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想要一個女兒嗎

[我擠在逃生的人流中,一時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應該到哪兒去,耳邊滿是混著絕望和恐懼的尖叫。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誤入瘋狂的獸群中的土撥鼠,拚命鑽擠著還要不時抬頭確認位置,只能雙手蜷起,護住頭部。]

------1-------

我很幸運,在通道崩壞前逃了出來,其間經過了一條瀰漫著粉塵和血腥氣的樓梯,那是一條斷斷續續的樓梯,不少地方需要跳躍才能過去。許多人在這裡喪命,也有不少捂著傷口,試圖跟著我一起逃出去的。但是他們太慢。

從樓梯口跑到街道上,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身後的辦公樓已經起火,間雜著爆炸聲和破裂水管里噴出的水花,但它沒有完全倒塌,只是搖晃,右邊缺了一大角,分明是被炸掉了,焦黑一片。

我的城市被襲擊了。

人們衣衫不整的從我身邊跑過,有人從我的腳上踩了過去,衣扣劃破了我的手臂,包和我的腰帶纏在了一起——包的主人急著離開,直接把包丟下了。我循著他們來的方向望去,是一大片火光以及遮天蔽日的塵埃。我分辨了好一會兒,才驚懼地意識到,那兒是我的家!

我的女兒還在家裡!

我一頭扎進人流,朝著他們來的方向游去。

熙熙攘攘的街道摧毀了所有代步工具,就算是一輛自行車也絕無穿行的可能。往常只需要十分鐘就能走過的兩個街道,我擠了足有半個小時。在一個拐角處有一家貓咪咖啡屋,以前是我常帶女兒來的地方,現在裡面空空如也,地上歪七扭八地倒著兩三個貓爬架和從牆面脫落的布畫。我已經筋疲力盡,在這裡扶著牆角歇了口氣。

忽然,我感覺到身後一個柔軟的物體撞到了我的腿彎,我還沒回頭,就聽到帶著哭腔的聲音喊道:「爸爸——」

我激動的轉過身去,卻發現面前是一個尚不及我腰部高的小女孩兒。頭髮有點亂,但精心編過的髮結也清晰可見,穿著水藍色的公主裙以及布滿灰塵的松糕鞋。眼睛很紅,睫毛上還沾著淚珠。見我轉身,她愣住了。

「對不起——」她不經意的後退了半步,「我看錯了。」

「你和爸爸走散了嗎?」我問。

「嗯。」

我心想她大概也就11歲,比我女兒小一些。想到女兒,我把原本要說的「我幫你找吧。」又吞回肚子里。

我沒有時間。

她也沒再說話。我跺了跺生麻的腳,打算繼續擠回家去。

這時候一個大塊頭貼著牆,從另一邊挪了過來。我皺了皺眉頭,那個傢伙是朝著小女孩兒去的。他走近之後,我還是沒能看清他的樣子,是男是女都無法分辨,也許是背光,所以只能看清輪廓。我敢說,這是我見過的最高的人,足有2.5米,走路沉穩,大概力氣也很大——因為他似乎背著什麼,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還帶這麼多東西,這不是一個身體虛弱的人乾的出來的事。

他走到小女孩兒身後,沒發出一點聲響,小女孩兒毫無知覺,似乎是累了,眼神正穿過我,對著人群發獃。大塊頭把背上的東西輕輕放到地上,我看清了,那是一個麻袋,然後,見他緩緩打開袋口——

「你在幹什麼!」

我大叫了一聲,小女孩兒和大塊頭同時看向我,兩個人動作都有些滯訥,看上去就像父女一樣。我甚至一瞬間懷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我盯著大塊頭,全身肌肉都繃緊了,就像蛇捕獵時那樣和他對峙,小女孩順著我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像是明白了什麼,往我身邊靠過來。

看來她並不認識這個人,還好。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鬆了一口氣,更加理直氣壯看著他,警惕和厭惡毫不掩飾的寫在了臉上。大塊頭愣了一會兒,可能仗著人高馬大,居然無視了我,走近幾步,再次把手伸向小女孩兒。

