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我還沒想好

(語音版可以移步微信公眾號:小仙女的肉包子)

諸君,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1)

我近來一直做一個噩夢。

……有千絲萬縷水草困住我,繞過我的兩腋,穿過我的四肢,大腦——大腦也是空的,被尖長的草葉穿透,有透明的水蛭在裡面蠕動。

碧綠的水波搖晃,我的軀體隨之搖動,像幼年時候躺在小小的搖籃里,媽媽細長白皙的手握著搖籃邊,搖啊搖,搖啊搖,妞妞睡著啦……

可是我不能醒,我明明知道這是夢,眼睛卻壓著黑霧,濃稠得化不開的黑霧。

模模糊糊,朦朦朧朧,有細微的聲音鑽進耳朵里,像風吹過耳朵邊細微的茸毛——

"妞妞很乖……妞妞會乖乖的……妞妞知道錯了……別不要我……"

是稚嫩的小女孩的聲音,像六月山間潺潺流動的清泉。

然而這聲音裡帶著哭腔和斷斷續續的抽泣,像山泉被六月烈陽炙烤得斷斷續續,緩慢地沖打著石基。

我的身體正在下沉,落到那無盡深淵裡。

我知道這是夢。

可我不能醒。

"小瑩,快醒醒,要遲到了!"

媽媽走了進來,邊說邊利落地拉開了窗帘,刺眼的陽光立即充盈了整個房間。

我猛地一下直起身。

媽媽嚇了一跳,"還以為你還要賴幾分鐘嘞,今天怎麼這麼勤快?"

"嗯。"我低低地應了一句。

"趕快換衣服洗漱,不然遲到了!"看到我醒了,媽媽也就帶了門離開了。

我慢慢脫著睡衣,手掌處一片潮濕。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背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我叫柳瑩,一個普通的女高中生。

"叮鈴鈴——"學校的上課鈴要命地響著,我飛奔著,嘴裡叼著一片吐司,恨不得腳上生兩個風火輪——哪怕不能到燒了這教室也好!然而樓梯轉角處老班的腳步聲卻越來越清晰。

"好險!"

終於在老班的溜光的"聰明絕頂"出現在講台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長舒一口氣,身邊的人和我異口同聲地感嘆。

和我一樣匆匆忙忙踏著鈴聲進來的女生叫韓佳琪,我同桌兼死黨,一個蘑菇頭賴床小女生。

回到座位,一時半會還有點喘,我慢慢調整著呼吸,韓佳琪這小妮子卻嘰嘰喳喳地來找我說話——

"哎哎,瑩瑩、瑩瑩,你說今天會不會聽寫課文啊——"

"可能……呼……吧。"

"哎哎,瑩瑩、瑩瑩,你看老頭(我們班主任)地中海海岸線又升了誒——"

"額……他好像……在看你。"我低頭打開書包準備拿出課本早讀。

"哎哎,瑩瑩,你書包里這是什麼——"說著她的手就伸過來了。

我下意識地朝著她的手的方向看——今天走得急,現在用的書包洗了沒幹,背的還是用了兩年的舊書包。

書包一個不明顯的夾層拉鏈開了,露出了一小段紅線——也虧得她眼力好,我自己都不知道還有這個夾層,韓佳琪把紅線稍微拉扯出來一些,我這才看清楚,是一個福袋模樣的東西,上面印著一行字——

石倌寺啟

翻到背面,用小楷寫著一行小字——

解錯冤,護無辜。

"瑩瑩,這個你是在哪裡求的呀?我也想求一個,誒,石倌寺,這名字好奇怪啊……"

韓佳琪後來說了什麼,我不記得了,因為那時的我內心只有恐懼——

石倌寺,我不知道,也從沒去過。

(2)

大表哥要結婚了。

媽媽卻是最後知道這個消息的一批人。

"哎哎……也不知道新娘子長什麼樣……好看不好看……陽陽也真是的……結婚這種大事都不提前讓我這個姨媽來給他把把關——"

"讓你再給他安排一場相親嗎?"我小聲地嘟囔。

"嘿,你個小妮子皮癢了是哈?大人的事有你說話的嗎?再說我那不是好心嗎?我怎麼知道他那個時候已經有女朋友了……"

媽媽還在絮絮叨叨,我默默地翻了個白眼,沒再聽下去,心裡卻回憶著陽陽哥哥。

陽陽哥哥一家現在還在鄉下,大家都管那地叫柳塘,想來是因為那裡有一個挺大的塘子,我爸爸媽媽都是那裡的人,都姓柳,說起來兩個人還是遠方親戚。而舅舅一家一直是土生土長的農民,我小時候很愛回外婆家玩,也見過陽陽哥哥幾次——只記得陽陽哥哥好像總是白白的病殃殃的,看起來不像從小長在鄉下,倒像是個落魄富貴家的公子哥兒。

