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鐵北到東莞的姑娘們

東北經濟的衰落已經造成一種集體性感傷,《鋼的琴》這樣的影視作品正是對這種情緒的描摹。「共和國長子」的失落,並不只是工廠的荒廢,還是無數家庭平常生活的斷裂。就像那些下崗工人,用自行車載著自己的妻子去地下舞廳上班。

這個故事裡的主人公,就是隨著時代沉浮,在某個混淆了時間概念的舞廳里不停地轉動。北上南下,誰又知道,哪種生活是值得過的?

「漲價了,分了檔次,年輕的10塊錢一曲。像我們這樣的,還是5塊錢。」

大年初三,長春正常營業的只有零星的幾家飯館、KTV,再有就是十幾年如一日的舞廳。

和我說話的叫陳莉,今年31歲,是長春一家舞廳的舞女。

幾乎東北每個像樣點的城市都能找到這樣的舞廳,它們是上世紀90年代下崗潮退去後浮出水面的礁石,一度成為下崗職工的社區再就業中心。舞廳一般分為亮曲區和暗曲區,亮區里大家跳著快三、慢三、恰恰等正常舞蹈。暗區里站著百八十個女人,那燈光暗到「伸手不見五指」。5塊錢一曲隨便摸……

我認識陳莉已經7年了。她喋喋不休地跟我說起「老舞女」們的近況。

「小雪男朋友被捅死後去了南方。」

「人妖換了家舞廳,前幾天她還上了電視。」

「燕兒發病,沒了。」

這些人都是7年來我在這個舞廳結識的。就像7年前的陳莉一樣,剛到舞廳的她們雖然是跳「暗曲」的,但因為年輕就總是站在燈光最亮的地方。

7年前我問過許多「舞女」為什麼來這兒跳舞。年輕姑娘們回答「好玩」,歲數大些的說「掙錢養家」,最老的年近五十的會吐口痰然後罵一句「那××還有啥招兒」。

那時我還剛上大一,體重比現在輕20公斤。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剛剛提出4年。舞廳不遠處的購物中心正在修建。東北下崗人數還在增加,大連、瀋陽、哈爾濱的舞廳里也都人聲鼎沸。

小雪男朋友被捅死時我也在舞廳里,幾個小夥子因為碰撞繼而爭吵然後拔刀相向,典型的東北式鬥毆。這些年舞廳里類似的事情少說也有十幾起。

「人妖」遊走在長春四五家舞廳里好幾年了,但真名叫什麼沒人知道。她是變性人,手術做得並不算好,光線稍亮的地方一眼就能被看出來。「我就想找個男人抱抱我。」她對我說,「沒有燈光我才成了真正的女人」。

「燕兒」長得很漂亮,她說自己得了重病,在舞廳里是想找找「人氣」,覺得大家都在陪自己。「姐姐請你跳支舞吧。」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像她那麼漂亮的「舞女」在舞廳里幾乎沒有主動拉客的,只有她。

當然,更多的是像陳莉這樣輟學無處可去來邊玩邊掙錢的。舞廳一般中午開始人多一直到夜裡12點,即便是長得不怎麼樣的「舞女」也能掙到200塊錢左右。

舞客主要是無業年輕人、失業中年人,再有就是寂寞老年人。舞廳里裝潢幾十年如一日從未更換,裡面人影幢幢看不清面孔只是不停穿梭的黑影,放的歌多半是年代模糊不知所云的。

圖 | 地下舞廳昏暗的燈光會助長人們的慾望

「這裡面待著,也就把時間忘了。好像過去和現在都在眼前。」和我說這話的是個六十多歲的大爺,每天帶著饅頭榨菜和10塊錢進舞廳,坐上一天,摟著「舞女」摸兩曲後回家。

那時候長春市一茬接一茬冒出來的都是洗浴會館,廣播里放著「某某某洗浴,不止能洗澡。」幾個舞廳互相會放炸彈趕走對方的客人。

許多人都說過要離開,5年前陳莉也離開過舞廳,走之前她對我說:「我要走了,不能總這麼過。得好好活著了。」2012年,再次見到陳莉,老了許多。她不再站在燈光最亮的地方了,那裡現在是一群不到20歲的女孩,她站在了更黑的地方。

