裸露白皙嬌嫩的上身手執石杵舂搗的她,又大又長的鼻子插入那一堆新鮮的江離葉子中的他,半夜坐在鼎爐前琢磨著製作香餅的她……一切的一切,都塌散成灰燼。她看見自己在夢中瘋狂的抽搐,以及慘笑。而為結束這恐怖的抽搐和慘笑,她決定醒來。她不得不醒來。

她看見之前自己置放在陶枕旁的一小塊麝香

《氣味——秘密的誘惑者》一書寫道:

在這時候,像皮革和麝香等「動物」的氣味被認為是引起性慾的「春藥」。例如,左拉作為自然主義者中最卓絕的一位作家,就這樣寫道:「在一小塊麝香的幫助下,她便放任自己去追求那些被禁止的快樂。她養成了一種背地裡使勁吸它的習慣。她讓自己為這種芳香劑所迷倒,完全沉醉在性的狂歡之中,直到全身抽搐為止。」

……拿破崙的皇后約瑟芬使用的麝香的數量之大以至於傭人們在她的卧室里時常暈厥過去。

猶自興奮喘息的焉支,將枕旁這一小塊麝香重新放回香囊內。坐起身來。從腿間徐徐抽出一個長長的陶瓷角帽(古代模擬男根的女用自慰器),表壁上津津潤潤。她借著窗外射進的月光,用一塊綢巾,慢慢擦拭著。恭謹有如舊日的她服侍主人。

她不知道的是,主人其實在很久以前,旅途中已經品聞過她製作的那枚香餅了。

並且回憶起,似乎自己當初督促家人為他準備行李時,隱約瞥見這個叫焉支的塌鼻子婢女,從自己懷裡拿出一個什麼放入香餅罐。只是因為其他事,很快又忘記了。當他愕然聞著自己曾夢寐以求而不能得之的香氣時,又想了起來。

而當屈平最終自沉汨羅江之際,他那又大又長的鼻子,劍戟般插向暗黑的江水深處。

一瞬間他回憶起當年為製作香餅苦思冥想時,將鼻子插入竹笥中一堆沁涼的江離葉子的那一刻。

他在愈來愈昏迷的意識里望見水的前方,自己曾在夢中見到的那個女子,依舊娉婷藏身在城牆下那一角陰影里,身體嬌小。那時候他在夢中看不清她的臉,只感覺是一張飄浮、模糊的蒼白臉龐。現在他看清楚她了。正是那個替他完成香餅製作的婢女,那個叫焉支的塌鼻子少女。他看到她白皙的手中,正拿著一莖彤紅的柔荑。她用那一點點紅色向他呼喚。

這才想起,自己投水時正是黃昏,溫暖和煦的夕陽,正染紅天地。

以上的插補,是對作為前調的「語境」做了一下間接的探討,希望能予人一定啟迪。

現在,我們繼續上次提出的問題討論下去。

【待續】

【2016/8/27 更新】

非常抱歉,不得不讓大家再次回到這條可能已經讓各位審美疲勞的內褲上——

對你而言,這是——「(某某人/ X的)內褲」;

但對上回提到的「獸男」而言,這是——「(可帶來厄運的)內褲」。

括弧內的,是你們在觀注事物時的隱含「語境」。很明顯,「語境」不同,則「意義」不同。

奇怪,圖中所示的同一條內褲,在你們兩人心裡,卻是意義不同的兩個對象

但是我上面這句話其實有語病,既然對於你們二人而言,是「意義不同的兩個對象」,那也就是說是「不同」的兩條內褲了,又怎麼能說是「同一條內褲」呢?

但你和「獸男」可能不服。你和他都指著圖片所示的內褲,異口同聲道:少忽悠,這分明是同一個東西

的確,我承認你們現在手指著的是同一個「東西」。

但是,假如我問你們這個「東西」是什麼,你們想必回答——「內褲」。一旦說出這個,對你們而言,那就不是同一個東西了。

因為你說的「內褲」,和他說的「內褲」,不是同一條「內褲」。各自隱含的「語境」,亦即各自賦予的意義不同,由此而「生成」的事物自不相同。

也就是說,當你們用手指著當下之物,只作單純的指示(不涉及語言和思想,至多只能對之說「這個」或者「那個」這樣的指示詞),不作任何「意義」上的判定時(即不判定所指之物為何物),你們所指的是同一物。

一旦你們想進一步,對之做出判定,即訴諸言語思維,判定這是何物時,你們就產生了分歧,在你們面前的就不是同一物了——對你而言是「(某某人/ X的)內褲」,對他而言則是「(可帶來厄運的)內褲」。

這就是為何佛家說我們這個世界是一個充斥「幻相」的「虛妄」世界之故。

因為我們認知的事物都是依賴於一定的「語境」,不可能有超離任何「語境」的事物存在。事物之所以為事物,之所以為這種事物而非那種事物,都是由「語境」參與塑造的。佛家並沒有否認有真實之物的存在,比如當你用手指著當下,「這個!」,當此之際不做判定時,當下即是「真實不虛」(禪宗所謂的「立處皆真」)。但你不能說出當下所指的是什麼。一旦你要說出它是什麼,即涉及言語思維作判定,則須依賴「語境」,當下所指之物,必須與「語境」關聯或曰結合,才得以形成具有意義的事物。也就是說,所謂的「事物」,本身並非獨立存在的超然之物,是「語境」提供其意義助其「生成」。一旦將任何「語境」抽離,所謂的「事物」,將歸於空無(或曰重新恢復為只能單純用手指示,難以言喻,只能呼之為「這個」的當下存在)。