陽陽哥哥人話不多,但是臉上總是帶著笑的,眼窩很深,眼仁很黑,有一抹化不開的憂傷。

他大我八歲,待我像親妹妹一樣好,只是和其他哥哥不一樣,他不能帶著我上山爬樹給我摘李子,也不能下河捕魚抓蝦讓我這個小饞貓飽飽口福。

不過在我心裡,他還是很好的哥哥。

但是我不喜歡舅舅家其他人。

舅舅臉上皺紋很深,鷹鉤鼻,又不愛笑,常常一副陰鶩的樣子,姑娘都怕他,所以舅舅三十多歲才結了婚;舅媽是後來嫁給舅舅的,先前的男人年紀輕輕酗酒,醉死的,兩個人育有二女,陽陽哥哥是後來的。舅媽個子矮,塌鼻子下垂,耷拉在嘴唇上邊,與鼻子形成對比的是,兩片薄薄的嘴皮子卻極溜,東家長,西家短,大多從這裡機關槍一樣射出——哪家婆娘又勾了漢子,哪家小孩又挨打了,哪家老人又被兒媳打了……而不日這些"新聞"就會傳遍寂靜的山村,成為這些百無聊賴的山野村民茶餘飯後的談資。

陽陽哥哥的姐姐大他六歲,早已出嫁,我也很少見到。

陽陽哥哥說他其實還模模糊糊記得小時候有個姐姐待他很好,不過沒想到長大了陽陽哥哥和姐姐的關係反而疏遠了。

上了高中以後學業繁忙,很久沒再回外婆家,沒想到這次回去陽陽哥哥都要結婚了。

辦喜事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這些天我常常拿出那個護身符,我打開看過,裡面只有一張鬼畫符,很平常的樣子。

不過那鬼畫符顏色很淡,幾乎都要看不見了。

問其他人,都開玩笑地說是不是哪個得道高僧偶遇送給你的?

我不願意去問媽媽,就像我說過很多次我做噩夢她都沒放在心上一樣,我覺得她一定會說是我在哪個地攤上買的小玩意忘記了。

婚禮三天前。

一路顛簸,窗外綠樹青山像幻燈片一樣不停閃過,我倚靠在窗檯,"哎哎呦呦"地揉著五臟六腑搖搖晃晃的小肚子,看著風景。

一塊石碑突兀地出現在視野內。

石碑有一人高,看上去是大理石材質,粉塗抹得很均勻,看上去很新,上書三個大字——

石倌鄉

像是時速四百的子彈擊中了我,我渾身顫抖。

"這裡……這裡……叫石倌鄉?"

媽媽朝我翻了一個白眼,"這裡當然是石倌鄉,居然不知道你外婆家在哪……說起來,這塊石碑我好像也沒見過……"

前面的司機大叔笑呵呵地接過話,"妹子嫁出去以後不常回來吧?這碑是今年鄉里政府剛立的,頂好的大理石!咱石倌鄉也是打明朝就叫這名,也有幾百年歷史了,人專家都說是什麼古文化遺產……你說咱們人還活著,怎麼就遺產了,這些專家可真逗……"

"是——是不是……還有一個石倌寺?"

"嗬!小姑娘知道的還多……說起這石倌寺也是近些年的事……前兩年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北方兩個和尚逃難逃到咱這深山裡……一老一小……大夥可憐他們,給他們飯吃……後來哪家死了老人都請他們做法事……沒想到老和尚還有兩手……嘿……去年冬天就蓋了廟……就在咱柳塘背面那座山頂上,還挖了井,就住在山頂了……老人家信佛,誰要有個小病小災的喜歡往廟裡跑,喝點聖水啊吃點佛前的瓜果啊燒點香燭啊,結果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嘿,病還都好了,一傳一,十傳百,結果還成了靈廟……哈哈"

司機爽朗地大笑。

我把自己蜷成一團,扯了扯媽媽的衣袖,低聲問"媽,你在石倌寺給我求過平安符嗎?"

媽媽正聽司機擺得高興呢,隨口回答我:

"沒有,我都不知道這倆和尚的事,你想求等會我們去求個唄……哎哎,師傅,你說那倆和尚是不是真的是得道高僧啊,就是隱居山村裡那種……"

"也說不準,咱石倌鄉好多邪門事呢?有人說啊……"

……

車廂里開著空調,媽媽和司機興緻勃勃地談論,其他乘客也談論著石倌鄉的種種……

無形的線牽扯著我,使我不得不向著一個未知的地方走去……

"我要回家!"我突然喊了一句。

近日的噩夢糾纏和突然出現的平安符像是一張大網的一個小小線頭,我知道,我就是正在靠近網裡的獵物。

"瞎說什麼,"媽媽顯然嚇了一跳,"不是你自己說陽陽哥哥就是你親哥哥,加上周六周末還請了一天假都死活要來,現在又突然不去了,瘋了吧你?"

