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是淫賊「雲中鶴」?扯淡!

坊間有一個知名的傳聞——金庸不喜歡錶哥徐志摩。

為什麼呢?理由有三。

理由一、徐志摩曾以風流著稱,還有一個筆名「雲中鶴」,而《天龍八部》里,雲中鶴卻是金庸筆下的四大惡人之一,著名的淫賊。所以金庸調侃徐志摩拋棄張幼儀、相繼追求林徽因陸小曼,實在太腹黑了。

但真相是什麼呢?

真相是,在徐志摩以前,「雲中鶴」的出處早已有之

(公孫)度知原之不可復追也,因曰:「邴君所謂雲中白鶴,非鶉鷃之網所能羅矣。」——裴松之注《三國志·魏志·邴原傳》

「公孫度目邴原:所謂雲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世說新語·賞譽》

原意大概是:名士邴原在遼東受到公孫度禮遇,後來偷偷離開遼東,公孫度卻沒派人追回,他感慨邴原像「雲中白鶴」那麼高潔,不是「鶉鷃之網/燕雀之網」所能留住的人才。

清代文學家蔣士銓在(描寫湯顯祖生平的)戲曲《臨川夢》的一首開場詩,就引申了這個詞,寫道「翩然一隻雲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只是這裡的雲中鶴,成了沽名釣譽的偽隱士,多了一層貶義。

除了上述出處,其實雲中鶴在武俠作品裡,也不少見。

早在金庸以前,清代《三俠五義》的續書《小五義》里,就有一個道士,叫「雲中鶴」魏真,輕功高強,一次比試中,虐了南俠展昭,虧得北俠歐陽春挽回了一絲顏面。不過這個魏真是一世童男……

民國時期,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也有一隻「雲中飛鶴」周淳(回目里都簡稱「雲中鶴」),輕功高強,「用白綢子做了兩個如翅膀的東西,纏在臂上。哪怕是百十丈的高山,我用這兩塊綢子借著風力往上跳,也毫無妨礙。」

敲黑板,「輕功高強」,注意到了沒?《天龍八部》的雲中鶴是不是也擅長輕功?

哪怕是《天龍八部》以後,蕭逸在《甘十九妹》里,也寫了一個獨行大盜「雲中鶴」金步洲。

可見,「雲中鶴」這個人,幾乎可以說是武俠世界裡約定俗成的常見設定。

而徐志摩的筆名「雲中鶴」呢?

徐志摩與原配張幼儀

金庸專家劉國重先生曾做過一個考證,根據廣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印行的《徐志摩全集》(編者趙遐秋、曾慶瑞、潘百生),其實雲中鶴這個筆名,徐志摩只用了一次

1924年11月2日,志摩的詩《一個噩夢》,發表於《晨報副刊》,署名:雲中鶴。

這一年,金庸剛出生沒多久。

而其他作品,徐志摩則多用本名,即便是筆名,也有十幾個,發表作品僅僅在二十篇左右。

若不是百度百科「多嘴」,恐怕網友們很少會有人知道這個筆名。

有明確的證據表明,金庸讀過《世說新語》、《小五義》、《蜀山劍俠傳》——

我小時候讀《世說新語》對於其中所記魏晉名流的瀟洒言行不由得暗暗佩服。」——金庸《走近蔡瀾》

《七俠五義》之後有《小五義》和《續小五義》,《今古奇觀》之後有《續今古奇觀》,這都是比較流行的,但我一直看到了《九續小五義》和《五續今古奇觀》。 ——金庸《書的「續集」》,首刊於1956年《新晚報》

我以為《十二金錢鏢》的文學價值比《蜀山劍俠傳》與《江湖奇俠傳》高,因為前者寫飛豹子、俞劍平、楊華、柳葉青、華吟虹等人物都有成就,而後兩者專以情節離奇取勝,不免落了次乘。 ——金庸《談批評武俠小說的標準》,首刊於1957年《新晚報》

而金庸似乎也是看過徐志摩的新詩的,1992年,他回到家鄉的時候,馬上去徐志摩墓前祭拜,他說:「我讀過他的新詩,看過他的散文,都是很優美的,對我教益很深」。

但終究沒有明確的證據表明,金庸在寫作《天龍》的時期,就知道徐這個冷門的筆名。嚴格來說,金庸是否借「雲中鶴」來黑徐志摩,我們是應該大大存疑的。而結合《小五義》、還珠樓主固有的設定,關於徐的典出,幾乎可以說是扯淡。

