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紀土耳其的「伊斯蘭主義」
*本文最初是在 2015 年 12 月用於回答知乎問題「埃爾多安是誰?怎麼評價他做的事?」,今天重新修改了文本表述,並從以前寫過的一篇文中增添了一些內容,重新優化了表述。原答案也進行了修改,和本文內容一致。
現代國家的形成往往伴隨著官僚機構的膨脹、對社會的全盤接管,因此許多國家機器的發展和二戰密切相關,或者是在二戰期間膨脹,或者是在二戰後出現。包括美國、德國、印尼等許多國度,都在二戰前後經歷了類似的一番轉變。
但還有一些國度,其「國家化」的歷程需要追述得更早一點,比如土耳其。
1908年,土耳其發生了一起憲政革命,由當時的年輕軍官們發動。這些軍官對當時的奧斯曼帝國政府非常不滿,因為它在日益崛起的西歐列強面前太過被動,而遭致這種局面的源頭是當時阿布杜·哈米德蘇丹的個人作風,他和俄羅斯帝國的亞歷山大三世幾乎有一樣的神經質政治品行——而這些年輕軍官們,正試圖以革命的方式破除舊體制,停止英法奧等列強繼續對奧斯曼民眾施加剝削的可能性。這場革命獲得了廣泛的民眾支持,所謂的民眾,是指當時「奧斯曼人」。奧斯曼人是一個在我們今天看來比較陌生的身份種類,它以奧斯曼帝國為框架,以伊斯蘭價值觀為紐帶,在過去的數個世紀,它為北非、大敘利亞、安納托利亞、巴士拉、美索不達米亞和漢志等區域的民眾,提供了一個共同的平等身份。這是一個非常獨特的現象,因為這種大規模讓民眾有認同感的狀況,實際上是工業化之後才能實現的,因為在生產力低下的時代,政治的影響力很難擴散到社會的各個層面並形成共同歸屬感。甚至在今天早已工業化的華北,也有許多「要北京,不要首都」、「要弄堂里,不要外地小癟三」的地方性偏見,宏偉的認同感在全世界都是疏遠於民眾的,這是一種規律。但是在奧斯曼帝國,卻有不合常理的共同感認同。這就需要追述到奧斯曼帝國的宗教性,伊斯蘭教在公元 7 世紀後產生的「後來之明」為它規避了被種族主義利用的缺陷,它否認種族的合理性,甚至將對祖先的崇拜也視為有違教義——這種嚴苛的規則也帶來了相應的好處,那就是伊斯蘭背景的人們會有非常親密的認同感,並形成龐大的文明共識。所以在奧斯曼帝國,沒有種族的身份認定,只有宗教的身份認定,「奧斯曼人」基本等價於穆斯林。土耳其語的Milli一詞,在翻譯成其他語言時往往表示「民族」的含義,但在土耳其語中始終表示「伊斯蘭民眾」、「伊斯蘭社區」。1908 的憲政革命,出發點正是保護這個社會,使被外來力量剝削的穆斯林群體重獲社會自由。但是這場理想主義者的革命幾乎剛開始就受到了致命的精神創傷——1912 年前後的起義中,阿爾巴尼亞宣布從奧斯曼帝國「獨立」。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奧斯曼帝國失去過許多地區,對他們而言這是「穆斯林被基督徒所奴役」。這的確是有根據的,至少從今天的歷史學研究可以得到許多結論,比如埃及和阿爾及利亞民眾在一戰時是如何被協約國集團強迫,又有何等離譜的傷亡率。在奧斯曼民眾的理解中,這些區域是被列強佔據的,是總有一天會被解放回來的。而另一部分地區,比如希臘、保加利亞、波斯尼亞等等,都是基督教的,對奧斯曼帝國的所有人而言,他們的獨立是相對「合理」的事件。而阿爾巴尼亞就不同了,他們是穆斯林,而且是「自願獨立」。儘管在今天的我們回顧歷史時,會認為身處巴爾幹的阿爾巴尼亞,受到西歐民族主義的影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放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下,這起事件仍有巨大的影響力。