離開的幾年裡,陳莉去了廣東,先是在深圳做銷售,半年下來什麼都沒賣出去。後來又去了東莞,在工廠里每天安皮鞋底,每天工作14個小時。兩個月下來,手上皮脫了一層,似乎是必然,陳莉走進了桑拿會館,成了一名「技師」。

很多人說「技師」是最容易賺錢的,床上一躺,等著數錢就行了。「比當女工還要辛苦。」陳莉那段時間每天要接至少5個客人,每個要「服務」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里還沒有空下來的時間,都是在完成各種「服務流程」。她們的月經總是紊亂的,消炎點滴更是常年掛在休息的房間。

「賺錢嘛,也就是名聲不好點。都是自己選的路。」

一個四十多歲總是喜歡穿深V紅色超短裙的「舞女」告訴我她也當過「技師」,只不過是在長春。有一次轄區派出所掃黃把她抓了,在水泥地上蹲了一晚上。

「你這麼大歲數了,有人找你嗎?」民警翹著二郎腿問蹲在地上的她。

更多的時候她喜歡聊她上了初中的孩子,懂事、學習好,從來不問媽媽的工作到底是什麼。

上了年紀的「舞女」大多有丈夫、孩子,很多是由丈夫送來賺錢,就像很多人都知道的「鐵西區故事」一樣,下崗的丈夫騎自行車送妻子去賣淫。

這幾年,工作似乎更難找了。新聞里一年年重複著「今年是應屆生就業最困難一年」。舞廳里,年輕女孩越來越多。

「後來,再後來就想家了。」陳莉解釋自己為什麼回來。她有些猶豫,可能原因不止如此,就像舞廳的角落、卡包里時常有人「飛葉子」(大麻俗稱)、「溜冰」(冰毒俗稱)一樣,這些她們不會再和你說。

「新年有什麼願望嗎?」2014年的大年初三,我問陳莉。

她很得意地告訴我,她在鐵北買了房子。「九十多平米。都是跳舞掙的錢。」願望是掙錢。

鐵北,是長春火車站以北地區的統稱,那裡是市區房價最低的地方。這是這兩年長春重點發展的地區。

陳莉貸了20年款,她說要爭取10年還上。「我現在就想這個舞廳一定要能再開10年,讓我把錢還上。」

在議論陳莉這樣的人時總有人會說:「她們干點啥不好呢?非得干這個。」

我不知道答案應該是什麼,但或許是命運的不公,讓她們總是在通向其他遠方的道路上頭破血流,不得不回到原點,在這個混淆了時間概念的舞廳里不停地轉動。而從剛進入舞廳時,站在亮處的她們便看到了終點——漸漸走進無人知曉的黑暗處。

當然陳莉和小雪她們並不認可我對她們人生的判斷。當我這樣和她們談到命運時,她們的反應是:「小逼崽子真能胡想。」

8年過去,我也回到原點,干著父親和爺爺以前的工作,而舞廳四周還是一家上百年的糕點店和茶葉店,木板牌子倒在一旁,還是快倒閉的樣子。

已經是和陳莉跳的第三支舞了,旁邊是烏泱烏泱抱作一團的男男女女。旁邊一個「舞女」脫下了裙子。

「你覺得好玩嗎?其實不怪別人說,我們真挺賤的。」陳莉把頭轉向另一邊的亮曲區。遠處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奶奶站在柱子下,等著有人邀自己跳一支慢三或是恰恰。

「你說我老了嗎?」她問我。

「老多了,就差頭髮沒白了。」

「謝謝。真想快點變老啊。」陳莉說。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由雷磊、王天挺等青年媒體人共同打造,致力於真實故事的發現和價值實現。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作者邵世偉,現為互聯網公司員工

推薦人 | 李國慶


推薦閱讀:

再見羅根,我的大英雄
男與女:最好的結局
《艾迪芬奇的記憶》:向死而生的藝術
遮羞布
五·桃木秋(上)

TAG:东莞 | 生活 | 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