好了,排除了理由一,又會有人搬出下面這段話,來證明金庸不喜歡徐志摩了,那就是——

理由二、金庸小說里總有一個風度翩翩、氣質俊朗、武功超群的表哥,但最後總要把這位表哥描寫得卑鄙、負心薄倖、竹籃打水一場空。比如《天龍八部》里的慕容復,《連城訣》里的汪嘯風,《倚天屠龍記》里的衛璧。而徐志摩正好是金庸的表哥。

這個觀點,某葉姓專家也曾在接受報紙的採訪中引用過,不止如此,他還借用了「雲中鶴論」,來綜合闡述金庸如何討厭表哥、甚至討厭帥哥的觀點。

於是很多網友大開腦洞,認為金庸從小因為表哥太優秀,於是嫉妒與自卑之心深種。

那麼,我們就好好來分析一下。

金庸母親徐祿,出生在海寧硤石鎮徐家,是徐志摩之父徐申如的堂妹,但只比徐志摩大一歲。

也就是說,徐志摩雖然是金庸的表哥,但足足比金庸大了二十七歲左右。徐志摩早早就出外闖蕩,過世的時候,金庸才八歲,兩個人根本不可能有什麼交集。

金庸後來接受朱軍《藝術人生》訪談的時候,說道:「小的時候,受他(徐志摩)的影響是有的,表哥在劍橋大學念書,爸爸說大了以後,你也去念。」一次拳拳鼓勵,又怎麼會生出挖苦嘲諷呢?

其次,根據劉國重先生的考據:要讓金庸自卑或嫉妒,可真不容易。徐家雖然豪富,歷來卻沒出產什麼讀書人,而海寧查家不止闊綽,還可謂俊采星馳,錢塘江畔,流傳一句民謠:「查祝許董周,陳楊在後頭。」康熙稱為「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人家」,文星輩出,金庸自己讀書也不差,青年時之所以沒能上劍橋,純系戰爭年代所擾。而且,1994年,金庸在台北,講《歷史人物與武俠人物》:「過去也有人問過我最想當中國歷史上的哪兩個人?我說我想當范蠡和張良這兩個聰明人,他們建立了很大的功業,但後來成功後功成身退……」

一個想成為范蠡張良那樣「帝王師」的人,很難因為有個像王勃或李賀的表哥,而產生「心理陰影」的。聯繫後面金庸積極靠攏政壇,可見一斑。

所以,金庸不至於嫉恨表哥,相反,金庸對家族有百分之百的自豪感,他在作品後記,時常講述查繼佐、查嗣庭、查慎行、查文清等先輩的往事,對於查繼佐因檢舉文字獄以保全自身的爭議,也多加粉飾。有徐志摩這樣的親戚,他無疑是與有榮焉的。

唯一一次調侃,是在拿到劍橋大學名譽教授並攻讀博士學位時,於朱軍的《藝術人生》訪談中透露,「那時徐志摩在劍橋沒有讀學位,只是一個旁聽生」。其實更多時候,他在各大場合的畫風,是這樣的:

劍橋訪談——

記者:以前來劍橋有沒有到過所有的劍橋學院?

金庸:……還有前幾年,還沒到Oxford之前,來劍橋玩。我的表哥,叫徐志摩,在這裡念過書的,在劍橋很出名的中國人。

《時代周報》訪談——

金庸先生鄉音未改,閑談中多次提起家鄉:「海寧地方小,大家都是親戚,我叫徐志摩、蔣復璁做表哥。陳從周是我的親戚,我比他高一輩,他叫徐志摩做表叔。王國維的弟弟王哲安先生做過我的老師。蔣百里的女兒蔣英是錢學森的太太,是我的表姐,當年我到杭州聽她唱歌。」

1992年回家鄉海寧,接受記者訪問:

我的母親是徐志摩的姑媽,他是我的表兄。他死得很早。雖然我和他接觸不多,但印象深刻。我讀過他的新詩,看過他的散文,都是很優美的文字,對我教益很深。」

寫作《關於「金庸茶館」》——

從兒童時起,大部分的零用錢就花在購買武俠小說上,每次從家鄉(海寧袁花)到硤石(海寧縣最繁盛的市鎮,我外婆家,亦即我表兄徐志摩、表叔蔣百里的居處)……

等等等等。

看看,不管記者有沒有問,反正我有事沒事都要提一下表哥就對了。

反正每每回家鄉,他還經常去徐志摩那裡緬懷,種種跡象,能證明他不喜歡錶哥嗎?