可以類比一下,如果有一天江浙民眾表示:「你們這些北方人都是 O3 染色體,我們是 O2b 染色體,種族不同、八字不合,所以我們要獨自建國。」(完全為了舉例說明,恕不討論內容是否正確。)那對於堅信中華民族大團結的主流社會,造成的感情傷害會是致命的,可能帶來的政治風向轉變也不可估量,所以回到當時的奧斯曼帝國,就很容易理解當時的革命黨人是何種心情——被「背後一刀」刺痛了感情的革命黨人,再也不相信宗教的紐帶作用,轉而開始學習並實踐西方的民族主義價值觀。所謂民族主義,即把「民族」視為一個人格化的實體,認定它有自己的意願、生存狀態和利益訴求。為了民族利益,其他東西多半是可以被無視的,包括任何一個人的具體人權,也包括一些更宏偉的認同感,比如「奧斯曼人」的宗教身份。歐洲民族主義剛出現時也是這樣的,限定在民族範圍內某種「新教」,往往伴隨著對更宏偉的「基督徒」身份的否認,成為戰爭總動員的依據。1912 年開始,奧斯曼帝國被革命黨人逐步改造,轉向民族主義。「民族利益」的主體被限定在土耳其語為母語的人群。阿爾巴尼亞人、庫爾德人(波斯人的一支)、阿拉伯人自然被排除在外——這個愚蠢的轉向當然引發阿拉伯民眾的不滿,從感情根源上激怒了各阿拉伯地區,並在一戰期間引發了「阿拉伯大起義」運動,推動了大敘利亞、漢志和伊拉克地區的獨立(當然也存在「被獨立」的情況,主要是伊拉克)。一戰後,革命黨人與德國站在一邊並慘敗,奧斯曼帝國的外在框架已經分崩離析,脆弱的政府遭到洗劫,尚在帝國框架在的「奧斯曼人」,既土耳其語、庫爾德語的民眾,集結在凱末爾的旗幟下發動了群眾革命,擊退希臘政府和英國英國的瓜分企圖。
革命本來是以「保護奧斯曼帝國」為目的出發的,但是在過程中卻被凱末爾進行了修正——最終奧斯曼蘇丹流亡海外,帝國實體不復存在,建立了共和體制。奧斯曼民眾的宗教情感維繫當然不受政治體制的影響,因而仍然廣泛存在著。1923 年,「土耳其共和國」正式運作,凱末爾的共和國政府開始刻意壓制「奧斯曼人」的身份認同。明面的理由看起來很明顯:曾構成「奧斯曼帝國」大半的阿拉伯民眾已經分別建國,再維持「奧斯曼人」身份已經名不副實;「奧斯曼帝國」作為前朝,本身就是政治不正確的,所以不應再維持其身份認同。但更深層的原因沒有被擺上檯面:「奧斯曼人」是一個宏偉的身份認同,以伊斯蘭價值觀為核心,而凱末爾的土耳其共和國,奉行的路線和舉措,都是基於民族主義價值觀的,與伊斯蘭價值觀根本抵觸。很容易理解,納粹主義的「德意志人」身份,與「天主教徒」身份水火不容;「中華民族」、「那年那兔」的理念,顯然與「共產主義解放世界」的理想水火不容。同等類比,「土耳其人」的民族身份,是根本抵觸於伊斯蘭價值觀的,民族主義的務實與狹隘,和宗教本位的普世博愛,完全是不同的存在。在政治語言上,這些矛盾可以用巧妙的語言進行調和,暫時蒙蔽民眾,但是並非長久之計——「民族主義」和「伊斯蘭主義」的社會理念衝突,從 1912 年爆發開始,在 1923 年取得了階段性的結果,那就是凱末爾的民族主義團體打著「伊斯蘭主義」(奧斯曼帝國)的旗號獲得政權。在建立政權後,共和國政府發行了《土耳其史綱要》,御用學者們費勁心思按照其授意貶斥伊斯蘭教,藉以張揚「土耳其的民族認同」,認定是「伊斯蘭教的惰性」逐漸泯滅了土耳其人的創造力。結論當然就是「衝破伊斯蘭的束縛」,為共和國政府提供採取「超常手段」——也就是不符合伊斯蘭原則的手段提供依據。共和國政府陸續頒布法律,禁止庫爾德語,取締庫爾德人名,改變庫爾德語的省份名稱,強制庫爾德人遷移,派遣武裝力量鎮壓、清洗庫爾德地區的民眾,以戰爭的手段使許多庫爾德人成為國內難民,迫使他們去往土耳其人佔據主流的省份生活,以實現環境同化。庫爾德民眾逐漸意識到,自己仍停留在富有宗教博愛感的「奧斯曼人」時代,而共和國政府卻已經在另一條陌生的道路上,以民族主義的理念推動現代化,以人權和宗教良心為代價。
