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詞自評

專欄開了兩年,一貫是評網間詩詞,不評自己的作品。這挺好。

最近翻看光明頂舊貼,發現四年前與人討論時,自評過兩首詞。評論中的感發,時至今日依然真切,於是整理於此。

這兩首詞屬於一類。它們從未被拿去參賽,也很少被讀者提起。因為它們太過偏私,對作者照顧周全。

醉吟商

又正近端陽,洗褪舊香紅縷。海榴清暑。

客燕梁間乳。午夢閑窗簫鼓。鄰家嫁女。

「又正近端陽」

有人跟我建議:「又正近」三字費辭。「費辭」的意思就是太浪費篇幅,詞調很短,點明時序還要用三字起頭。

這個建議是有見地的。不過此處如此寫,算是致敬某個傳統——白石、鹿潭都這麼寫——譬如「又正是春歸」「再過了清明」。

它並不承擔許多實義,也無所謂費辭。如果非要掰碎了解釋,肯定有意思在裡面,但更在於 : 三個去聲,壓迫「端陽」一詞。語感上的時序駸駸。

「洗褪舊香紅縷」

「紅縷」即夢窗「香瘢新褪紅絲腕」之紅絲縷,佩系腕間乃端午風俗。

香與色,五感的標誌,成語有「活色生香」形容鮮活動人。人的感官,有著比記憶更長久的保質期,記憶會在反覆重構中失真,而諸感的重新喚醒是全息的。

譬如《追憶逝水年華》紛繁的追溯,源於一塊糕點的味覺。

可這條紅絲是舊的,經過水洗它已經淡去了曾經及身的、耳鬢廝磨的顏色、味覺與溫度。

洗淡一條絲帶,比附記憶是否過度呢?不,它也有傳統:樂府有《休洗紅》,謝翱有《休洗藍》,都是將曾經的感情,比附在一片布,一條絲上,它們在輪復的日用中,淡去得別無二致。

「海榴清暑」

上片的結。結於實景——室外的海石榴繁密的枝葉,消退了初暑。

這是冉冉生長的現世的真實喚醒,它無關香與色的回憶,冷靜而獨立。

「客燕梁間乳」

下片過片換了主體。換成梁間的燕子。

客——「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古詩十九首》。

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滿庭芳·風老鶯雛》。

客燕是匆匆歲華中的偶然一寄。其一生之於「我」是微觀的,微觀到屋樑間不被覺察的成長、繁衍,如同生命的暗箱。

而人的成長,隱藏著太多不被記錄的、曾經深刻的啼笑與悲喜。放諸波瀾壯闊的生命進程間,也如同暗箱。

這種感覺顯著在何時呢?

「午夢閑窗簫鼓」:夏日午窗閑夢之中,朦朦朧朧聽到簫鼓聲。醒來情緒荒渺,發現「鄰家嫁女」,鄰家的女兒出嫁了,至於剛才的簫鼓聲是夢中傳來的還是窗外呢?不可分辨。

婚、喪、嫁、娶,乃生命的重大註腳。是無限感情被壓縮概括後的結論。

如果這是一個傳統的教化故事,那麼故事的結尾就不會是「鄰家嫁女」,而是「黃粱初熟」。

但神話傳說畢竟是神話傳說,真實的驚覺往往來自於旁觀者視角下——注視生命中的翠葉陰深與暗雨梅黃。

此詞寫出來的時候,軍師說有機會見面唱這首詞給我聽。可能也沒有評價的意思,其餘讀者的反饋為零。

醉吟商

又正近端陽,洗褪舊香紅縷。海榴清暑。

客燕梁間乳。午夢閑窗簫鼓。鄰家嫁女。

菩薩蠻

江城五月煙光媚,碧空晴響玻璃脆。遙邈起蟬聲。風條隔岸輕。

密簾窗半鎖,寂靜光如裸。睡覺午陰中。櫻桃墜枕紅。

江城五月煙光媚,碧空晴響玻璃脆。

前二句終極目的就是描繪一幅畫。我以前文章中有一句:「欣欣然如素描紙上的靜物」,差可比擬。

有人說「碧空玻璃脆」可以想像,為何有「晴響」二字。

北方人把天氣極晴謂之「響晴」。乾淨純粹,如裂素帛,如坼春冰。遂有此比。

遙邈起蟬聲。

鏡頭散焦,音效漸起。回憶切入的標誌。

風條隔岸輕。

風條,微風拂動的柳條。一個「隔」字,顯示出可望不可及。

但最後一個形容字,怎樣準確落實這個「可望不可即」?

開始我用的是「青」,「風條隔岸青」。但青字仍有五感的聯繫——要換一個字,讓它處於動態,卻剝離鮮活。

這是一種遙望的、真切卻不真實的記憶。我有首四言詩叫《琥珀》,開篇四句:「栩栩如生,是已非生。觸則無溫,睹則有形」。因為它太像「生」的鮮活了,所以它不是。有著同樣的形狀,卻再不可觸及溫度。

「風條隔岸輕。」

密簾窗半鎖。

半鎖的窗子,深密的窗帘,是遠眺上片景色的途徑。它極其閉塞與狹窄,近乎封閉。

寂靜光如裸。一線天光從這狹窄的窗隙中打進室,纖塵搖曳,澄澈萬慮,彷彿有剝離一切的聖潔。

最後一句主體出現:睡覺午陰中,櫻桃墜枕紅。

睡覺的古今義不同,覺的意思是醒,睡覺就是睡醒。(X)從午後的窗陰一夢中醒來,發現什麼呢,「櫻桃墜枕紅」

這裡有《酉陽雜俎》記載的一個小典故:有個人很喜歡鄰居家的女兒,有天做夢,夢見女孩送給他兩顆櫻桃,他開心地吃了。醒來發現,枕旁有兩顆櫻桃核。

這個夢就比黃粱一夢遠離教化而富有神趣,唯一可惜的是,醒來一切都已在夢中過去了,得到的只是結果——「核墜枕側」

我們如果相信一切夢幻都曾經真實,不妨把它還原到兩顆鮮紅的櫻桃。

菩薩蠻

江城五月煙光媚,碧空晴響玻璃脆。遙邈起蟬聲。風條隔岸輕。

密簾窗半鎖,寂靜光如裸。睡覺午陰中。櫻桃墜枕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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