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留學生看日本民族
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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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作者:袁應笑,1989年生,浙江金華人。2011年畢業於北大中文系,2013年耶魯碩士,目前於伯克利讀博。
我辦過的簽證不算少,可是只有這一個把我辦哭。就是日本簽證。
接待我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的中年男子。他臉上所有皺紋都是豎著的,緊繃繃的,尤其是從眼角到嘴角的那兩道。以後我坐在大阪安靜到壓抑的電車裡,觀察滿車安靜而克己的日本人,一個個都緊繃著臉,不動,不說話;臉上若有紋路,也像極了車窗外的雨線,從眼角到嘴,豎而直的一道道排開。舊金山的日本國領事館。工作間的窗口可以眺望到碧藍的太平洋。一共去了七次。
第一次我去,被拒,理由是7月份我的美國簽證到期,而我計劃在日本呆到8月。我於是請教美國東岸去過日本短期項目的同學,他們大多將簽證材料寄往紐約或波士頓,無一例外順利拿到日本簽證,一個個都毫無波折。朋友建議我,將8月飛美國的機票改成飛回中國,這樣日本領事館就無權過問我的美國簽證。我於是改了機票,第二次去。那個滿臉豎線的男子拿著我的材料,去問他滿臉橫肉的女上司,然後迴轉朝我。仍然拒簽。強調我必須拿到新的美簽。不能在美國本土續簽美國簽證,又不能立即回國。我只得孤身跑去墨西哥城。墨西哥城的美國使館是我經歷的最高效的簽證機構。周一面試,周三給簽。如此我第三次去舊金山日本領事館。這一回滿臉豎線的男子終於肯看我的材料了,他拿著鉛筆一道一道地在我的材料上劃線,又用蠅頭小楷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下我需要準備或修改的材料。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排在他臉上的密密麻麻的皺紋。第四次,被拒。原因是我的行程先到中國,再到日本。「不可以先到中國,」滿臉豎線的男子轉達滿臉橫肉的女上司的意思,「否則你就應該回中國申請日本簽證。」第五次,被拒。理由是返程機票的日期跟日方材料上的日期差了一天。第六次。男子收下了我的材料,我幾乎以為成功。興高采烈地跟黑人保安道別,興高采烈地離開領事館,原路返回,刷卡進地鐵站。這時手機響起。接到領事館的電話,打電話的是那個堅線男子:「還有一點問題。請你立即回來。」我無法,只得迴轉。材料原樣奉還。又被拒。理由是我飛往日本的機票,在香港轉機。鬱積一個月的怒火噴薄而出。我忍著眼淚,捏著拳頭,大聲質問:「你什麼意思?你們到底什麼意思?你說我美簽到期,我飛去墨西哥續簽;你們說我不能先回中國,我一次次花錢改機票。昨天你不說,現在你跟我說我不能在中國轉機?你們日本哪個法案哪條法令,規定我去日本不能在中國轉機?你說清楚,你要怎麼樣?說,你他媽到底要怎麼樣?」我發誓我這輩子都沒這樣當眾大聲地用英語說髒話。我同學後來說:給簽證就像允許陌生人進你的家門。從法理上講,任何一個國家都有權無理由拒給簽證,就好像你可以沒有理由,拒絕別人進你的家門。更何況中日關係這樣差。
但那天我真的是火了。我這樣吼完以後,那個男人滿臉的豎線,忽然出現了一種奇妙的弧度。所有緊繃的豎直的皺紋,忽然癱軟下來,堆疊成一種奇怪的形狀。愧疚,那是。他神色由嚴厲轉為沉重,由沉重而晦暗。好像一瞬間受了什麼重大打擊。像一條高度戒備的狗,忽然變成服軟的貓咪。他用幾乎是沉痛的語氣跟我道歉,說是他工作失職,上一次沒有及早發現這個問題。他那個滿臉橫肉的女上司,在他身後,用極度冷淡的眼神看他。第七次。終於收下材料。三天後給了簽證。我的室友鈴木由佳,一直為日本簽證的事跟我道歉。她反覆跟我解釋說,日本人做事很認真——認真到過頭。彷彿領事館拒簽我是她的錯,一遍遍跟我道歉。後來她自嘲地說:「日本人都很變態吧?在日本也是這樣。我一點也不想在日本生活。」無比守時。日本領事館9:30開始辦公。我一共去了八次,每次都早到。9點29分,可以看見一排人影整齊地站在窗口之後;9點29分45秒,刷刷一片響,一排四個窗口四個窗帘同時拉開。淺草的某條街道。會出現這樣的奇觀:在時針指向9點正的那一剎那,刷拉拉一陣響,一排銀行與店鋪同時開門。