"我要回家……回家……"我捂著肚子,喃喃重複著。

司機看了一下後視鏡,說:"這孩子怕是暈車了,城裡孩子是要嬌氣些,座椅後面袋子里有暈車藥,給她吃兩粒就好了。"

"對了,還有塑料袋,要是她想吐就讓她吐吧。"

"真是嬌氣,"媽媽一邊抱怨著,一邊找了葯,拿了一瓶礦泉水開了蓋,倒了兩片葯在手心,"張嘴——"

"不,不是的,"我的雙手無力地想推開媽媽,腹內翻江倒海地疼——實在太顛簸了,"我不是暈車,我要回家……回家。"

"這孩子——"媽媽有些生氣,強行餵了兩片葯,灌了水。

暈車藥的難聞的味道沖盈了整個口腔。

身體再也堅持不住,吐在了塑料袋裡。

車上其他人的驚叫聲和司機的連聲喊的"沒事吧"還有媽媽著急的聲音攪作一團,像漿糊一樣流進我的耳朵里,大腦也糊成一片——

我睡著了。

又做了那個夢。

夢裡出現了一句新的話:

"……柳塘……柳塘……"

(3)

山村裡到底是要清凈些。

此時剛開春,地里的稻苗還是青綠的,鬱鬱蔥蔥,嫩的可以掐出水。

杜鵑鳥在嘈雜地叫嚷著"布穀布穀",飛來飛去,穿著灰色的禮服,神氣地展示著禮服上的斑點。

蛇也剛醒,下雨後走在山路上能看到彎彎曲曲的軌跡——多半蛇走過,有時候你不經意往身邊一看,說不準山壁上就掛著一條紫色花紋的蝮蛇。

遠處房屋稀稀落落,一色的青灰色瓦頂,白牆木門,恍惚間像是幾百年前的多少樓台。

也有幾座嶄新的別墅一樣的小樓,顯得突兀。

舅舅家也是翻新的一棟兩層小樓。

地里的韭菜長勢喜人,外婆掐了幾把,就著那隻白羽母雞下的土雞蛋炒了菜。

雖然還沒到喜事那天,但是已經有很多街坊四鄰來幫忙了,院子里擺開了桌,吵吵鬧鬧,老人家坐著打撲克。

舅舅依舊是默不作聲坐在角落裡抽煙,陰沉著臉,好像辦喜事的並不是他兒子一樣。

舅媽倒是一臉喜色,一邊擇菜一邊和旁邊的同齡大嬸嘮嘮叨叨——雖然是說新媳婦的不好不懂事,譬如居然吃完飯不主動去洗碗。

我進屋環視一圈,才看到陽陽哥哥,喊了一聲"哥!"

原來陽陽哥哥和新媳婦正在堂屋裡坐著。

新媳婦穿著水青色長裙,她微微笑著,一雙杏眼裡蘊著深情。

哥哥看到我便笑了,"你個小羊羔子,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是毛毛躁躁的。"

我小時候愛跟著舅舅家養的山羊滿山跑,哥哥也不得不滿山找我,每次看到我在山上玩得一身泥,都是又生氣又好笑,所以就愛喊我"小羊羔子",沒想到竟然一直喊到了現在。

我有些害羞,撒嬌著"陽陽哥哥,我都多大了你還這麼喊我~"

說著我湊過去笑著打趣他,"陽陽哥哥,這邊這個美女我喊什麼啊?"

"貧嘴,這是你珊珊嫂子!"陽陽哥哥微紅了臉。

那新娘子依舊笑得溫和,眼睛卻一直沒離開過哥哥。

我雖然口頭打趣,心裡卻是很為哥哥開心的,看得出來,這個未來的嫂嫂很喜歡哥哥。

在堂屋裡坐著和哥哥嫂嫂聊了一會,也得知珊珊嫂嫂小哥哥三歲,今年二十二,不是本地人,是臨鄉的。

陽陽哥哥前年夏天有一次路過柳塘邊看到一隻小蝦米,不知道是誰釣上來不要的,通體銀灰透明,只有寸把長,正艱難地往水裡移。

太陽很毒辣,小蝦米正被烤成干蝦米。

陽陽哥哥素來是心善的,於是便準備幫這小蝦米一把——

沒想到有個姑娘早他一步,穿著裙子呢,就不管不顧地拿手去抓這小蝦米,沒想到這小蝦米不識好人心,死命地用它小小的鉗子夾住這姑娘。

姑娘吃痛,下意識一甩——結果這鉗子還是夾著不放。

哥哥看著雖然覺得好笑,還是認認真真地上前對姑娘解釋:

"被蝦夾住了以後甩是甩不掉的,你得這樣——"陽陽哥哥拿著姑娘的手往水裡放——果然,幾秒鐘以後小蝦米就鬆了鉗子歡快地游著。

"謝——謝謝。"姑娘臉上飛起一抹紅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感到尷尬。

於是陽陽哥哥很好心地解釋:"沒關係的,第一次遇到都會這樣的——"

"不——不是,你還牽著我的手……"姑娘臉更紅了,後半句聲音也細若蚊蠅。

"哦——哦,哈哈……"陽陽哥哥尷尬地笑了兩聲,飛快地放開手,"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姑娘的聲音很小。

……

這就是兩個人的第一次相遇。

沒想到一隻小蝦米卻成了兩個人的紅娘。

車到的時候就已經是下午近黃昏時候了,聊了一會兒,天色很快就暗下來了。

鄉下里的星空沒有被高樓大廈分成無數片段,也沒有霓虹燈光掩蓋星光,滿天的星星掛在湛藍的天幕上,閃耀著光芒。

吃完晚飯,遠親近鄰也就慢慢散去了,偶爾聽到有母親吆喝著孩子,"你個小崽崽,恁個晚啦,不曉得回家噻?"

