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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我生命中漸漸消失的人

1.

大三寒假一個很冷的夜晚,我整理我一些小學時的課本,這是我假期里最愛做的事情。在一本三年級的語文課本里我看到一隻死得非常凄涼的蚊子,乾癟的貼在書頁上,下面有一排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鉛筆字,那是我的批註:這個冬天凍死的最後一隻蚊子。

我當時有一種感覺,那不僅是那個冬天凍死的最後一隻蚊子,而且是這十幾年來所有冬天裡凍死的最後一個蚊子,因為我再也不會去關心冬天裡一隻蚊子的死活了。

但後來我回憶很久之後,想起來這隻蚊子並不是凍死的,而是我壓死的。正在為我的記憶力而驚嘆的時候,我又看到了課文的標題附近有許多個鮮紅的「背」字,那個意思就是這篇課文已經被我背了。小學時的語文課本很多課文都要求全文背誦,而且要求背好幾遍,比如剛學的時候背一遍,學完再背一遍,考試之前又要背一遍,老師心血來潮的時候又會要求背一遍,我上面密密麻麻的「背」說明我那時背功了得。

那些形態各異已經褪色了的「背」字,並不是一個人寫的,因為老師要求第一遍的時候在小組長那裡背,第二遍到學習委員那裡背,第三遍在老師那裡背……我在那一堆「背」字里找到了我小學時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的字,然後又分辨出了好幾人的字,剩下一個我想了很久總是想不出來。

在另一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哦」了一聲,終於想起來她是誰了,一個叫「紅」的女生,當時是我的小組長,一年級的時候期末考試考了雙百分跟我一起領了一份水彩筆獎品的女生。很剽悍,敢跟男生打架。

我很慶幸,我居然還能想起她的名字來。

然後,在我讀高中的時候好像就已經結婚生子了。

不久後聽聞另一個還在聯繫的小學同學說,一個跟那個「紅」關係很好的叫「茜」的女生也要結婚了,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老是會想起大觀園零落的情景。

事實上這些人在小學畢業後即與我分道揚鑣,初中大概也沒畢業,結婚生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想到快十多年沒見了,如果再見就已為人母,總有些傷懷。

2.

我小學時住在校園裡,很早就上幼兒園了,那些第一批和我上幼兒園的人在上小學後普遍比我高几級。在四五歲後,我開始抵制幼兒園,發誓再也不進那個無聊的地方,父親拿我沒辦法,只能任我,於是我開始每天在校園裡遊盪,踢踢石子,撿撿瓦片,很逍遙——當然那個時候不知道什麼叫逍遙。

直到有一天,連我自己都煩了整天在那個芝麻大的校園裡逛的時候,父親找到我,問我要不要去上幼兒園,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那時候我正揮舞著一條檢到的紅絲綢,父親接過來扔掉,牽著我的手進了一個教室,那是一個夏日的中午,太陽很大,學生都在睡午覺,我坐到了一個男生的旁邊,很熱的天氣里,他拖著一根很長的鼻涕,口水睡的長流,我一陣厭煩,——不過後來據我父親說,我那時也好不到哪裡去。

此後他拖著那條鼻涕和那一嘴角的口水跟我坐到了上小學。

上小學後,他很快轉學走了。

我小學畢業後,有一天和父親碰到一個在他家附近的住的人,父親問起他來,回答道:死了,淹死了。

死了?

死了。

父親轉頭問我:還記得不?幼兒園時跟你坐過同桌的。

他以為我會忘記。但我沒有忘記,我只是一時愣住了。他是第一個跟我坐同桌的人,死得很年輕。

小學時跟我坐過同桌的人很多,有一個姓「楊」我那時叫她「青辣椒」的女生,很好強,成績也很好,跟我在課上吵過架,也打過架,很兇猛,人不高,我父親很欣賞她,覺得她很有魄力,他覺得我就沒有魄力,所以雖然我都已經跟她打架了,父親還是跟我班主任說「讓他們坐在一起吧,把他管管」。

後來小學畢業後,她毅然地和另一個我熟悉的女生留在了鄉下上初中,我在初中的時候還去看過她,開始主持節目了,在那個不大的學校里過的很好。而且中考也沒比我差到哪裡去。

高中她在另一所高中里上,我從沒見過。

高二的時候死了。

死於尿毒症。

她死的時候很不甘,問道:「為什麼是我!!!」

那句話讓我很震驚,現在我明白了,史鐵生說的:「因為是你。」

她是獨女,死後她父親彷彿一下蒼老了很多,整天在她的墳前轉悠。

3.

我小時候很多人說我很文靜,像女生,但我上小學後讓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鏡,我頑皮已經到了一種境界。

那個時候我就已經開始看一些武俠電影,開始看武俠小說後更是肆無忌憚,二年級的時候我就在班裡創了一個幫會叫「青龍幫」,每天和另一個班的一個幫會火拚。

我是幫主,在我之下有幾個堂主,我叫他們老二老三老四,本來只有四個,後來加了一個老五,老五沒有什麼戰鬥力,那個男生叫彭禮婷,轉學來的,家在外省,父親早死,母親帶著他流浪做生意,做到哪裡就在哪裡上學,說起來很有些凄涼,到我們那裡的時候正開始賣挂面,所以常被人罵作挂面娃,很受欺負,我那時很同情他,所以把他提為「青龍幫」的第五把手。

他對我很尊敬,我們曾經像電視里那樣結義金蘭,說的很正經的,但不久他就又跟著他母親流浪去了別處,走的時候正好放假我都不知道,開學才知道,從此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一晃快二十年過去了,什麼結義金蘭都成了兒時的笑話,我已經幾乎記不起他的樣子來,更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流浪在路上。