日本的新幹線與航空公司都以守時著稱。航班若有晚點,就有一堆工作人員出來鞠躬。我坐從京都到東京的新幹線,公告牌上寫14:36分出發。14:36,當真一分不多一秒不少。在函館Homestay,主人名叫小幡八代生。次日清早去學校。前一晚,主人與我們約定:明天早上7點35分出門,去搭7點44分的公交。在電視小說里看到日本反角們總是踩著點進門,原來事實的確如此。在伯克利上日語課。每周作業很多,其中包括弱智的抄單詞。日語與漢語對同一個漢字常有不同寫法,有時我寫得順手,就寫了中文。老師於是一筆一划地改,改完了還要求重抄。學日語並非我本意,而是系裡要求;幾次作業被改得一塌糊塗,我便覺得是日本老師為難中國學生。現在我知道,我的老師跟日本領事館那個繃緊皺紋的男人一樣,不過是認真。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自己喜歡在日企工作。在我們看來是剝削,在日本人看來,拼死拼活地努力工作,是天經地義。我去日本留學的同學很多,高中也有,大學也有;然而無一例外,全部回國。何況日企還奉行著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等級秩序。顧客是上帝,上司也是上帝。顧客被捧得高高在上。走進無論哪一家店鋪,都有無數人跟你微笑鞠躬問好。我猜那些服務生每天笑到臉僵。上司是一種近乎神聖的存在。我的室友由佳在伯克利的一家日企上班。日本的老闆過來視察,她因為害怕而請假在家。大概,這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民族,會如此在意旁人的看法。西方人說中國人要面子,其實日本人遠比中國人更要面子。日本的廁所,總是乾淨得光可鑒人。沖洗的按鈕旁往往還有一個古怪的「音姬」按鈕,一撳下就會發出滋滋的聲響,用來遮掩尷尬的聲音。有些馬桶的「音姬」,還能播放廣播和音樂。
所謂武士道精神,在我看來,不過是要面子的一個極端例子。中國人要面子,無非打腫臉充胖子;日本人要面子,可以為了面子去自殺。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描述日本人極其強烈的名譽感:日本人以適當的自殺來洗刷污名以贏得令名;發動侵略戰爭,心理動因仍是名譽:他們要在世界上贏得「尊重」——而他們也確實做到了。女人在意旁人的看法,所以日本女人出門必定化妝。她們覺得不化妝對不起別人。男人在意旁人的看法,所以日本男人永遠想要贏。他們覺得贏是應該,輸不可原諒。跟日本朋友一起看世界盃,日本對象牙海岸。本田圭佑在開場第15分鐘進了第一個球,從此大家一直在高呼本田的名字。後半場象牙海岸反追兩球,日本以1:2敗北,全隊鞠躬。日本朋友仍然抱怨:本田怎麼這樣。與某個年輕的、名叫遠藤的日本男生聊天,談到了日本的天皇制。我問他,日本人是否還尊敬天皇。他回答說:「我不喜歡天皇。因為我們輸了。」他接著沉默。遠藤還說,因為沒有考上好大學,他與父親關係惡劣。參加北海道的日語培訓項目。明明不過一個短期語言項目,大多數美國學生都抱著玩玩的心態,誰知分級考試嚴格得令人髮指,花了整整兩天,一共六個模塊。考試完了開始Orientation,發給我們每人一張表,要填寫的項目包括:「我的人生目標」,「長期目標」,「短期目標」,「日語學習在我人生中的位置」,「我現在所在的階段」以及「我在兩個月內要完成的事」。我的天。對於不服從群體規則的個體,採取極其嚴厲的態度。大阪與京都的電車,總是安靜得令人害怕。明明滿車是人,卻鮮有人說話,只聽到電車前行的機械聲響。從京都與奈良,我與一對瑞士夫婦與一個紐約男孩一道,一路用英語談笑。坐在紐約男孩後面的一個中年男子,忽然狠狠地瞪我一眼,然後起身,拿著報紙去了車廂後面。日本街道的乾淨,就像日本電車的安靜。表面是彬彬有禮,無可挑剔,卻總是讓人瘮得慌。
我至今還記得2008年我在鳥巢當志願者。有一天有日本選手出場,我負責的看台坐了小半日本人。無比齊心地搖晃太陽旗,有組織地吶喊口號。比賽結束後,其他看台都是瓶罐狼藉,唯有那一小片日本人坐過的地方,乾淨到不留一丁點紙屑。行走在京都的街道,就彷彿看見,鳥巢那一小片乾淨看台,被擴展成一個城市,一個國家。當我以極苛刻的眼光刻意去察看了數條街道,除了落葉以外沒有看見任何垃圾的時候,腦海中閃過的念頭不是「好乾凈」「素質真高」「令人尊重」,而是,「真瘮人」。路上沒有垃圾桶,所有人都把垃圾帶回家。家裡的垃圾遵循嚴格的垃圾分類:塑料、瓶罐、紙板、玻璃、可燃物。在函館,每周固定某一天會有某一種垃圾車停在門前。不遵循分類的垃圾,就會被拒絕上車。日本動漫里出現的群體排擠個體的故事,非常的真實。仍然是遠藤的故事。他在東京某個並不著名的學校學習電影。因為某種原因,他被日本朋友排擠。以後,他的朋友都是中國人。他的畢業作品,虛構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中國學生在飲酒會上被日本同學欺負,於是殺死了欺負他的日本人。我沒有問他,他被日本朋友排擠,是不是因為他的朋友都是中國人。半夜十二店,我們喝酒喝到醉醺醺。在隅田川的西岸,隔著河流看對面的東京展望台Skytree。我指著波光粼粼的隅田川問遠藤:東京的自殺率這麼高,這條河是不是有很多人來自殺。遠藤笑笑說:不會啊。大家都會選擇跳電車的軌道吧。比較快啊。無比守時。無比認真。無比要面子,無比爭強好勝。對個體殘忍。對失敗絕不原諒。這真是一個很可怕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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