鄉下的夜來得總是早些,哥哥、我、還有嫂嫂都在一樓新房間里睡,媽媽和外婆睡老屋,娘倆許久沒見,想聊聊天。

不知為何,我心裡像有線扯著,總是覺得不安,躺在床上難以入睡。

夜深了。

我閉了眼,好不容易進入夢鄉。

"嗚……"

又是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嗚……"

又是那個噩夢。

不對!

我翻了個身,猛然驚醒。

這是女人在哭泣!

窗外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因為刻意壓抑而變得越來越輕,卻像電流經過我的耳朵,電得我大腦發麻,渾身顫抖。

我慌慌忙忙披上衣服,汲拉著拖鞋沖了出去——

然而夜風吹來,空氣里有一股奇怪的煙味。我清醒了兩分,獃獃地停在門口,無邊的恐懼海一樣鋪天蓋地,席捲了我,我無處可躲,心好像也被泡在深深的海水裡,有什麼東西划過我的臉——

咸苦萬分。

原來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不要哭了。

我喃喃念著。

……不要哭了。

我機械地重複。

哭聲停了。

……哭有什麼用呢?已經回不來了。

"瑩瑩,怎麼了?"原來是哥哥聽到響動出來了。

看到我以後,他嚇了一跳,"瑩瑩,是不是住不習慣?怎麼哭了?"他輕輕地摟住我的肩膀。

我搖了搖頭,情緒低落,"沒事,"我慢慢地轉頭向屋裡走去。

哥哥不放心地跟過來,"到底發生什麼了?"

"期中考試考得很差。"我隨便找了個借口。

"沒事,別放在心上,勝敗乃兵家常事嘛!"陽陽哥哥長舒一口氣,笑了,"你這小羊羔,嚇死我了,這大晚上的。"

我進了屋,哥哥也就沒再跟過來。

我慢慢地打開窗,眺望窗外,外面還是一片漆黑,而在遠處的草叢裡,有星星點點的紅光跳躍,有白蒙蒙的霧一樣的東西籠罩。

夜裡我又做了那個夢——

水波搖動,我茫然地看著四周,又聽見那個小女孩的聲音——

"媽媽……媽媽……"

(3)

第二天醒來,我頭昏腦漲的。自從開始做那個夢,我的身體狀況就直線下降,時常會四肢無力、手腳發麻。

結果起來發現沒睡好的人還不止我一個,陽陽哥哥自然是被我吵醒的,舅舅舅媽好像也沒睡好——

洗菜的時候舅媽不願意捲起袖子,我無意間看到她手腕處有青紫的傷痕。早就聽媽媽說舅舅有時候不高興會打舅媽,私下裡媽媽還有外婆都勸過警告過舅舅,可是舅舅一般都陰沉著臉,不說話。想來不知道為什麼舅舅昨天晚上又打了舅媽。

陽陽哥哥也注意到了,他馬上就黑了臉,進了舅舅房裡,我在外面也聽到兩個人的吵架聲,可惜外面還有客人,陽陽哥哥都是壓著嗓子,說的什麼我也聽不太清楚。

過了一會兒,突然聽到舅舅吼了一句,"你他媽有還想管老子?老子想打就打,你個小雜種沒有老子能有現在?"

屋裡忽然安靜下來,聽到這句話的我們也面面相覷,珊珊嫂嫂眼裡有淚花。

陽陽哥哥默不作聲地走了出來,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陽陽哥哥這麼生氣,陽陽哥哥不說話,肩膀微微顫抖,拳頭握得緊緊的。

嫂嫂輕輕抱住哥哥。

屋內的氣氛可謂壓抑到極致。

一瞬間,一種刻入骨髓的恨意包裹了我——

殺了他。

"陽陽,剛剛是爸激動了,"過了一會兒,舅舅從屋裡跟出來,開口說道,"爸發誓,以後再也不打你媽。"

舅舅臉上帶著謙卑的笑。臉上的褶皺擠作一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陽陽哥哥,語氣卻是很輕。

我素來知道,舅舅是很寵陽陽哥哥的,舅舅脾氣不好,但是沒打過陽陽哥哥,甚至連重話都沒說過幾句,對陽陽哥哥幾乎是有求必應。不過對女兒就不是這樣。

我小時候他是很嫌惡我的,但他常常閑時會抱住陽陽哥哥,眼底有炙熱和瘋狂,嘴裡喃喃自語,"陽陽,我的命根子呀!我的命根子呀!"他的鬍渣扎得陽陽哥哥很不舒服,但是哥哥又無法掙脫。

而他此刻祈求陽陽哥哥原諒,幾乎就要卑躬屈膝了,他討好地說,"陽陽,爸錯了,你不要生爸的氣,從小到大,爸沒有說過你半句重話——"

嫂嫂鬆開哥哥,陽陽哥哥依舊不說話,冷冷地看著舅舅。

"陽陽,陽陽——爸不是對你最好的人嗎?你怎麼能生爸的氣?"舅舅的表情逐漸扭曲,他有些駭人地笑著,笑容猙獰,"我是你爸爸呀!我難道不是你爸爸嗎?你要跑了嗎?"