「你給我收斂一點!」當小女孩畏懼地抓著我的褲子的時候,我心裡已經篤定,這個大塊頭不是什麼好人了,也許是個人販子。

既然他一言不發,我也沒有和他交流的必要了,我拍掉他伸過來的手,衝上前去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就像踹在棉花上一樣,他搖搖晃晃後退了幾步,我趁機後退,背起小女孩就衝進了人群。

-------2-------

我叫文修,男,30歲。十年前在一個馬戲團有一份扮演小丑的工作,那時候沒有名字,他們叫我蚊香。後來馬戲團倒閉,我領了最後一份工資就離開了。由於並沒有學歷和工作經歷,我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想找一份工作但四處碰壁。最後被一個理髮店收留了,他們對「蚊香」這個稱呼感到不滿,於是稱呼我為「文森特」,我無所謂,只是有點不太習慣,但我依舊還是沒有名字。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我再次失業。幾年的理髮店工作並沒有讓我攢下什麼積蓄,工資堪堪能夠維持生活而已。那次失業之後,我沒能像上次一樣幸運,再找到一份工作,公寓和心裡都開始結起蛛網。我開始蓄鬚並且酗酒,醉醺醺的爬上夜晚的天橋,看下面川流不息的車。我心裡計較著,這樣的高度跳下去未必致命,重傷的概率更大。而最令人滿意的情況是恰好落在一輛高速行駛的車前,生命結束之前還能經歷一次巨大的轉折——像劃一個直角一樣,下墜,然後橫飛出去。

這麼想著,我心裡竟然有種莫名的得意。伸手去拿放在護欄上的罐裝酒,卻撈空了。

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第一次遇到我女兒的。

我低頭一看,一個小屁孩正咕嘟咕嘟地喝我的酒。

「——你在幹嘛。」我的慍怒已經在語氣里醞釀,即使是面對一個看上去只有十歲的小傢伙,我也不打算放過他。

「咕嘟——等一下,」他含糊不清的嘟囔著,然後一仰脖子,喝掉了所有的酒,「唔,哈——」

「我口渴了沒忍住。」她放下罐頭,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唇,我這才注意到是個女孩兒,雖然是短髮,穿著破損的牛仔衣,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但頭上的發卡還是出賣了她。說完她擺出一副抱歉的表情,腳下卻時刻準備著逃跑——因為我也曾經這麼干過,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她有多緊張。

「喂——」她見我一聲不吭,有點不滿,「要不我去給你再買一罐?」

她打算開溜了,我壓根就沒打算攔著。我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趕緊消失。她哪能看不懂我的意思,鬼靈精的一眨眼就跑沒影了。

小插曲並沒有讓我打消剛才的念頭——好吧,我承認,有那麼一點點動搖。但是很快,沮喪和失望又淹沒了我,沒有了喝的東西,我只能像一座木雕一樣一動不動的看著橋下。

令我有點崩潰的是,不多時,她竟然回來了!手裡還拿著兩個冰鎮的罐子,罐子冒著白氣,她在很遠處就大聲喊我:「——木頭大叔,我給你買了一罐!」

誰要你給我買的啊!你不是跑路了嗎!

「是冰鎮的喲!」

誰關心這個了……

「給!」她好像十分開心。

我心裡吐槽著,但是伸手接了過來。

費力的拉開拉環,就著涼氣往嘴裡灌了一口。

「大叔你是要自殺嗎?」

「噗——」

聞言我嘴裡的酒盡數噴了出來,這個孩子是怎麼回事!腦子壞掉了吧,不對,看這麼准應該很聰明才是,但是直接說出來,情商無限接近於零啊!應該還是腦子壞掉了吧。

我有點尷尬,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也拉開了罐子。給我買的是酒,自己那罐卻還是碳酸飲料,看來剛才真的只是口渴而已,她並不喜歡酒的味道。

「以前也有人從這兒跳下去的啊,大多都是殘疾,因為不夠高,所以木頭大叔,」她抬頭很認真的對我說,「選擇這個地點很不明智哦。」

「這麼晚了你不回家嗎?」我想扯開話題。

她搖搖頭。

大概是個沒進孤兒院的孤兒,我心裡這麼想著,卻並不想了解,所以沒有追問。

「大叔你沒有孩子嗎?」

「我還沒結婚。」我為什麼要和一個小孩兒聊這種東西!