昨天金庸快樂回家鄉海寧 --浙江在線-浙江新聞zjnews.zjol.com.cn

當然很快就會有人說了,年紀差距大就不能討厭徐志摩嗎?徐志摩的花心盡人皆知,難道金庸就不會從小耳濡目染、受到影響嗎?所以他們很快就會搬出第三個理由:

理由三、徐志摩過世時,查家曾送上輓聯:「司勛綺語焚難盡,僕射余情懺較多」。

什麼意思呢?

這首詩出自清代詩人黃景仁的《綺懷十六首》,用唐代詩人杜牧(司勛員外郎)青樓薄倖、徐州守將(檢校右僕射)張建封與歌妓關盼盼的典故(一說是尚書左僕射沈約《懺悔文》典故),來對徐志摩棄張幼儀轉而追求林徽因、陸小曼的婚變,表示不滿。

這件事被傅國涌載入(沒採訪過金庸本人的)《金庸傳》里,於是幾乎人人奉為圭臬。

但這個理由也是站不住腳的,因為他們沒看過《徐志摩年譜》(這裡感謝知友 @沈茂排 提醒)。

徐志摩同時代的親戚陳從周曾在徐過世不久,訪談其親友、學生,編成權威的《徐志摩年譜》,裡頭有記載,這副輓聯的確是查家送的,但不是查良鏞一家,而是查猛濟送的。

查猛濟是誰呢?

近代著名學者,徐志摩兒子的老師。同時,根據查氏宗親網(zhaxing.com),

海寧查氏: 原籍安徽婺源,系出春秋查子,以地為氏。元至正十七年(1357)查瑜因避兵亂遷居海寧袁花。自第三世,分南、北、小等三支,明清以來是「文宦之家」。

而金庸則與查濟民、查和欽同屬於南支。也就是海寧查氏中最為發達的一支。而查猛濟則歸屬為北支。

也就是說,查家幾百年前就分支了,查猛濟的輓聯,壓根不能代表金庸一家子的態度

另外,如果金庸真的嘲諷徐志摩「花心」的話,以他追求過有夫之婦夏夢,以他婚內出軌的經歷,那不是自己打臉嗎?

原本每一個理由都禁不起推敲,但謠言就是這樣,層層鋪陳,累積而爆發。

我知道,肯定還會有人有疑問,算了吧,金庸這麼圓滑的人,怎麼可能在公開場合表示對錶哥的討厭?否則,你又怎麼解釋金庸筆下表哥的共同點?

這一點,闢謠狂魔劉國重又有話說了,

《連城訣》中,「狄雲見他抖動馬鞭,將那錠黃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舉止,頗有輕浮之意」,由此看來,汪嘯風的品性確有問題,然而,「卑鄙」和「負心薄倖」這兩頂帽子,還是扣不到他頭上。

汪嘯風猜疑表妹與狄雲有染,在那樣的情境下,情有可原。或者,把話說徹了,水笙與狄雲在寒冷、孤獨、絕望、漫長的雪山歲月中真要是滾到了一起,相互取暖,也都情有可原。可以參看蘇俄小說、電影《第四十一個》。

汪嘯風不能對錶妹無條件信任,他終於沒有做到最好,卻怎麼也算不得「負心薄倖」。

之前,汪嘯風躍馬踏斷狄雲右腿,忒狠了些。然而,汪嘯風當時可不知道狄雲就是《連城訣》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只當他是「血刀門」的惡僧、淫僧。「血刀門」,也確是窮凶極惡,剛在附近害了十多條人命。其時,水笙對狄雲下手也夠狠。如果汪嘯風是壞的,那水笙也是惡人了。