陽陽哥哥還是冷冷地看著他,"我爸不會打我媽。"

聽到這句話,舅舅好像忽然間神智清明了,"好,好,好……爸爸賭咒,再打就不是人!"

陽陽哥哥勉強地笑了一下。

自始至終,在屋裡的舅媽都沒有說話。

明天就是婚禮了,來幫忙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舅媽開始招呼客人,笑容可掬,好像今天早上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太陽升到最高點,投下光芒,院子里的桑樹葉子反射著光,沒想到今年的春天格外熱。

許是天氣太熱,我的神智也慢慢渙散了,好像有水汽蒸騰在我眼前,裊裊的,緩緩的。

水汽升騰啊……升騰啊……

五官拆解……又重組……扭曲著……絞做一團……眼角一道疤痕好長好長……醜陋的、令人作嘔的男性的臉……

"媳婦媳婦兒、哈哈、我媳婦兒……"拍著手,口齒不清,這聲音重複著、重複著響在我耳邊……

"不……"我痛苦地低下了頭,"不……"

"怎麼了?不舒服?"

是珊珊嫂嫂。

我抬起頭,嫂嫂正溫柔的看著我,杏眼裡裝滿關切。

"沒、沒事——",我還想說更多,可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越過珊珊嫂嫂單薄的肩頭,不遠處正在走來的、拄著拐杖的、只有一條腿的那個男人,我逐漸看清他的臉——

眼角一道醜陋的、長長的傷疤顯現出來!

我渾身發抖,幾乎站不住。

"救我……救我——"

珊珊嫂嫂更加擔憂了,"瑩瑩,到底——怎麼了?"

我蹲下來,手捂著臉,小聲地哭泣——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但此刻我終於忍不住地哭出聲來。

那個男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已無處可躲。

"你來這裡做什麼?"是舅舅的聲音。

舅舅的聲音出奇地冷淡——甚至可以說是厭惡。

"哈哈,我?",那男人聲音很沙啞,笑聲陰陽怪氣,"我來幹什麼?我來吃喜酒啊!"

"哈哈、哈哈、我……我兒子的喜酒吃不了了,"他笑得很瘋狂,說話的時候卻帶著哭腔,"我沒有家了……沒有了……報應!報應!……可你、你的兒子倒、倒好極了……好極了!"

我抬頭,淚眼朦朧中看見那男人瘋狂地揮舞著拐杖,舅舅黑著臉按住他,低聲耳語了什麼,那男人聽了更加發了狂,被舅舅生拉硬拽拉走了……

……被拖拽著、拐杖刮著粗糙的泥地里畫出一道長長深深的痕迹,像極了男人臉上駭人的疤痕……

大網收得越來越緊。

我當真無處可逃。

(4)

下午我一個人去了石倌寺。

上衣口袋裡只揣著護身符,心裡卻像揣著一隻兔子。

山是寂靜的。

山路繞了兩轉就能看到剛犁過的田,山上是不種稻子的,都種菜,還有小麥,去年的麥桿都燒作灰肥田了,菜地里是綠油油一片。

春天活並不重,所以像這樣炎熱的天,山上做農活的人並不多。

再走一會,就能看到紅磚白瓦在湛藍的天際下相得益彰,煙霧自院前的香壇裊裊升起,院前只看見一個十一二歲模樣的小和尚笨拙地握著半人高的掃帚掃著院前的灰。

寺廟裡傳出洪鐘一般的念經聲。

連日來遇到了太多詭異事情,我幾乎要神經崩潰了。

但是到了這裡,我反而心裡一下安定了。

小和尚忽然間看到了我,連忙放下掃帚——誰知手腳不太靈活,掃帚反而絆了他一下——

我上前兩步扶住他,笑了一下,早上哭過眼睛還紅腫,笑的時候眼睛不是很能睜開。

小和尚一下鬧了個大紅臉,低下頭,像模像樣地雙手合十,作了個揖——

"不知女施主為何事而來。"

然而眼睛還偷偷地瞄著我。

我的心情忽然就輕鬆了,正準備回話,就聽見幽幽地傳來一個好像剛睡醒口齒不很清的男人聲音,"徒弟,誰來了?"

我尋找著聲音的來源,這才發現院子西邊兩棵樹間拉了一張吊床——上面睡著一個穿著土黃色袈裟的老和尚,大概五六十歲的樣子,然而筋骨看來還是很硬的。畢竟一般的老人可不敢睡那上面。

我啞然,問小和尚,"你們廟有幾個人?"

"兩個,我和我師傅。"

"那裡面念經的——"

"師傅買的收音機……"

我:……

這時候,吊床突然動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老和尚一個兔——

"哎喲,摔死我了……徒弟快過來給我揉揉……"老和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扶著老腰叫苦。

小和尚還一臉無辜茫然。

我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老和尚不高興了,"哼,你是哪位?不知道要尊老愛幼嗎?"