「所以沒有孩子嗎?」

「沒有結婚哪來的孩子!」

「不一定啊,我聽說很多人不結婚也可以有孩——」

「你知道的太多了!」

「好吧,」她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我想要儘快結束這段聊天的心情,繼續問道,「那大叔你想要有孩子嗎?」

「不想。」

「女兒呢?」

「也不想。」

「哦···」她瞬間聲音低了下去。

我不禁扭頭看了她一眼。

「大叔你得喝完,這兩罐飲料用光了我一周的零花錢,不許浪費。」

我真是多想了,這樣的小傢伙腦子裡整天天馬行空,一會兒一個主意。

十幾分鐘之後,她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個子不高,眼睛也就剛剛好能看到護欄外面,從她的角度估計就只有市中心那幾座高樓可以看了,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

我已經喝光了酒,有點煩躁,打算離開,可能不勝酒力,步子輕浮,她似乎都沒發現我已經走開了。

當我走到天橋的階梯前,打算下去時,身後又傳來了她的聲音:

「那你不想要一個我這樣的女兒嗎?」

-----3------

我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我問過她有沒有戶口之類的東西,如果收養孤兒的話,沒有那些會很麻煩,而且考慮到我的經濟能力問題,就算有那些也還是很麻煩。

但是她的回答乾淨利落。

「沒有。」

「很好。」

也許是時來運轉,我誤打誤撞闖進了一家公司的面試,再三道歉後他們居然將我留了下來,和先前的理髮店不同,進一步知道了我的狀況後,他們幫著我去註冊了戶口,我也拿到了身份證,上面寫著「文修」,至此我終於有了名字。出生年月是我編的,不過也差不了多少,就像我現在告訴你我三十歲,但實際上是我覺得我有三十歲,也許是二十九。

同樣的,女兒的戶口也隨之解決,因為有了穩定的工作,稍微努努力我也獲得了領養她的資格。她說她要自己取名字,好吧,最後戶口簿上出現的是「文子」這兩個字。

「你不覺得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吵嗎?」

「你是說蚊子嗎?」

「嗯。」

「挺好的呀,困的時候能讓人神清氣爽。」

後來的日子平淡的令人滿足。

現在的文子在念高一,十六歲。我覺得她的年齡也是編的,在我看來只有十四,但是她不承認。但即使是十四歲,也比我現在背上背的小女孩大幾歲。

「對了,你多大了?」我一邊在人群中小心翼翼的邁著步子,保證她不被碰撞,一邊偏過頭去問她。

「十歲。」

「你叫什麼名字?」

「石子。」

「小名吧?」

「嗯。」

「那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嗯——」她想了很久也沒想起來。

離家越近,我心裡越是忐忑不安。文子是個活潑好動的女孩兒,但是假期卻很少出門,在她看來,和同齡人一起玩是非常幼稚的事情。所以一想到炸彈引爆的時候,她很可能就在房間里,就在爆炸的範圍內,我就無法冷靜。

「抓好。」我對身後的石子說道,因為需要爬一個陡坡,是一棟高樓倒塌形成的。附近的建築倒了一片,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圩子,若是繞路得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況且人群擁擠,還不如從這裡直接攀爬。

