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後最怕聽到你的告白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5 個故事
一
三月八號,大概是我今年上半年最糟糕的一天。因為在家裡考駕照請假的時間太長,實習公司直接在微信上把我辭退了。第二次小路考又沒考過,飽受教練白眼。我一個人心灰意冷地站在路邊等回家的公交,蓬頭垢面,衣服因練車髒得像躺在地上打了個滾。偏偏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同在路邊等車的老同學王凡。
即便多年沒見,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同樣灰頭土臉的,憔悴滄桑,像一個被生活毆打過的中年男人。我趕緊低下頭佯裝看手機,心裡慌張得不行。
記得剛考上大學時,一個已經結婚的小學女同學跟我說:「有出息了,戴上眼鏡,別光顧著往上看,也翻翻眼皮看看下面我們這些老朋友呀。」我尷尬得無言以對,只有乾笑。遇到老同學,其實也不是不想相認,而是不願意讓人覺得「當年回回考第一名的尖子生不是早該成為國家棟樑了嗎?現在也不過如此啊。」
不管是出於虛榮還是別的原因,我都想妝容得體精神煥發地出現在老同學面前。
尤其是王凡。
王凡是五年級的時候轉學到我們班的。那時候我是班長,負責收發作業和管紀律。他總是最後一個交作業,自習課說閑話、下課打架的永遠都有他。
因為連留兩級,王凡比其他同學都高大,五年級已經有一米八了。我批評教育他的時候,要仰起脖子踮起腳尖才能看全他的臉。他總是像欣賞一個雜技猴一樣笑眯眯地盯著我。我那些「要好好學習,按時完成作業,再打架我真的去告訴老師了」之類的話,在他眼裡似乎就是些笑話。
有時候,他會拿著一本數學練習冊,莊重地走到我座位旁請教:「班長,你看這個題目怎麼解呀?」他跟我說話時依舊笑眯眯的,好像在說:「小妹妹,給我講一個笑話呀。」
過不了幾天,他會拿同樣的題目來問我。果然他都沒有認真聽過。
為了表達對我的感謝,他經常從家裡帶一些零食水果丟到我的課桌洞里,然後在下課的時候不經意地敲一下我的桌子,或者拍下我的頭,「你桌洞里有薯片哦」。
胖胖的同桌跟我一起吃薯片的時候,總是偵探似地說:「哎,我跟你說,我覺得王凡肯定是喜歡你,想跟你談戀愛呀。」
二
小學快畢業的時候,班上同學開始互相寫信。大家在漂亮的信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祝你考上理想初中,永遠幸福」之類的話,樂此不疲。有一個女孩子收到男孩子寫的「祝你前途無量,勿忘我」,她不明白什麼意思,覺得這個祝福不好,讓我幫忙改成了「前途有量」。
王凡沒有給我寫過信,但給了我一抽屜的信紙。他知道我喜歡哪個明星,總是去買帶有這個明星照片的信紙,一本一本地往我抽屜里塞。
「我姐姐給我的,要這個也沒啥用。」他給我的時候總這麼說。這些信紙都是他周末騎車去縣城買的,我對此心知肚明,但沒有說穿過。
小升初的最後一場考試,下大雨。我沒帶傘,想著反正天熱,試也考完了,就直接衝進雨里。雨下得太大,讓人睜不開眼。王凡從後面喊我名字,把他的傘塞到我手裡,啥也沒說,飛快地消失在雨中。
等成績的漫長暑假裡,我天天窩在家裡看電視。那個時候沒有互聯網,沒有微信,同學間基本失了聯繫。有一天我媽騎車帶我去大姨家,一出村口就遇到了王凡,他騎著摩托車載著一個男同學從對面過來。我們四目相對時,眼神里都充滿了驚奇。我們兩家相隔很遠,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村口呢?