我收住笑,走上前去扶他,小和尚也反應過來跟了過來。

老和尚哼哼唧唧地不願意起來,說"現在的年輕人啊,都不帶點好吃的孝敬佛祖嗎?"

"你個老人家怎麼還這麼好(四聲)吃……"

"我、我是……為了佛祖、佛祖……才不是——",老和尚很心虛地解釋著,突然話戛然而止,他直勾勾地看著我上衣口袋裡露出的一截紅線,表情也嚴肅了。

他迅速起身,我也跟著站起來。

他打開那個護身符——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拿走的,展開那張符,低頭看著,眉頭皺著,嘴裡念念有詞——

那符上的字跡慢慢深了……但是很快又淡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隱約看到符透出淡淡的光……

老和尚終於停了下來,符上的字依然很淡,他嘆了口氣,抬手安慰一般地摸著我的頭,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厚厚的繭子硌著我的頭皮,陣陣發麻——可是莫名地,我又想哭了。

我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跟他說,好像埋藏在心底好幾年——可是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老和尚的鬍子顫顫巍巍,划過我的臉,有水滴到我臉上——

他哭了。

我聽見他說:

「善惡無常,因果難求。」

很多年以後,當我親手填上我血肉之親墳上最後一鍬土時,我才終於明白,老和尚這句話的意思。

然而那時,我只覺得佛理無理,這世上哪有無常的善惡,哪有不能求的因果。

這世上又哪有什麼神鬼怨怪?

我不信的。

那天直到我下山,老和尚都沒有告訴我這個護身符的來歷。

老和尚只是說,你拿好它,可保你性命無虞。

沉默半晌,他忽然又說——

「這世上,鬼神易防,人心難測。」

「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象。

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

前一句我倒是還聽得懂,無非是一句老話,後一句聽起來像是佛偈,我便不太懂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句話,並不是對我說的,自然的,我也無須懂。

(5)

「噼噼啪啪……」鞭炮聲響起來了。

「嘭——」煙花破空,划過天幕,在空中盛開。

婚禮當天很是熱鬧。

「三個k帶個五。」「要不起。」「走。」……打牌的人左手食指和中指併攏,夾著一根煙,右手把著一手牌,二郎腿翹得很高,靠在吃飯的油膩膩的大木桌旁,很愜意的樣子。

老人坐在桌子旁閑聊,上了一點年紀的人,就喜歡拿些陳芝麻爛穀子翻來覆去地炒,我被媽媽壓著非得坐在我的「大舅公」身旁,哭喪著臉,還得裝作認真地聽這老頭碎碎叨叨地回憶過去。

「你們這些年輕娃子買楞個多鞭炮做啥子唷。」

老頭好像情緒很激動,把煙桿往桌子上一敲,煙桿是深紫紅色的,表皮被磨得很光滑了,裡面塞滿了農村集市裡賣的劣質自製煙草,老頭深吸一口,那煙的尾端立即冒出刺鼻的煙氣,嗆得我直咳嗽。

咳,這破地方,我一秒鐘都不想再待。

喉嚨里堵滿了煙,呼吸都分外難受……

我勉強笑了一下,打了聲招呼,假裝要喝水,不顧媽媽的不滿,起身離開。

老頭的聲音飄忽著傳過來,忽上忽下,我聽的不太分明,

……「前些年」……「也……是結婚」……「你不曉得,火勢大的很」……「就剩了一個殘廢」……

哼,什麼人!婚禮上還說這些話,特地來膈應人的嗎?

我心中忿忿不平。

當然有七分緣由是為了剛剛他嗆我那一口煙。

進了堂屋,發現陽陽哥哥正在和賓客說話,不過不見珊珊嫂嫂。

我閑得慌,四處轉,轉到正對我屋裡窗子的那邊,忽然想起前天晚上看到遠處草叢裡有一點火光,不知道是什麼。

於是我想去看看——

我這才發現,往草叢方向這條小路,是通向舅舅家老屋的——

此時賓客都集中在前院,鄉村本就寂靜,此處更是寂寥無人,有幾聲歡快的鳥鳴卻越發空遼。

清晨的草葉帶著露水,摩擦著我的褲腿,我的腳步聲在空氣里越發清晰。

老屋的輪廓被陽光細細勾勒——黑色的木料,灰色粗糙的瓦頂看上去有好些年歲,檐下滴著水,門口的青石板被滴出一個小小的凹窩,青苔附階而上。

看樣子,這裡許久沒有人來了。

我努力回憶著當時看到的草叢位置——應該就在門口這附近——

我走近了,此時實在太安靜,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清晰可聞——

這裡……不對……再過來一點……等一下……為什麼會有、會有——

「你在找什麼?」

身後傳來一個女聲。

我渾身一抖,轉過頭去——

原來是珊珊嫂子。

她換了一身紅嫁衣,雖然面若桃花,然而此刻竟顯得有些陰森可怖。

剛剛我聞到的、不應該屬於這裡的,濃烈的、香水的味道就是她身上傳來的。

我盯著她,她也看著我。

她忽然笑了。

「我幫你陽陽哥哥來這裡找點東西,瑩瑩,你呢,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看著她,有些陌生。