1937 年,在德西姆省發生土耳其軍人強姦庫爾德婦女事件,庫爾德人明確感受到種族欺凌,民族反抗意識被完全激發,聲勢最浩大的一場的民族起義由此開展,而與之相對,也遭受了土耳其政府的最殘酷的一次鎮壓。在政治環境終於有所輕緩的 70 年代,「庫爾德工人黨」產生,但迅速被共和國政府取締,成員被處死和逮捕,庫爾德民眾認識到「沒有和平的出路」,進而採取武裝手段,20 年的鬥爭造成了三萬多人死亡。在長達 70 年的時間裡,「土耳其共和國」堅定不移地貫徹了民族主義,對伊斯蘭主義進行打壓,對伊斯蘭同胞進行戕害,因為他們是所謂的「異族」,是被專政的對象,是走向西化的道路上的犧牲品,是極權機器運轉的燃料。這就是集體主義的邏輯——為虛構出來的一些概念,要求民眾犧牲一部分,或者是犧牲這一代造福下一代,或者是犧牲西部造福東部,所謂的「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無非就是在大名大義的旗號下玩雙標,將「集體利益」的帽子蓋在每一個個人頭上,然後讓站在帽子上的那些人獲利。在二戰後,整個歐洲都意識到民族主義的缺陷,在基督教的博愛理念下,重提聯合與發展,重新建構宏偉的「歐洲人」社會認同感。而土耳其的共和國政府,卻迫於慣性繼續奉行民族主義,對庫爾德人的迫害,猶如德國民族主義對猶太教「異族」,或者對斯拉夫「異族」的迫害,幾乎可以稱為納粹延續。但是歐美對這種迫害保持了容忍,認定這是「民族國家」的必經之途,除非庫爾德獨立建國。土耳其的自由主義者對這種狀況表示質疑使,被軍政府剝奪了話語權;庫爾德的民眾試圖獲得平等的權利時,被槍口迫使到只能依靠武裝鬥爭來實現自由。內部的一切不民主和動亂,根源都是共和國政府的民族主義原則。共和國政府愚蠢的外交政策,還讓土耳其民眾被迫中斷了與周邊阿拉伯地區數個世紀的友誼——民族主義意味著對「國家實力」的痴迷,共和國政府炮製所謂的「戰略機遇期」,在美國和北約支持下試圖主導中東格局,先後參與巴格達條約組織、北方屏障組織和各種區域軍事組織,力圖實現「大國夢」,實現「土耳其民族的偉大崛起」。五六十年代,共和國政府屯兵敘利亞邊境,與敘利亞的關係由此惡化;八九十年代,甚至開始出兵伊拉克,而且和以色列交好,這無異於某種意義上的「自絕於人民」。北非各國、埃及、敘利亞、約旦、巴勒斯坦、伊拉克,無一對土耳其有什麼好感。值得一提的是,在 70 年代的塞普勒斯事件,土耳其的共和國政府,沒有獲得任何一個伊斯蘭國家的鼎力支持,與一直被援助的巴勒斯坦相比,其不受待見程度可見一斑。
內政糟糕、外交惡劣,90 年代蘇聯解體後,土耳其共和國的戰略價值急劇下降,加入歐盟變得更是遙遙無期,民族主義的國家理念,終於顯得一無是處了。早在 70 年代,內吉梅丁·艾爾巴坎就已經提出了類似觀點:共和國政府奉行民族主義的原則,是一個非常糟糕且落後的舉措,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效仿歐洲,在傳統宗教價值觀的基礎上,建立一套現代身份認同。1998 年,卓有先見之明的艾爾巴坎,在專制體制日益無力的環境下,終於憑藉民意入住總理府,宣告伊斯蘭主義重歸政壇。