那時我正處在膽小敏感的年紀,想起同桌的話覺得心虛,加上媽媽在身邊,我連個招呼都沒打,跟他匆匆擦肩而過。
上初中後,我遇到那天跟他一起的男同學。
「那天王凡專門借的摩托車帶我去找你玩呀。他要去青島打工,說走之前想見班長一面呢。」男同學說完後,一臉「你懂的」表情,擠眉弄眼地跑開了。
我留在原地發愣。回想起那天的場景,很後悔沒能和他打個招呼。
初一時,我考上了奧賽班。這個班集中了全鎮成績優秀的學生,我第一次感到競爭的壓力。我再也不是能輕鬆考第一的尖子生,學習生活變得非常緊張,晚上經常寫作業到十點多,連午休的時間也要拿來做幾道數學題。
初二的一個中午,幾個調皮的男同學一臉壞笑地喊我名字,說外面有人找。那時正是期末考試的衝刺周,我被瘸腿科數學物理雙重夾擊,內心十分沉重。
我皺著眉頭跑出去,看到是王凡。他和兩個同學站在我們班後門門口,齜著明晃晃的牙笑。
烈日當頭,我抬頭看他的時候,眉頭皺得更緊了,心裡的一絲驚喜表現在五官上也變成了驚嚇。
「王凡?你怎麼來啦?」
「來看看老班長。上學怎麼樣?」他齜牙笑道。
「還行呀,學習怪忙的。」
「那你進去學習吧,送你個本子。」他把一個粉色硬殼筆記本塞到我手裡,拉著旁邊的男孩子嬉皮笑臉地跑開了。
我甚至沒來得及問問他現在在哪裡,過得好不好。
從那以後一直到今年的三月八號,十年了,我們都沒見過面。
三
王凡還是認出了我,主動走過來拍我的肩膀。我裝作驚訝的樣子,把埋進手機的頭抬了起來。「哎!是你呀!王凡!我咋沒看見你?」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表情語氣虛偽到連自己都討厭。
「老班長,我一眼就認出你啦。」他的眼角已經泛起褶皺,但笑容與少時一樣燦爛。
我們一路站在擁擠的公交車上,各自扶著把手搖搖晃晃。我心裡老惦記著今天的衣服特別臟,臉沒打粉底,說話的時候把頭埋得特別低。
售票員走過來,他搶著從兜里掏出來幾張皺皺巴巴的紙幣,執意幫我付錢。我想拒絕,卻什麼都沒說,一如上學的那些年坦然地接受他投送的零食。
我說我還在讀研,他沒有表現出驚訝,只是說:「你在外面上學真是越來越瘦了呀,好像也變得內向了。」
我想問他是不是早已結婚生子,又覺得不太妥當,只問了他現在在做什麼。
「現在給物流公司開車啊,賺得不多,圖個安全離家近唄。」他說這話的口氣跟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父輩們一模一樣。
「前幾年在工地做建築,錢是不少,太危險了。森生你還記得吧?我以前跟他在一個工地上,他讓鋼筋給砸死了,臉都砸碎了,我也就不幹回家了。」
那個黑黑瘦瘦的小學同學森生,我現在只能回憶起他還是孩子時的臉龐。聽到他的臉被鋼筋砸碎,我頭皮一陣發麻。
我們斷斷續續聊了幾個小學畢業後就再也沒有聯繫過的同學:尖子生孫強大學期間進了傳銷,家裡花了幾十萬也沒能拉他回頭;平日里不起眼的文星靠開汽配店成了暴發戶,買一輛摩托車就花了30萬。
「微信你有吧,加個微信吧?」快到站時,我主動提出。
「有的,我有微信的。」王凡有些激動,像當年我要他趕緊交作業一樣,手忙腳亂地從兜里掏出手機。那個國產手機屏幕都碎成蜘蛛網了,能隱約看出屏保是個兩三歲的小女孩。
大概是他女兒吧,我心裡這麼想,終究沒有開口問,匆匆下了車。
到家後收到他發來的幾條語音,大概就是「到家了沒,吃飯了沒,這麼多年沒見,今天遇到老同學很高興」之類的話。
我客氣回復後翻了翻他的朋友圈。多半是《她一開口所有人都驚了!》《不可思議!發生在農村的真人真事》之類的鏈接,偶爾有幾張女兒的照片,因為像素太低拍得模模糊糊。
我沒有翻到他老婆的照片,只看到半年前的某一天他發過一條狀態:真的好想你!
好奇心作祟,我找了一個他同村的小學同學,打聽情況。那個女同學已經出嫁很久,在朋友圈瘋狂刷屏宣傳她代理的三無面膜,有時候晒晒兩個兒子。
女同學表示他們村子太大,嫁人之後也很少回去,所以不了解,但她熱情地允諾下次回娘家幫我打聽打聽。
四
一個月後,我回學校寫論文。女同學突然發來幾段長長的語音,告訴我打聽到的情況。
王凡結婚有三四年了,去年老婆和他吵架,一氣之下喝了農藥,沒能搶救過來。現在他一個人帶著孩子,日子過得挺可憐。幾個好心的媒人給他介紹對象,都被他一一拒絕。
女同學給我發語音的時候,旁邊聲音嘈雜,孩子咿咿呀呀地喊媽媽。說到最後她嘆了一口氣。
我怔怔地回了句謝謝,對著電腦上密密麻麻的黑字思緒萬千。
結婚,生子,喪偶,這些對我來說如此遙遠的事情,像一把斧子,一點點把王凡鑿成現在的模樣。可無論如何,我都不願把「鰥夫」這個詞加到他頭上。
不是說愛笑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差嗎?那個總是齜著明晃晃的牙沖著我笑的王凡,命運不該這麼對他。
當晚我發了條狀態:多麼希望聽說你現在過得特別好啊。
他給我點了個贊。加微信後,我的每一條狀態他都會點贊評論,雖然大部分時間總是插不上話。我屏蔽導師,吐槽論文難寫想去死,他評論個「呵呵」。我曬旅行照,他問我今天不上課嗎。我發男朋友的照片他會好奇地問這是誰。
我希望他過得好,但不想再跟他有什麼交集。我們現在相差太多,除了聊聊往事,提幾個能叫出名字的小學同學,實在無話可說。
前段時間我又請假回家學車,在朋友圈吐槽天氣太熱教練太嚴,他在下面留言:你在哪裡練車呀,你幾點去練車呀。
我感覺到他似乎想來看我,卻沒能主動說出那句「你要來找我玩呀」。
直到我走的那天早上,他仍通過微信語音問我在哪裡坐車,幾點的車。
他果然來了,發信息說已經看到我坐的車停在路口了,馬上就到。這時,車子正好開走。
我給他發了一句「車子走了,下次再見吧」,外加一個大哭的表情,裝作很遺憾的樣子。
車子開走的那一瞬間,我深深舒了一口氣,看看頹敗的自己,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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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遼遼,現為研究生
編輯 | 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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