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只開了一個洞,不像我們千瘡百孔

悼亡三首 其一

梅堯臣

結髮為夫婦,於今十七年。

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

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

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一個朋友的來訪——給余

桑葚

他把情書寫在我的信紙上。

我說:「我感到很榮幸,

它也是。」

這時我瞅見第一行:

前面是「親愛的」,後面是一個名字,

(昨天卧談時提到過)

然後是一個冒號。

他坐在我的椅子上。

我想念所有在我椅子上坐過的人。

他們蹭掉一點上面的塵土,

就象畫家颳去一點油彩,重畫。

整個的,都出現在最後的作品裡。

99.12.1

靜水深流

黃燦然

我認識一個人,他十九歲時深愛過、

在三個月里深愛過一個女人,

但那是一種不可能的愛,一種

一日天堂十日地獄的愛。從此

他浪跡天涯,在所到之處呆上幾個月

沒有再愛過別的女人,因為她們

最多也只是可愛、可能愛的;

他不再有痛苦或煩惱,因為沒有痛苦或煩惱

及得上他的地獄的十分之一,

他也不再有幸福或歡樂,追求或成就,因為沒有什麼

及得上他的天堂的十分之一,

唯有一片持續而低沉的悲傷

在他生命底下延伸,

像靜水深流。

他覺得他這一生只活過三個月,

它像一個漩渦,而別的日子像開闊的水域

圍繞著那漩渦流動,被那漩渦吞沒。

他跟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

是一個臨時海員,在一個戶外的酒吧。

我在想,多迷人的故事呵,

他一生只開了一個洞,不像別人,

不像我們,一生千瘡百孔。

陳未漣說,

1,

上次的推送里,講了兩個初戀(此處停頓)的小故事,貌似點燃了很多人的回憶之洪荒之力。

共鳴是很多的,當然,也有朋友認真地和我討論說,她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把每個前任都稱作初戀,云云。

依我看,問題倒不大。——初者,本原也,衤字旁,裁者衣之始也。做一件新衣裳,要下剪子了,一件新事情,要開始牽手了,多麼浪漫啊!所以,初字本身就是美好的,其內涵在於小心翼翼和無限可能。

「初」字能有點睛的作用。杜牧有詩言:「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女孩子十四歲就要避六親、不能出門了,那麼十三餘是剛剛成熟、又可以肆意遊樂的時候,正是最好的時光;二月初,正是雨水驚蟄之時,是萬物生髮的起點,小苗剛出土,既充滿未來,又身處萌發之態,不免被人憐愛。「餘」、「初」二字,生動如此。

總之,初,就是一段美好的開始。

每次新生的月亮都是初月,每個樹葉開始飄落的季節都是初秋,每個能讓你怦然心動、忘掉其他前任的人都是初戀……經過我如此略帶牽強的解釋,那似乎就沒什麼不對了吧。

2,

當然,對於中國傳統文化來講,推崇的還是從一而終。

當然,當然,對於個人來講,要是能集中情力,一生完成一個最終成就,不麻煩、不狗血,心裡乾淨、生活簡單,何樂而不為?

只是這事兒太難了,既然做不到,我們能做的自然就只剩下佩服,所以黃燦然的這首《靜水深流》才會使很多人達到共鳴:

他覺得他這一生只活過三個月,

它像一個漩渦,而別的日子像開闊的水域

圍繞著那漩渦流動,被那漩渦吞沒。

他跟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

是一個臨時海員,在一個戶外的酒吧。

我在想,多迷人的故事呵,

他一生只開了一個洞,不像別人,

不像我們,一生千瘡百孔。

——黃燦然《靜水深流》

這首詩,這個故事,其精要在於,不管主人公之前、之後都有過什麼樣的遭遇,他的心只開了一個洞。

而我們這些圍觀者,想想吧!關上手機,放下這首詩,對著夜空默念這個快要過去的夏天,貌似總是會夢見不同的人和事,那就是每一個初戀在你身上開的不同的洞,自然是千瘡百孔。

你只有各種交織的洪荒之力,沒有靜水深流。所以就被這首詩深深地抓住了。

3,

他浪跡天涯,在所到之處呆上幾個月

沒有再愛過別的女人,因為她們

最多也只是可愛、可能愛的;

他不再有痛苦或煩惱,因為沒有痛苦或煩惱

及得上他的地獄的十分之一,

——黃燦然《靜水深流》

其實這首詩洋洋洒洒、娓娓道來,說的也就是一句話——「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問題是,一個人走在他的路上,某天他的心打算要開洞,此時,他所遇到的那片水,是滄海呢,還是後海呢?這個洞如果不開,會不會後悔?如果開了,以後遇到真正的滄海怎麼辦?這些,都是很欺負人的困境。