我有些咳嗽,雖然石子很輕,但一直背著也很吃力。外衣被我脫了下來,當作繩子綁住石子,防止她從我背上滑落。這廢墟不比天橋,不僅高峭,而且鋼筋裸露,掉下去很難生還。

「快到平地了,石子,別睡著。」隔著襯衫我似乎感覺到了口水的滲透。

說是平地,不如說是接連的深坑,比起被震塌的建築,這裡的確乾淨不少,我仔細搜索著地上殘留的建築碎片,根據他們來辨認家的方位。

-------4-------

我發現煙是和烏鴉一樣的東西。

有煙往往意味著有火,有烏鴉往往意味著有禍。

火可能是在烹飪食物,是炊煙;也可能是在烹飪人群,是火災。

禍可能是飛來橫禍,也能躲閃;也可能是積弊成災,避無可避。

看到被夷為平地的戰場,我心裡像是鑽進了一隻刺蝟,它拚命擠進我的胸腔,擠進心臟,然後猛地將身體張開——整個屋子都已經消失了,除非文子出門,否則沒有生還的可能。

我恍如又回到了幾年前的天橋上,看那廢墟如同車流。

我甫一脫力,石子就從我身上滑落下來,不過並沒有受傷,只是從睡夢裡驚醒了。她從我身後跑到我身前,看著我布滿血絲的眼睛。我也失神,看到她嘴角的口水印,我笑了一下。

夕陽已經開始死亡,昏黃的雲染上紅色。整個地面都被金色的侵吞。轟炸是從這裡開始的,一路這麼鋪將開去,直往前能看到地平線。這裡也是人群遠離的源頭,但是現在已經荒蕪人煙——哦不,除了我和石子,還有一個人。

那個2.5米的大塊頭!

他為什麼在這裡!

他背對著我,站在不遠處,佝僂著腰。麻袋敞開著,看不清裡面有什麼東西。

我走了過去,拍了拍他的背「有水嗎?」

石子和我一樣,嘴唇都有些開裂了,我想給她喝點水。即使是向這個人販子要水。

大塊頭轉身,大眼睛厚嘴唇,要形容起來,說丑很合適。

大塊頭有些木訥的看了看我,然後指了指石子,發出一連串我聽不懂的音節。

「你是外國人嗎?」我有點疑惑,然後操著一口蹩腳的英文問道,「Are you a foreigner?」

這時候石子忽然跳了出來,笑著說:「叔叔,他是在說,『你想要一個女兒嗎?』」

「什麼?」我忽然驚了!

「他說,」石子吞了一口口水,指了指自己,很認真的對我說,「你想要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兒嗎?」

我心裡翻江倒海。

大塊頭見我不說話,一邊從麻袋裡拿出一個水晶球一樣的東西,一邊嘴裡不停咕噥著什麼。

石子就在一旁翻譯:

「你們這些人啊,總是很輕易地就活不下去,我覺得養一個女兒會讓你們輕鬆很多,所以,你想養一個女兒嗎?像石子這樣的,嗯——我以前好像給過你一個女兒,你看看——」

大塊頭手裡的水晶球漸漸勾勒出一個小女孩的模樣,他像一個魔法師,不,像一個造物的神明,將手中的水晶球,漸漸幻化成那個令我震驚的模樣!

「是她吧?我記得,你叫她文子——」

他碩大的手掌里,赫然站著身著牛仔衣的短髮文子,和幾年前天橋上我遇到的一摸一樣。

-----------end.隱藏關卡---------

上面的故事說到那兒已經結束了,只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告訴你們一點,意料之外的事。

當石子翻譯大塊頭的話的時候,我就已經意識到了,他們早就認識。

但是後來石子告訴我,那個傢伙是個慈善家,也是個愚蠢的妖怪。他總是出現在決定自取滅亡的人類身邊,用一些古怪的手段讓他們活下去,其中一種就是我所經歷的。

讓一個幼年模樣的人類去和自殺者打岔。

大塊頭的麻袋裡,裝滿了可以製造類人生物的珠子,那些珠子原本就有生命,大塊頭只是做了類似催熟加塑形的工作。美中不足的是,這些手工做出來的生命,和人類相比,生命周期要短得多,大概只有不到十年。而且,除了大塊頭的意願以外,活體也會擁有自己的意識。所以並不是很容易控制。

在石子的敘述中,文子被我領養也只是個意外,原本在喝光了我的酒之後,她就應該被回收了。可是她卻跑回去找我了。

「那現在她……」我指了指站在旁邊的,剛剛被製造出來的文子。

「還是十歲哦,」石子笑了笑,「但是按照大塊頭丟三落四的性格,也許忘了給她加上記憶,已經不記得你了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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