正因為所謂的「事物」,是藉助於「語境」支撐和塑造的構成物,「語境」一變或一去,事物則歸於空無或恢復為難以言喻只可呼之為「這個」的當下存在,並非獨立的實體,只是一個合成現象,所以佛家說事物是「虛幻不實」的,是「幻相」。

佛家並沒有否定真實之物的存在,你不能因為樓房和窗子是「幻相」,便從窗口跳下去。是的,「一切皆為虛妄」,然而世界本身的「實在性」又是確定無疑的。世界在現象上是「虛妄」的,在本質上則又是「真實不虛」的。作為存在者的人在其存在的展開中,當下經歷著這個世界的實在性,同時又在其中學會如何適應和遵循這樣的實在性。這裡不多討論。

禪宗認為,「一切皆為虛妄」,但「真實」又在當下。認為真正的「真實」,是你手指著當下,不作任何判定,不涉及言語思維,當此之際,不可言喻,如果硬要形諸語言,你只能說——「只這是。」(這句話也是禪宗人士在表達自己對世界本質的體認時常用的表達

但你可能繼續不服。

設想這樣一個場景:你和「獸男」都在房間里。

面相猥瑣的你轉過頭,溫柔道(如下圖所示)——

注意,這時你並沒有用手去單純指定。而且還涉及言語思維。

但是「獸男」居然將你要的內褲遞給了你!

(然後,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繼續保持他王之蔑視的神情。如下圖所示)——

這個好神奇的說。他怎麼知道你要的是這個?

因為,如前所述,既然對你和「獸男」而言,因為觀注時隱含的「語境」不同,不存在「同一條內褲」。除非單純地用手指著,道「這個!」除此不涉及任何言語思維,不作任何意義及範疇上的判定,否則對你們二人而言,面前各自是不同的兩個對象。因為隱含不同的「語境」,必然賦予不同的意義,你說的「內褲」,和他說的「內褲」,勢必是不同的兩個內褲。他怎麼知道他拿給你的「內褲」就是你口中說的那個「內褲」呢?

這就是語言的妙處所在。

語言,是人類生活世界的「公共領域」。不同的個體,正是藉由這個「公共領域」得以規範、交流、溝通。

固然,如前所述,一旦涉及言語和思維,你和「獸男」便會產生分歧,將當下之物各自理解為不同的對象。比如,你理解為「(某某人/ X的)內褲」,「獸男」理解為「(可帶來厄運的)內褲」。因為言語思維是意義的表達,而事物的意義,又是由關聯的「語境」賦予的,所以一旦涉及言語思維,就必須扯上一定的「語境」,於是當你對事物進行言說或思考時,便總是隱含著這樣或那樣的「語境」。

而正因為「語境」是作為隱含的形式,所以你在言說之際,又是省略掉的部分!

也就是說,雖然藉助「語境」,你才能認知事物以及可以訴諸言說,但你在言說之際,又是將之「隱含」起來。當你對「獸男」說:

大哥,麻煩您把那個內褲遞給俺。

單就句子中的內褲那部分,你心裡實際要說的則是:

大哥,麻煩您把(某某人/X的)內褲遞給俺。

但正因為其作為隱含著的「語境」,在言說形式上是被省略的,所以,「獸男」將句子中這部分自行理解為:

大哥,麻煩您把(可帶來厄運的)內褲遞給俺。

以上可以嘗試性地看出兩點:

一、人和人之間的交流存在誤解是必然的;因為在認知上,常常各自隱含的「語境」不同(按:這裡還包括對作品的「誤讀」,所謂「有一千個讀者便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之類;以及作品因其本然需求,在藝術化自身的過程中,常會經由敘述暗示多重語境,製造出多重解讀的可能。這個要從海德格爾的「世界」和「大地」的關係的藝術理論尋找根由。以後我再詳論);人和人之間的隔閡,在本質上是不可消除的;個體的孤獨是人類的基本生存特徵;

二、雖然個體的人在認知世界時,常因為各自不同的隱含「語境」,導致個體生活在以自身「意趣/興趣」為導向的「個人境域」,但是可以通過一個「公共境域」,進行連接、轉換,這個「公共境域」便是承載社會觀念和文化的「語言」。

具體來談一下第二點。

【待續】

首先再次比較一下你和「獸男」的認知。

你:(某某人/X的)內褲

「獸男」:(可帶來厄運的)內褲

對胡塞爾式的現象學而言,你和「獸男」感知到的其實是同一個對象的不同「側顯顯現方式或角度)。「括弧」內的即是對象的一種「側顯」,一個對象可以有多種側顯,即對象在你們意識中以不同的顯現方式被給予,從而形成你們不同的理解。

但是我在這一點上傾向於佛教的看法。即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同一個對象」。對當前的你和「獸男」而言,不存在同一條內褲

假設,現在你一推開房門,一個粉紅的東西映入眼帘,你的意識隨即將之識別為「內褲」,而一旦被識別為「內褲」,便已經被加上當下的隱含「語境」,即「某某人/X」。這就是為何在特定情形下你的思緒有時會順勢「滑到」這個與之關聯的「語境」上,「誰的?」

也就是說,不論何時何地,你或誰誰,都不可能將該物「理解」為超然獨立內褲本身,不是帶有這樣的隱含「語境」便是帶有那樣的隱含「語境」,如影隨形。

一條超離「語境」的、單純的內褲」,是不存在的!

存在的只是:一條「(某某人/X的)內褲」,或者一條「(可帶來厄運的)內褲」,抑或帶有其他「語境」的什麼。

這也正相當于海德格爾的看法,他反對胡塞爾所謂的「超然獨立」的對象存在,而認為事物總是指涉「生活世界」。時間不夠,下次再討論。【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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