就說元稹吧,他能寫出曾經滄海這樣的句子,自然也是一代情聖。而除了這樣的甜詞蜜語,他還發過誓言,比如「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云云。

他的說法是好的——你是我心中最美的滄海,所以我要整夜不眠為你守下來——但實際上呢?元稹當時和薛濤正做著露水夫妻,而且很快地,就開始和朋友一起招蜂惹蝶、「偶逢游女暫相親」、「醉和春睡倚香懷」,而且並不低調地迎娶安仙嬪為妾,後來又娶裴淑為妻。——本來就要收尾的電視劇,卻又多了這麼多曲折的劇情,如果泉下有知,恐怕靜水深流的韋氏也會感到千瘡百孔才對。

對元稹的批判已經夠多了。現在,且不說他是有多麼地偽善和功利,我們換個角度,光從洗地的方面來說,韋氏也確實不能令元稹感到滿意。據陳寅恪先生考證,韋氏「拜烏迷信……實不能免世俗婦女之識……極一尋常婦女,非雙文之高才絕艷可比」。這就是講,韋氏並不是元稹的滄海,不過是片後海而已。究竟誰才是他的滄海呢?我看他本人也未必真正知曉。

我相信元稹曾經非常真誠地感謝過韋氏對他仕途和生活上的幫助,我相信元稹也曾非常認真地愛戀上才貌雙絕的崔鶯鶯,我更相信,他對於那些一夜之間的露水夫妻,都有至少那麼一瞬間,是真心的珍惜。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缺點、宿命和業力,用一生的時間,會慢慢呈現出什麼樣子,只能是冷暖自知。

這就像桑葚的詩——

他坐在我的椅子上。

我想念所有在我椅子上坐過的人。

他們蹭掉一點上面的塵土,

就象畫家颳去一點油彩,重畫。

整個的,都出現在最後的作品裡。

——桑葚《一個朋友的來訪》

只要是有過交集的人,所有的,都值得去愛;美好或是狗血,無論留不留得下來,都是油彩一筆;到最後,他(她)們共同構成了我。

只寫感情,就太小了。桑葚寫的是友情、人情、常情,這就是此詩的敏健之處。

4,

難道我們都是千瘡百孔,就沒有靜水深流了嗎?

元稹的悼亡詩寫得漂亮,但是有點尷尬,相比之下,梅堯臣也有幾首悼亡詩,寫得不算那麼漂亮,但是情真意切。

結髮為夫婦,於今十七年。

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

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

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生則同衾,死則同穴」,這樣的誓言也算是老生常談了,比如《詩經·唐風·葛生》中就有這樣的說法,「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但是,細細看來,梅堯臣此詩卻並不是簡單地起誓,而是別有一番動人之處。

首先,他列舉了事實基礎,「結髮為夫婦,於今十七年」。超過十五年,可稱為水晶婚,也算不錯了。

其次,他強調了雙方的精神狀態,「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又是一記加分。

再次,最重要的,他進行了現實的分析,「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按照這個說法,梅先生年邁體衰,確實也無法再和別的女人有什麼瓜葛了。

最後,感情的升華,「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尤其是最後一句,樸實中自有一種華麗,把它翻譯成現代詩,你就懂了——

《悼亡》

把頭髮結在一起,

做夫妻,

已經十七年了。

在身邊都看不夠,

現在你走了,我怎麼辦。

頭髮已經花白,

現在,我也沒什麼好活頭了。

我們死後是一定要埋在一起的,

因為還沒死,

我就一直哭。

5,

你以為這篇文章煽情之後就結束了嗎?那怎麼行。

再說兩點。其一,梅堯臣後來續弦了,娶的是年輕的刁氏,又生有三男一女,但他還時時夢見亡妻謝氏,時有詩作。其二,梅堯臣亦留有《花娘歌》一詩,「曲堤別浦無人處,始笑鴛鴦浪得名」,花娘,娼妓之稱謂也。

所以講,「靜水深流」和「千瘡百孔」,並非是你能選擇的,它們也都只是人生中階段性的狀態,就像桑葚所言,它們都會組成最後的作品。

因為寫得太棒了,所以我們再讀一遍——

他坐在我的椅子上。

我想念所有在我椅子上坐過的人。

他們蹭掉一點上面的塵土,

就象畫家颳去一點油彩,重畫。

整個的,都出現在最後的作品裡。

——桑葚《一個朋友的來訪》

與王寶強等諸位先生共勉。

相看猶不足,默默推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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