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遊戲遇到暴力：大連Ingress玩家衝突事件

作者丨楊婧

並不能說是一個宅。

The world around you is not what it seems.It』s time to move/fight.

世界非你所知，是時候去行動了!

2016年3月5日，中國幾乎所有的Ingress玩家社群中都流傳著一條消息：兩位大連Ingress玩家在遊戲過程中發生了肢體衝突，一方報警，最終雙方至派出所調解。

事件當事人秦達撰寫了事件經過：2016年3月5日下午2點左右，秦達和遊戲中敵陣營的玩家老張及老張妻子在中山公園相遇，雙方在此之前圍繞中山公園的Portal已經有多次攻防。相遇後，老張「滿嘴酒氣地衝過來」，兩人爭論了幾句後，老張出拳擊中秦達。秦達報警，經民警調解，老張向秦達道歉，秦達則承諾放棄追究此事。

這份經過被微信公眾號「Ingress北京」以《強烈譴責！|突發惡意事件》為標題發布在微信上。

丨　秦達

觸樂記者聯繫到秦達，他對事情的描述是：「當天的事就是『碰巧』吧。」

秦達從2015年9月開始玩Ingress，「到現在步行了快750公里了」。秦達的一個朋友之前在玩這個遊戲，他看到了這個遊戲，覺得還不錯，自己就也開始玩。他挺喜歡這個遊戲，因為能運動，而且「確實發現了很多以前沒注意到的風景。」

秦達住在大連，大連Ingress的玩家一共有30個人左右，「綠軍十七八人，藍軍十二三人。」Ingress的遊戲機制給玩家創造了更多現實交流的機會，秦達曾經接觸過「至少對方（陣營）四個人，都有交談，很友好，還互相送過遊戲周邊。」

Ingress本身屬於小眾愛好，想要進行遊戲甚至需要翻牆，這當然對遊戲的推廣不利，但大多數人認為「翻牆」同時也確保了遊戲玩家的素質在基本水準之上。除此之外，很多人認為，在一座人口數百萬的城市裡只有30個遊戲玩家，這種比例很容易讓玩家們產生抱團感，並對其他玩家產生認同——哪怕對遊戲中的敵人也是一樣。在大多數地方，Ingress的玩家們秉承著「遊戲里是敵人，生活中是朋友」的態度進行這個遊戲。Ingress的玩家社群和大多數文章也都給人這種感覺。

但3月4日發生的事情超出了秦達的認知，他把這次衝突形容為「顛覆」。

秦達向觸樂記者講述了衝突的更多細節，秦達和老張之前在遊戲過程中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大概兩個月前」，秦達「嚴重懷疑對方藍綠雙號作弊（同時有兩個對立陣營的賬號，利用對立陣營的賬號來使主要賬號獲得大量經驗值），所以提醒他不要繼續」，當時「氣氛友好，握手，提示不要對刷，簡單寒暄，走人。」

第二次見面是發生衝突的4天前，「（對方）兩個人一起來打我的』七田』（7級Farm，在Ingress中，Farm指許多高級Portal聚集的地方）我過去了，剛開始沒有看到他們，以為他們炸掉幾個就走了，後來一直有提示，才發現他們躲起來還在炸，我一個人的速度肯定沒有兩個人快，於是就把藍po毒成綠po，讓他們打不了。之後我就離開現場，去他們的7田，掃蕩了一圈，全部打掉。」

這次衝突是雙方第三次見面，秦達在文章中敘述了事情過程：老張「滿嘴酒氣地衝過來」，要求秦達「離我遠點」，秦達則持續進行遊戲，雙方語言交手幾輪之後，發生肢體衝突。秦達在文章中這樣描述交手瞬間：「交手的一瞬間，我懂了，我一定是完敗，完全是拳擊手的架勢，很專業的一拳打在我頭上，我就站不住了，直接坐在地上。」

雙方報警，民警將雙方帶到派出所進行調解。在派出所里，老張始終聲稱秦達「尾隨他柔弱的妻子」。秦達則認為自己沒有做錯，是「按照遊戲規則來做的」，但警察對他說：「你還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問題」，這讓秦達覺得「自己也很2，確實如此，不然不會打起來。」最終的處理結果是衝突雙方填寫《治安案件調解協議書》，老張向秦達道歉，秦達不再追究。

警察不熟悉Ingress，也無法判斷兩人衝突到底的詳細因果，秦達接受了調解結果，他覺得「在派出所報警的時候，警察的感覺就是兩個玩網遊的2B」，這「還是刺痛了我。」

丨　老張

觸樂記者聯繫到了老張，老張將秦達的行為定義為「騷擾」。他在採訪中詰問觸樂記者：「如果你低於30歲，請回家問問你的爸爸，如果一個［不文明用語］騷擾你爸爸媽媽，又沒有確切的違法行為不足以起訴他，你爸爸回（會）咋說？」

老張是個暴脾氣，在面對問題時，他習慣使用反問作答。觸樂記者對他的採訪並不順利。採訪艱難地進行了一段時間後，老張用「你沒真實身份，你採訪［不文明用語］呀，滾」作為結束。