我咽了口唾沫,說,「我……我閑得沒事……就想來玩一下……」

她很溫和地牽起我的手,說,「這邊老屋沒什麼好玩的,咱們回去吧。」

我「嗯」了一聲,順從地被她牽著走。

她身上香水味很濃,但是有一股很淡很淡的奇怪的味道,那個味道讓我很不舒服,不過現下我沒心思注意這股味道了——

因為她牽著我的手,冰涼得恍然間讓我覺得像牽住一具屍體。

(6)

誰也沒想到,陽陽哥哥會在婚禮當天暈倒。

儘管大家素來知道他身體不太好。

不過暈倒卻是在意料之外。

當時現場亂成一片,人們的尖叫聲、驚呼聲,媽媽「喊車來」,舅媽的叫嚷,舅舅的怒吼,還有——

還有什麼呢?

我不記得了。

因為啊,那個時候——

我在做夢呢。

那個夢開始越發清晰。

天也好,地也好,世間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我背著暖呼呼的一團小東西,一步一深一淺地走著,天地無聲,我聽背上小東西安靜的呼吸聲,心跳聲,心慢慢地充盈。

這裡,是柳塘嗎?

我不知道。

我大概,只是一個故事的旁觀者。

我聽到我在說,

「別怕,姐姐陪著你。」

四周的空氣急劇凝結,冰凍的風夾著雪粒刮骨入膚,「呼呼」的風使我寸步難行,遠處有兩個熟悉的身影——

好,大好!

我幾乎壓抑不住狂跳的心跳,不顧著這大風阻止前行,急步向前,三步合做兩步——

等等我!你們、你們等等我呀!

然而那兩個身影走得越發快,沒有回頭。

我奮力靠近——可是啊,有些人,也不過是海市蜃樓。

天旋地轉,白茫茫的世界在我腦海里轉著圈,暈乎乎的、朦朦朧朧的,有什麼東西堵在我喉嚨里——

想大喊,想放聲哭泣、想不顧一切。

我抬手,觸及背上的小東西——

怎麼、怎麼,也變得冰冰涼涼的了?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

我解開拴在肋下的包裹著小東西的毛毯系帶。

我費力地展開毛毯——小小的、喜慶的紅色的毛毯,綉著闔家團圓的大紅大紫的花團。

裡面,只有一個破爛的布娃娃。

我現在,終於什麼都不剩地全權交付。

「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象。

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

有細微的聲音喃喃響著。

「虛境毋留,生死莫逆。」

別念了。

「虛境毋留,生死莫逆。」

別念了。

「虛境毋留,生死莫逆。」

我他媽的說別念了!

我喊出口。

一下驚醒,卻覺得喉嚨出堵著的東西好像一下舒緩了。

我睜開眼,模模糊糊看到一個人影子,穿著僧衣,白鬍子,正坐在我床邊手執佛珠,喃喃念著經文。

我勉強地揉了揉眼睛,看得清楚了些——果然是老和尚。

看到我醒了,媽媽喜不自禁,「大師 瑩瑩醒了。」

老和尚點點頭,很嚴肅正經的模樣,「施主不要擔心,小姑娘身上陰氣比常人要重些,適才有怨氣撞心,老衲已超度亡靈,小姑娘休養一陣便會好的。」

媽媽面上又是高興又是擔憂,兩種表情交換,我看著有些好笑,卻也有點心酸。

「那、那大師,我女兒,這是不是,就沒問題了?」

老和尚點點頭,說,「女施主請去灶房看看,我那小徒弟的葯應當要煎好了。」

「每日晚飯後吃一服,七天後身體就無大礙了。」

媽媽聽了臉上浮現喜色,我看到她眼下黑眼圈很深,想來這兩天都沒睡好。

聽了老和尚的話,她急急忙忙地往灶房那邊走了。

我盯著老和尚,他依舊是念著經,表情鄭重。

忽然,他看著我,狡黠地眨了眨眼。

「貧僧法號道一。」

「你應該也看出來了,我剛剛瞎編的,那幾副葯不苦的,都是一些山裡的藥草,潤肺通腸的。」

我笑了。

他也笑了。

我笑著笑著眼淚就止不住了。

他直視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過了半晌,他忽然很輕地開口,

「你是柳瑩,還是,誰?」

(7)

小和尚的葯煎得真是極好的。

蒲扇一搖,葯香便四散。

我捏著鼻子,皺著眉頭,很不情願地送入口中。

呸呸呸,誰說這葯不苦的!