我們的那個青龍幫大概一直到四年級才宣告解散,但並不意味著我的武俠夢就做到了盡頭。

那時學校里有很多教師子女,有個女孩比我小兩歲低一個年級,喜歡跟我玩,很可愛也很天真,總是眨眼睛,她母親為了這個不知用了多少偏方,有一次不知聽誰說的,用火柴燙她的眼皮,燙的她直淌淚水,但過後她還是要眨眼睛。

我五年級的時候都還削了兩把劍,一把上面刻著「日」子,一把刻著「月」字,一人一把練雙劍合併,一直想練出那種絞來絞去然後劍尖相對的情景,練了很久,沒有成果,直到我不小心把她給刺著了,刺哭了,不敢再練了。此事在學校老師里傳位笑談,她媽媽甚至拿到她自己的班裡去講過。

我小學畢業後就很久沒見她了,高中時第一次見她,她跟我一個高中,一見面就叫我名字,像小學時一樣,一說話就眨眼睛,也像小時候一樣,但那時我已經快高考了,說了沒兩句,就走了。

今年六月份回去的時候聽說她畢業後當了老師,居然就在我們當年讀的那所希望小學,她結了婚,老公也在那所小學裡,加上她尚未退休的母親,她們一家三口是那所只有十幾個教師的希望小學裡,最後的希望。

關於武俠的夢我做了很久,直到現在。

4.

初中的時候在縣裡,學校很亂,開學時我們班裡有七十多個學生,後來不斷開除,到畢業只還有不到五十個了,有一次全校開除了十來個人,有一半在我們班上。那些開除的人,如今我能記住名字的已經幾乎沒有,他們跟在我生命里出沒出現過沒什麼兩樣,畢業三年後開同學會陸陸續續來了幾個人,相逢一場留下幾桌子的悵惘和幾瓶酒的迷茫。

初中的山頂是個百米懸崖,大家都喚「大風崖」,很有氣勢,後來我去查了查書,原來不叫「大風崖」叫「大佛崖」,是不知何時的一個和尚來此開鑿大佛,已完成了一小半,終因石質太松,半途而廢,據傳曾經有一女生從那個地方跳了下去,摔得支離破碎,其實就算不摔的支離破碎也會死的很難看,因為下面是條一級公路,車很多,車禍也很多,晚上常聽到尖厲的剎車聲,我曾經有次在一個車禍發生不久的現場,看見過一個被碾成幾塊的肝。

我沒有趕上看到那個跳崖的女生,只有一個男生為了搶一個落下崖的足球跟著跳了下去,落在半山上,摔斷了雙腿。

高中的有一天下午,我站在崖底往上看,夕陽在我的背後,將一大片血色拋到懸崖上,那個沒有完工的大佛悲哀的看著我,雙腳無力地掛在崖上,偶爾落下一兩塊石片,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女生默默地從崖上掉下來,在夕陽中張開雙臂,落到地上,發出沉默地聲響,然後,支離破碎的身體慢慢浸出血來,流到我的腳下,很唯美。

那段時間我正執著地想著生死的問題,我一個很好的朋友,母親死了,也死於尿毒症,她是個標準的中國傳統女人,很勤勞和善,對我極好,我和那個男生很小就認識。小學時暑假的生活一般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我睡在他家裡,另一部分他睡在我家裡,很熱的天氣里他帶我去找水窪泡澡,兩個十來歲的孩子赤條條地躺在水草里,呵胳肢窩笑成一團,扯下大把的水草往對方嘴裡塞,等到回去的時候,發現背上一道道布滿了水草割下的血痕,又痛又癢,他父親拿出瓶烈酒,在我們的背上抹,一邊喊痛一邊開心地笑。。。。。。

他母親死後,他父親娶了他小姨,他萬分不能容忍,在葬禮上這樣喊道:這個家裡有她沒我,我也不再是你兒子,我以後就算走到這個門口我也不會進來。。。。。

然後他輟學開始上班,高二和高三經常跑來找我,他的一塌糊塗的感情和生活經常讓我疲於奔命,有時半夜十二點都還在外面淋雨只為了和女朋友吵了架,有時突然倒在路上,因為陪酒陪的胃出血,在欺騙了我很多次後,我終於忍無可忍地要和他斷絕來往。他給我寫了一張紙條:

我們懷抱著同樣的夢想 在不同的時間

來到這裡

有的夢想升起

有的破滅

從此杳無音信,連他父親都不知道,因為他發誓:再也不踏進那個門。

很像小說里的情景,兩個小時候的好朋友終因走的道路不同而分道揚鑣。

————————————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更多的人從我的生命里走了出去。

那些在路上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偶爾的對視,或許這輩子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就只能與那個人有這麼一次交錯的機會,然後分開,然後再也不見,然後時間踏過,千百年後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你曾經與那麼個人相遇過了,再也不會有人能體會到那種錯過後的心情了。

那個小時候唱著兒歌:正月採花無花采,二月採花花正開,三月桃花紅似火,四月薔薇架上開……唱到「五月梔子男女愛,六月荷花滿池開」的時候,突然滿臉通紅的女生,那個暗戀著她的男生總憂鬱地坐在一株大柳樹上吹著的哀傷的柳笛,那個點著煤油燈趴在桌上抄「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的女孩,那個看著冬天最後一隻蚊子落在自己未合上的課本上然後輕輕合上書的男孩……

都統統離我遠去了。

今天周末無事,外面很乾凈,沒有雨,但我很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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