在秦達給出的錄像中，老張先推搡並辱罵秦達，要求秦達「以後你離我遠一點，懂不懂。」並威脅秦達「你他媽……我真打你了啊。」秦達回應：「你打，別用嘴說，吹牛逼呢。」 之後鏡頭一黑，雙方發生肢體衝突，畫外音是老張的辱罵聲。

事件發生後，老張在Ingress社群中仍然非常活躍，他在相關的事件下評論：「我1米57的50歲的妻子柔弱至極，我在場的情況下，這小子都敢跟隨我們到極偏僻之處。如果我不在呢？他們倆在這個區域經常碰面的。我不知道這個傢伙是誰，需要防備和保護嗎？」

Ingress的遊戲機制本身決定了遊戲者可能會在現實中發生接觸，這一特性甚至是這個遊戲最吸引人的特點之一。但老張對Ingress有著自己的理解，「對我來說，ingress只是個散步軟體而已。」大概是基於這一點，老張對Ingress的遊戲方式作出了自己的理解：「就是簡單說，你不能尾隨我，更不能尾隨我柔弱的妻子。」

老張也由此確定了自己的處理方式：」威脅我的家人，就揍你。沒可說的。」「一定要告訴你的女人：不要像某某一樣地攔著你，而要錄像！」

面對其他人對其遊戲作弊的指控，老張沒有在任何地方給出解釋。

丨　中山公園

大連中山公園位於大連市沙河口區，無圍牆，佔地面積約一萬平方米，公園裡有12個Portal，外圍有4個。發生衝突的中山公園是秦達經常活動的區域，這16個Portal都長期被他佔據著。這裡距老張夫妻經常活動的區域大約5公里，但有受訪者向觸樂記者指出，老張的妻子的工作地點就在中山公園附近。老張在G+社群的回復也肯定了這件事，稱自己的妻子和秦達會經常在這個區域碰面，這也讓老張聲稱秦達「跟蹤他的妻子」。

在撰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心中出現了一種想法，Ingress玩家們是否下意識地維護著一種默契，淡化遊戲的衝突色彩和危險性，以期讓圈子外的人認為「Ingress是一片和平的凈土」？

這一行為有可能發生，通常來說，社群越小，成員的關係就越緊密，同時格外注意維護圈子的聲譽。具體到Ingress中，國內的遊戲玩家們是否心照不宣地避免談論危險？這個遊戲是不是比我們所知的更危險？

所有受訪者都否認了這一指控，「如果玩得人很多，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Ingress老玩家馮迪奧對我說。而另一位受訪者劉征則認為Ingress本身「是安全的，你跟什麼人玩，就在什麼樣的環境底下。」

Ingress被人所熟知的口號之一是「遊戲內盡情攻守，放下手機友善交流」。很多Ingress玩家抱著善良的觀念，希望向其他人傳遞「Ingress玩家是一家「的感覺，但事實上，在這個溫情的口號之下，藍綠雙方的摩擦時有發生。

大多數現實世界中的已知摩擦以「搶手機」的方式表現，一個陣營以「打鬧」的方式搶敵對陣營的手機，雙方很有默契地把衝突局限在「玩笑」的性質內，據傳臨沂、深圳和南京都出現過類似事件。「Ingress北京」的文章中也指出「發生過玩家因為炸Portal被人以生命威脅（幸好還只是威脅）和被對手闖入餐廳打斷吃飯」的衝突。除此之外，雙方陣營中的極端分子偶爾會發出威脅言論，但大多數言論被當成了笑話。深圳一名玩家曾揚言要開車撞人，但「他開的是個smart」，東北一名玩家也曾頻繁揚言打人和「花錢買別人的Portal」，但「據說真人就是娘炮」。

更低烈度的對抗是在社區中相互指責，Ingress玩家Quitsky向觸樂證實了這種情況並不鮮見：「在G+的中國大陸玩家社群（Ingress玩家集散地）裡面，在知乎上，指責飛機（位置作弊）的，指責破壞君子協定的，因為打了個Portal就破口大罵的，這些事情還少嗎？」

Ingress會增加玩家現實交流的機會，玩家之間「成為更好的朋友」和「發生更嚴重的衝突」的概率也隨之增加。「絕大部分情況見面還是和和氣氣的，一起吃個飯喝個茶都是常有的」，劉征對觸樂記者說，「也有的人不喜歡跟不認識的人交流，見面點個頭就走了，這種也不會出事。但也有一種人比較奇怪，我聽說過幾個人，就是一路跟著你，你占哪兒他炸哪兒，也不跟你搭話，就跟著，特別瘮。」

被大多數人忽視的問題是，雖然老張所聲稱的「尾隨自己50歲柔弱的妻子」的說法因為其個人行為和過於獵奇而被大多數旁觀者視為笑話，但Ingress遊戲的確發生過有據可查的尾隨事件，在去年，有消息稱泰國兩名玩家曾循跡至敵陣營女性玩家住宅門口。

