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神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莊子·達生》
佝僂丈人承蜩,是莊子中比較有名的寓言。對這篇寓言,可以參看約瑟夫·高登·萊維特的《雲中行走》,影片主要講1974年法國雜技藝術家菲利普·帕特在世貿中心雙子塔頂之間架起鋼索行走的真實事件。裡面有一段,是雜技家學習走鋼絲的過程,從五根到三根,再到一根,整個學習過程和佝僂丈人的累丸承蜩的故事非常相似。而且高空行走,本身帶有巨大的危險性,這個故事對理解「用志不分,乃凝於神」非常具有啟迪意義,也對「不射之射」、守中不失的理解具有較好的啟發。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佝僂丈人承蜩,講得「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之意,是道家核心道術,其結果「何為而不得」是所得的結果。《論六家要旨》中「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將精神專一列為道家的第一作用,也算是基礎。精神專一,故能精神足,故能「無不為」。藐姑射之山的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神在《說文》里解」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很有意思。
「用志不分,乃凝於神」,與「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在語言上有些相似。「用志不分",在前,順承之後有「乃凝於神」。合、一、積、聚、全、集、獨、集合、集中、獨立、不分、統一,從分到合,從萬到三再到一,一心一意,」唯道集虛「,」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集中的力量,一心一意的力量,還是可觀的,會有量變到質變的過程,滴水易干,大海不竭。一般人,很難積精累氣,將身體從弱的陰陽平衡(如滴水的源與流,收與支)向強的陰陽平衡(如大海的流入和蒸發)上升,可能在於其」分「,」有為「太多,而且是」無以為「(沒有意義,若用庖丁之刀割肉)和」無奈何「(沒有辦法,無可奈何)的有為太多。達到一定程度,可以」棄世「,可以「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由」無用「而達致」大用「,在於此,」無為而無不為「,也在於此。道家的」消極「而」積極「、」積極「而」消極「的過程,在此體現。通過」不分「這個」消極「(不是傳統意義上消極的含義,有消減和極致之意,這個詞很有意思,故化用)的過程,達致」集虛「、」凝神」這個「積極」(不是傳統意義上積極的含義,有積累和極致之意,這個詞也非常有意思,故化用)的過程,通過「集虛」、「凝神」這個「積極」的過程,達致由一到無這樣的「消極」的過程。
「用志不分,乃凝於神「 可以和《人間世》心齋的「一志」(使志為一)在一起思考。」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的方法用於承蜩,也可以用來用兵,可以用來」集虛「,對思緒的減損非常有效,會達到」靈台一而不桎「流暢自然「忘適之適」的效果。若鏡、心齋、集虛的一些內涵也可以在此相互參照。心虛而可以承物,心虛(若鏡)而可以應事。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
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盡其所受於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莊子·大宗師》三十輻共一轂(gu),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shanzhi)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you)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道德經》
佝僂丈人承蜩的寓言,接的是關尹子答列子的話,為實踐和達到關尹子說的「神全」、「神無郤」提供了實踐的方法。《莊子·養生主》講老聃,《莊子·達生》講關尹子,具有非常好的對應。列子問關尹子這段話,內涵很深,是道家養生的理論基石。」物與物何以相遠?「由這個根本性問題出發,來解列子之問。」得是而窮之者「,什麼是」是「,還在學習中。隨後的話,或隱或藏,好似讀懂了一些,也好似什麼也沒讀懂,有一些像《莊子·知北游》里,「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還是在功力上不夠,不足以神解。這段話,也提出了一些目標和結果「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藏於天」,「物莫能傷」,與《山木》中虛船觸舟的寓言意思相近,虛己以應物之意,也體現了道家在社會理想,為天下的努力和追求,「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不是後世簡單標籤式的「明哲保身」。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栗。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吾語女。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胷中,是故遻物而不懾。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復讎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莊子·達生》
承蜩之後的寓言,有許多。大意都在解關尹子答列子的話。「用志不分」、「神全」、「神無郤」,故「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得失不入於心,不「重外」。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 曰: 『可。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中間有兩段,「視其後者而鞭之」、「柴立其中央」,有些無偏之意,莫過於重內,而為虎所食,可能有道家「大白若辱」之意,「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不刻意特立獨行。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游,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倚門庭,亦何聞於夫子!」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岩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懸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
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
下面兩段,相對通俗,有警戒之意,跟達生,養生的意思相合。沾染世情太過的人,恐怕難以用戒來要求自己吧。飲食、男女等嗜欲,不可不戒。
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廁,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廁之中。」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桓公遇鬼這個寓言,初看貌似很好懂,「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很有意思。前段寓言的「衽席之上,飲食之間」,也是人因過度而自傷。華夏的鬼神觀,既重視鬼神,又不依賴鬼神,鬼神無法傷人,唯人自傷,值得推崇。可惜,後世世俗的宗教,造神不已,媚眾求利,而亂民心智。這段話講鬼的種類,和《莊子·至樂》里「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那段的變化,都具有奇特的感覺,不知莊子何意,用「莊子無虛語」的假設,還無法能好好地理解。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誒詒為病,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囅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這個寓言,將精氣神收斂而藏於天、神全、德全的感覺描摹得很形象。道家推崇的「嗇」、「虛」、「無為而無不為「,都體現的很好,因嗇而不恃氣,因虛而呆若木雞,因」無為而無不為「(鬥雞無變,而異雞無敢應),非常有意思。道家的修為,可用可不用,可以積勢,重點可能不在於用,而有這樣的作用,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故善戰人之勢,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者,勢也。「(《孫子兵法》)一般而言,未知最可怕,如果鬥雞如木雞,氣勢若隱若無,高深莫測,其他的雞如果差不多聰明,估計都會反走。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孔子見丈夫游水的寓言,和達生的」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奈何「相應得很好,尤其」與齊(漩渦)俱入,與汩(與漩渦相應的水湧出的地方)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強調隨水流等(自然、故、性、原本)而浮沉之意,合」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相應,是神全的實踐方法。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龞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併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梓慶削木為鐻的寓言,重內,嗇,靜心,心齋,忘名而專一,墮肢體,黜聰明,天性,以天合天,自然無為,都有。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東野稷以御見庄公,有適可而止的感覺,放在此處,可能是警戒逐外之意。
東野稷以御見庄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庄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總結的靈台一而不桎、忘是非,」忘適之適「,有坐忘之意,道家思想一以貫之。在修鍊上,有舒適的感覺,是一個過程,再到一個較好的過程,沒有感覺的感覺,忘適之適。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孫休的寓言,有」非吾道莫入吾門「之意,有勸退之意,有勸進之意,有對為學要用心單純之意,」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 為學、修身的目的,不是為了」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勉之。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修,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嘆。弟子問曰:「先生何為嘆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奚能無驚乎哉?」
神,貫穿了《莊子》全篇,共出現112次,還需要仔細學習。人有三寶精氣神,在這方面的學習,還是很有意思的,需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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