「一體四魂?師、師傅、這、這怎麼可能?」

小和尚驚得手一抖,蒲扇落地。

老和尚沒有急著回他,端著碗粥急呼呼地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才不慌不忙地回道:

「徒弟啊,你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人的三魂七魄的事嗎?」

「嗯嗯,」小和尚使勁點了點頭,「三魂是天魂、地魂和命魂,七魄是喜、怒、哀、懼、愛、惡、欲。」

「不止這些,三魂七魄中,七魄隨肉身離開而離開。而三魂中天魂主良知,死後即往天極不可得;地魂主因果善惡,往地府超生;命魂主陽壽記憶,往人世輪迴。」

「天地二魂常在外,只有命魂常住胎。」

「魂無形,常理來說,然有些特殊的物質依舊可以作為魂的載體,」

我喝葯的手一頓。

「人世中還有這樣一類人,天生地長明朗朗一顆玲瓏七竅心,五感通透,他們可以感知到魂的存在,也可以感知生死界限,他們的心,就是命魂的極好載體。」

我默不作聲。

「柳瑩,」老和尚抬起頭,看著我,「你身體里的,那個命魂,是誰的?」

二十三年前有一樁往事。

說起來也是極平淡的。

住在山裡的人,都是靠山吃山的。

那年頭收成不好,當時又是冬天,有戶家裡新添了個男丁,本就有嬰兒的嘴有時候比起大人更難養活,於是很自然地男人就想到要把女人和她前夫的兩個女兒送走一個。

女人原本是不同意的,畢竟是自己的親身骨肉,世上做娘親的往往要比父親要心疼孩子些,原因無非就在於生孩子時那一場切膚之痛。

不過此刻情況不同,這男人眼下是她的靠山,卻和兩個娃娃沒有血緣關係。

貧賤輕人命,草芥而已。

於是就商量著送走吧!

送誰呢?送小的吧!

好。

決定下來也就是一兩個時辰的事,不耽誤吃晚飯。

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看「爸爸」抽著煙絮絮叨叨地說著,看媽媽唯唯諾諾地點著頭,看遠方的夕陽,終於完全地沉入山那邊。

那天女人做了一桌好飯,有腌制的魚,女孩很喜歡,以前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一次。而男人很難得地對小女孩和顏悅色了,他甚至還給她夾了兩筷子的菜。

屋裡的煤油燈用的油不好,味道很大,光也上下飄忽。

小女孩抱著弟弟,給他喝了一點混著碎米飯的米湯,弟弟那個時候其實已經一歲多了,然而還不會走路,按理是可以吃菜飯了,不過畢竟家裡只有一個獨苗,所以自然要小心謹慎些。

「那,就啷個辦吧。」媽媽的聲音忽然傳過來。

女孩驚得手一抖,差點沒拿住碗。

她想,今天好奇怪,朦朦朧朧的,她有一種預感,不太好的預感。

她看著懷抱里的弟弟——弟弟、弟弟!

她還很小的時候,大人們像變戲法一樣給她變出了個弟弟——白白軟軟的,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弟弟也喜歡她呀!

小孩子是不會有那些劃分的,什麼男女尊卑,什麼親生後來,沒有的。

她喜歡弟弟,她日夜抱著弟弟,哄他吃飯睡覺,聽他咿咿呀呀。

弟弟也喜歡她,伸開胖乎乎的雙臂就要她抱,他沒有別的表達愛意的方式,只好把口水弄她一臉。

她有一張毛毯,可以裹著他,帶他到處去走。

小小的、喜慶的紅色的毛毯,綉著闔家團圓的大紅大紫的花團。

離開的時候,爸爸媽媽一反往常地牽著她小小的手,走在雪地里。

那年冬天雪尤其大,據說明年,明年就是個好年頭。

瑞雪兆豐年,路有凍死骨。

走的時候,媽媽把弟弟包裹著背在她背上——她哭鬧著要弟弟,弟弟也哭著鬧著要她。於是無可奈何。

雪很深,她的腳印像伸展開的一行行小字。

天地為紙,人為豪錐。

無墨不成字,天地無我跡。

後來?後來呢!

她睡著啦!

醒來的時候,這天地就全變啦!

她追出去——

跑,跑,再快點!

爸爸媽媽!

她喊著,撕心裂肺。

雪地里聲音空曠遼遠。

後面是那戶新的人家在追趕的聲音。

哈、哈哈。

背上的毛毯里,裹著的布偶——

她自己撿的布料,她自己磕磕碰碰縫縫補補,她磨破了手指,沒有剪刀就直接燒線頭大拇指周圍的皮膚被熏得焦黑——

那是,

她送給弟弟的。

記憶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

老和尚微微嘆了口氣。

「這些事,兩年前我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兩年前,我有個夜裡,在柳塘邊看到一個人影——走近一看,是個小姑娘暈倒了。」

「那時我開了慧眼,察覺到你的心被那命魂附體,情急之下,我寫了符想逼這命魂往生,沒想到平靜了兩年,這命魂還是蘇醒了。」

「人的三魂,都是有特別的溝通方式的。」

「命魂引你來的,既然不是往生投胎的地方——」

「那便是往那地魂所在,因果未了,恩怨無分,地魂不歸。」

老和尚的手摩挲著佛珠,緩緩說道。

因果未了,恩怨無分。

作惡的姓甚名誰,因果幾何,我知道的。

可我要怎麼辦才好。

那家人,是我舅舅。

——————未完待續,明日持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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