在執政的當年,艾爾巴坎就建立了「D8」組織——八個跨亞非的伊斯蘭發展中國家互助體。伊斯蘭主義卻莫名遭到歐美的極大忌憚,在各方的聯合施壓下,繁榮黨的執政地位被取締。這種矛盾的做法引發了許多質疑——在一方面,歐美要求土耳其解決緣起於民族主義的內政問題,作為加入歐盟的條件;而另一方面,卻阻攔土耳其民眾,禁止他們改變民族主義的投票結果。但是社會的訴求不可阻擋,在 2001 年,埃爾多安建立了經過修正的伊斯蘭主義政黨——正義與發展黨,並很快當選執政黨,持續至今已經十幾年,目前正在嘗試打造總統制國家,要以伊斯蘭價值觀,重建土耳其與庫爾德的共同身份認同解決內政問題,以伊斯蘭友誼重建與周邊阿拉伯國家的關係建立外交圈。在歐盟狀況日益糟糕的今天,埃爾多安索性降低入盟的期待,不再信任借口推諉數十年的歐盟,而選擇鞏固與阿拉伯民眾的友誼,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正發黨以伊斯蘭主義的理念執政,核心人物正是埃爾多安,這兩個因素缺乏任何一個都會讓事情變得毫無意義——缺乏伊斯蘭主義的土耳其將毫無進步,而缺乏埃爾多安的政治智慧與手腕,那伊斯蘭主義的理念也難以實踐。埃爾多安近幾年的一些作為,多數表現了他精明的特點——在埃及民主革命後,埃爾多安立即前往開羅,公開支持人民意願;而在賽西軍政府奪權後,埃爾多安態度鮮明地表示反對,充分表現自己支持民意而非強權的立場。在「阿拉伯之春」期間,他還訪問過突尼西亞和利比亞。常年被人詬病的庫爾德問題在近幾年很少被提及,原因在於它已經得到了非常自然的解決方式。以伊斯蘭主義的原則,庫爾德人和埃及人、巴勒斯坦人一樣,都是平等的伊斯蘭同胞,無論是人權還是客觀的社會地位,都已經有不言而喻的正常化。2011 年,埃爾多安宣稱「德西姆事件」(即上文提到的 1937 年軍人欺凌事件)是土耳其當代史上最悲慘事件,並代表共和國政府,就殺戮行為道歉,成為 80 多年來首位為此事件道歉的領導人。在提及「庫爾德問題」時,他還有一個耐人尋味的說法:「我不認為土耳其存在所謂的庫爾德問題。我的庫爾德同胞們可能有需要解決的問題,但這不構成一個『庫爾德問題』。」這番表述非常微妙地表達邀請預覽了埃爾多安的理念:庫爾德人不作為一個特殊族裔被區別對待,而是像土耳其境內的其他居民一樣是同胞兄弟,也和這些同胞兄弟一樣存在一些有待解決的問題,民族主義的劃分已然不存在。外界對埃爾多安及正發黨的研究,得出「缺乏對種族性和種族需求的理解」的結論,也從側面反映了正發黨的伊斯蘭價值觀,因為在他的認知中,只有宗教身份在界定著人,而種族、血緣的劃分是狹隘而不必要的。就我個人來說,我認為埃爾多安唯一的失策,在於他對敘利亞內戰的錯誤介入。其實巴薩爾和埃爾多安很相似,都選擇了符合民意的發展發展,埃爾多安確實不該迎合歐美的一時衝動,與巴薩爾敵對的。這應該算是埃爾多安的一個機會主義失誤,是一個比較矚目的缺憾。將伊斯蘭主義穩定發展下來的正發黨,也成為許多其他國家願意了解的對象。2011 年,阿盟舉行「土耳其模式發展經驗」研討會;在北非,許多阿拉伯政治組織的命名也在效仿埃爾多安的「正義與發展黨」。少從言辭和目前為止的實踐上看,我想埃爾多安是成功的,我很不希望再出現一次極權主義的政變。或者話撩得乾脆一些——高級軍官們可以試試辭職從政,然後到大街上拉選票,用最真誠的語言訴說自己真實的主張,我相信「民意所向」的軍方會得到有趣的結果。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