……

《倚天屠龍記》中的衛璧,倒是挺壞的,但也不好說他就是「壞表哥」。

這裡邊有些曲折。

女孩子很好,至少不壞,她表哥很壞,才是我們通常認為的「壞表哥」。

在《倚天屠龍記》中,衛璧的表妹,比朱九真的表哥,可是壞得太多了。

朱長齡比朱九真壞,朱九真比衛璧壞。這家人中,衛璧反而是最不壞的。如果像某些朋友設想的,金庸因為痛恨「表哥」這才把衛璧寫成壞種,那我們同時也(更)能從《倚天屠龍記》對這一家庭的描寫中得出金庸還痛恨表妹、痛恨父親、痛恨舅父的結論,豈不荒唐?

為人既壞,同時又是一個不很壞的女孩的壞表哥的,只有一個慕容復。仔細想來,慕容復與喬峰在性格作風等各方面都是正相反的。在慕容復王語嫣表兄妹出場之前,小說中已然出現了「南慕容,北喬峰」的說法。我認為,那時候金庸已經想要把慕容複寫「壞」,拿來與蓋世豪傑喬峰作對照。

慕容復之壞,更應歸咎於喬峰,而不為他做了王語嫣的表哥才變壞。

金庸小說中有一個壞表哥,慕容復;金庸小說中還有一個好表哥,《倚天屠龍記》中殷離的表哥,張無忌。

但是我覺得劉國重先生的論證並不充分,雖然邏輯說得清,卻不一定說服得了別人,還主動引出了另一個花心表哥張無忌,授人以柄。

就我個人看法,關於這些負心薄倖的表哥,不過是巧合。

如果這種巧合都非得拉扯到金庸的日常生活三姑六婆,那麼,按這種站不住腳的邏輯,我來提幾個問題。

1、 金庸筆下,男主角的岳父/准岳父,都愛跟主人公作對,比如趙敏的親爹汝陽王和明教教主張無忌是對頭;任盈盈的爸爸任我行是魔教教主,跟正派令狐沖一度勢不兩立,還常常要挾沖哥;雪山飛狐里,胡斐跟現任GF苗若蘭的爸爸苗人鳳打得生死不明,喬峰差點斃了阿朱的渣男老爹,袁承志更是視阿九的皇帝老子為殺父仇人,狄雲也被水笙和戚芳的爸爸折騰過,郭靖與黃藥師、狗雜種與白萬劍都有過誤解衝突……

提問:這些例子比表哥還多,金庸是不是跟自己的岳父有仇啊?

2、 金庸筆下,香香公主和霍青桐同時愛上陳家洛,蕭峰和阿朱阿紫都糾纏過,段譽更不用說了,王語嫣、木婉清、鍾靈這些姐妹都著了他的道,無崖子跟李秋水、天山童姥、神仙姐姐這些師姐妹曖昧不清,程英陸無雙、郭芙郭襄兩對姐妹都喜歡楊過……

提問:這麼多姐妹追求一個男的,金庸該不會跟自己的小姨子跑了吧……

3、 有沒有發現,金庸筆下的媽媽輩都干過一件事:送綠帽……包惜弱從了完顏洪烈,南蘭跟田歸農私奔了,刀白鳳去跟段延慶觀音坐蓮了,紀曉芙明明跟殷梨亭定親了還偷生楊不悔……瑛姑的那個小孩子,是跟周伯通練功練出來的吧?

提問:我已經不忍心提問了……

所以,你們還有問題嗎?

比起表哥論,上述例子更多,我也覺得同樣是巧合,但這些橋段之所以沒有流行起來,不過因為金庸的岳父、小姨子等等,都不像徐志摩那麼有名氣。

表哥論的邏輯鏈條非常簡單,好事者習慣找到一些有利於自己論斷的材料,而選擇性忽略、甚至壓根不知道哪些不利於自己觀點的證據,然後他們興奮地做出草率的推導,心滿意足地分享自己噱頭滿滿的新大陸。心理學講「證實偏差」,大概如此。

而旁觀者也是如此,不會過多思考,看到樂見的,也心滿意足的對號入座,不管是不是心理錯覺,便不遺餘力地穿鑿附會,跟過度消費夏夢論一樣,對名人的窺私慾和八卦心,終於演變成網友們一場牽強的、跟風的狂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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