另一個政治相當不正確但同樣被忽視的問題是，和大多數「遊戲」相比，Ingress有助於玩家培養更健康的體魄，但同時玩家也面臨更多的現實危險，在此之前，「危險」主要指運動損傷和交通安全。「我們會向新人強調這個，遵守交規，多喝水，過馬路不許看手機，14年底有位玩家就因為車禍去世了。」一位受訪者向觸樂記者表示，但「一般不會特意講別打架，實在沒考慮過下限會到這個程度。」現在他也指：「以後還會加一條，見對立陣營要謹慎。」

每個城市都有屬於自己的Ingress生態，劉征對觸樂記者介紹：「北京和上海這種地方玩家陣營相對明確，小城市（針對北京上海而言）往往是地域優先，資源少，人少，雙方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做一定程度上的合作誰都玩不痛快。」

但另一個情況是，大城市的Portal多，玩家的選擇也多，但小城市的Portal少，這意味著資源少，玩家很可能沒有足夠的選擇避免衝突。如果一個小城市的玩家不能默契地把心態固定在「遊戲」上，那麼雙方都會非常難受。

丨　體制問題

所有玩Ingress的玩家都不希望Ingress被污名化，幾乎所有受訪者都對報導這次事件有天然的擔心。大部分人認為遊戲只是遊戲，事件發生只是個人行為，甚至秦達也是如此，他認為這次衝突和遊戲本身機制「沒關係「，衝突發生「就是碰巧」，」全世界都在玩，身體直接對抗的沒聽說有幾個。」

「我覺得還是個人行為，人都是理性的。」秦達對觸樂記者說，他甚至更多地思考自己的問題，「能打起來的兩個人，起碼在一瞬間是同一種人，沒有必要去撕其他的。」

Ingress作為一款有對抗性質的侵入式虛擬現實遊戲（Alternate reality game）直接增強了玩家在現實中見面的可能性，而遊戲設定的兩個對立的陣營又讓不同陣營玩家間天生具備衝突關係。在大多數Ingress玩家的心中，這個遊戲是一片凈土，但事實上，由於每個人自身的性格，部分玩家會在遊戲過程中不自覺地摻入個人感情，甚至是作弊和肢體衝突。

遊戲本身的Bug及官方對作弊現象應顧不暇本身則加劇了玩家衝突，並把衝突從遊戲語境下上升到現實層面，「這遊戲Bug無數。」馮迪奧對觸樂記者指出，「歐洲那邊現在有全自動Bot，我的意思是，這個遊戲環境之惡劣，遠未達到能稱為友好的程度。」

很多人認為遊戲開發商NIA疏於管理，Quitsky說，他覺得「NIA不可能有足夠的人手和資源走遍每個地方來為玩家提供Portal、任務和線下活動，所以不得不（部分）依賴玩家自治……成也無為敗也無為，當一些明顯過火的行為NIA也處理不過來的時候，實質就是在縱容繼續突破底線。「

「想想看，你在網吧里和別人打CS，對方作弊，你又只能和他玩，贏呢不可能，輸又不甘心，那是不是要打起來？」一位受訪者對觸樂記者形容。

NIA無為而治的管理方式和遊戲本身的設計則導致大部分衝突都發生在「個人」對「個人」的層面，這讓矛盾喪失了組織介入的可能。「這個遊戲是沒有組織結構的。」馮迪奧對觸樂記者說，「很多遊戲里，你遇到了問題，可以去找人，公會會長也好，管理員也好，但這個遊戲是沒有組織結構的，你只能拿肉身去抗。」

玩家的性格也可會導致衝突加劇，幾乎所有受訪者都有和敵人「剛正面」的經歷，雙方圍繞一個Portal相互較勁——在這種情況下，「放下手機做朋友，相逢一笑泯恩仇」實際上仰仗於個人高度的自控能力，但事實上，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認，這並不是一個100%有效的方法。

我們該批評Ingress嗎？在大多數人（包括我）確信，中山公園衝突是由至少一位「不理智的中年人」作出的非理智行為的前提下？我的答案是否，這起事件並沒有足夠的代表性，它並不會必然發生，事件中不理智的玩家——而非Ingress——顯然應該承擔主要責任。我們能說Ingress完全無辜嗎？是的，我們認為Ingress是無辜的，它並不必為玩家的衝動負責。

但我們從這起事件中能夠得到什麼？拋開那些「新技術帶來新問題」或「請嚴厲打擊作弊」的陳詞濫調，我們認為Ingress運營者和有經驗的遊戲玩家應該面對現實，盡最大可能提示新玩家在遊戲過程中可能遭遇的安全風險，這包括「不要在過馬路時看手機」「多喝水避免脫水」「不要發生肢體衝突」和「請避開敵對玩家」，甚至應當包括更嚴厲的提醒，比如「玩Ingress的並不都是好人「和「如果感到危險，請放棄遊戲中的一切。」

「（ Ingress）如同現實里的城市，有光鮮亮麗的CBD，也有低矮晦暗的城中村；有西裝革履的上班族，也有無惡不作的小混混。增強現實還是會基於現實，並不會因為那道牆而掩蓋了現實的本質。」Quitsky給觸樂的文本中這樣寫，「如果你熱愛身邊的這個城市，熱愛探索，甚或只是喜歡運動想找點樂子，你都可以考慮入坑。

「只不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