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命的思考藝術：最犀利的思維方法論

鬼才李天命

對於李天命，但凡有深入了解的，幾乎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此人真乃鬼才。他本科在香港讀哲學，哲學博士學位於芝加哥大學獲得，爾後回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教分析哲學、科學哲學、數理邏輯等科目。然而，最受學生歡迎的一門課，正是他給本科生們開設的通識教育課程：思維方法課。

大家可能會感到奇怪，思維方法難道不是人人都有，還犯得著讓別人指手畫腳嗎？

李天命又是何許人也？他只是一個大學教授，又不是李嘉誠，能教別人如何思考嗎？

在香港，李天命的知名度或許真不比首富李嘉誠要低。1991出版的《李天命的思考藝術》在香港的銷量，令流行小說作家都要嘆為觀止。在大陸有人寫的書能賣出那麼多本，其人名片中該是要加上「暢銷書作家」的頭銜了。

然而，李天命比大多數暢銷書作家更嚴肅。嚴肅是指論證的嚴謹與態度的認真，不是指枯燥無聊。你要是讀他的書，每過三分鐘，都要被他的幽默感打動一次，露出會心一笑。

之前曾推薦過他的《哲道行者》，簡體字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於2010年3月出版，但銷量似乎不高，原因不明。這讓我很納悶，這麼好的書，為何賣不出去多少本呢？

這次我不再推薦他的書，而是直接寫文章，系統性地講解他的思維方法，讓大家直接看到箇中奧妙，一睹哲學與邏輯的風采。

當然，凡思想經過轉述加工，總難維持原樣。以下說明經過我的理解與重述，也不知是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差了。

為什麼談論李天命？

在談論李天命之前，允許我先談論一下自己，談論一下自己談論李天命的動機。

我正創業，做針對成年人的批判性思維與通識教育，主要通過網路進行。雖然身為創業者，可平日里大多數時間，不是花在制定商業策略上，而是用來讀書和寫文章。

讀書，是為了參考同行們在做什麼，避免陷入思而不學則罔的境地。寫文章算是一種工作，為課程優化做準備。課程優化任務如無底洞，從未有過完成時。

心高氣傲是我的特徵，在特定的價值評判體系下，它或是優點，或是缺點。心高氣傲的人，做事情總想做到最好，因為他總以為自己能做到最好。於是，我將市面上方便買到的批判性思維相關書籍都買來，仔細研讀後，欲創造出一套更好的思維方法論。

起初，我只讀中國大陸高校和美國高校的教材，後來覆蓋到成人培訓行業中的材料。隨著信息的搜集和處理，我愈發堅定了一個結論：這個世界上，並沒有固定不變的批判性思維課程，各家都有各家的好。

有人從倫理學的視角出發，希望激起大家參與公共辯論的興趣，如此學會批判性思維的方法。

有人從邏輯悖論出發，以智力難題挑戰學生，勾起學生的鬥志，如此學習邏輯學。

有人則從GRE考試準備出發，討論英語閱讀和寫作，同時也訓練批判性思維能力。

還有很多，不一而足。

看到百家的好，那自己設計出來的一家之言，是否相形見絀呢？

別人家的孩子再好，也不如自家孩子可愛。與他人相比，自己雖教學經驗不足，但也有一些長處。至少，在領域覆蓋的全面性上做的不錯。別人大多是從邏輯學出發，而我不僅僅要包括邏輯學，還要將認知心理學和認知語言學的內容涵蓋進來。如果可以，還要將社會學和經濟學作為通識教育的必備部分。至於分析哲學就不多提了，大家可能要聽膩了。

我心中最理想的模型是這樣：思維能力的提升，恰似語言能力的提升，以語法與辭彙量兩個要素為核心。語法正是各個領域中的方法和結構，其中具備通用性的那些，就可以封裝進批判性思維軟體包。辭彙量則是各個學科的知識，其中用處最廣的那些，也將其打包納入進來，作為血肉以豐滿骨架。

這樣做的好處是足夠全面，壞處就是難度太大。從學員反饋來看也是如此，好些人抱怨難度太高，學習任務量太大，說我不懂初學者的心，經常「何不食肉糜」。

說回李天命，我這一套框架體系，與李天命的系統相比如何呢？

從許多維度看，我都自愧不如。李天命也是從分析哲學和邏輯學出發，他雖然不談其他學科的內容，但僅從此處單點深挖，其提煉而出的思維方法，如出鞘利劍，無往不利。

說了這麼多，其實是想強調，在我已經看到的諸多材料中，李天命所架構的思考方法論系統，不說是最好的，也至少是最好的之一。

經過冗長的鋪墊，下面終於要進入正題了。李天命將其思考方法論系統分為五個部分，就是下面的五環系統：1.語理分析；2.謬誤剖析；3.邏輯技巧；4.科學法度；5.創意策略。其中前兩者最受用。

語理分析

語理分析並非李天命首創，而是分析哲學界慣用的方法。李天命將其整合為一套易學易的思維方法，並身體力行地推而廣之，實屬功德無量。

讓我們先來看這樣一句話：「送i進攻啊，哦阿嬌覅驕。傲惡搞哦？看dog發！好i感覺。哈哈鬧i，韓國哦規劃。」

上面這句話，經過我多年苦心研究，尚未發現它的意義。如果你們有人發現了，那請聯繫我。

言歸正傳。語理分析的要義，就是弄清楚一句話的意思。有些話看似沒有意思，實際上也沒有意思。如上面的案例，它也許是我用來與友人溝通的密語，只有我們倆人才知道它的意思。但哪怕如此，上述密語也要經過翻譯，變成我與友人都懂的漢語、英語、數學語言等，才能讓我與友人成功溝通。

再舉一例：「綠色的狂野是否開著近郊的睡眠？」這句話某種意義上是符合語法的。比如「黃色的動物是否開著沉重的汽車？」，這兩個句子在語法上是相似的。但前者沒有意義，後者有意義。

這些沒有意義的句子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硬要給它們解讀出意義的人。

有些句子的無意義本質沒那麼明顯，它們的迷惑效果特彆強，危害性特別大。比如：「熱是物質在它無形性及其液化性之中的自我復原；是其抽象的同質性對分殊的特定性之一種勝利；它的作為否定之否定的抽象的純粹自存的連續性在此處活動。」

這句話據說是黑格爾說的，轉引自李天命的《語理分析的思考方法》。它單獨每個字都有意義，但合在一起就不知所云了。不過，由於黑格爾巨大的名望，總有許多人會絞盡腦汁地為黑格爾的此話尋找合理的解釋。

李天命將那些看似有意義，實際上沒意義的話，稱之為「語害」。下面是他總結歸納出的三類語害：

1.語意曖昧：意義不明，容易引起誤導的字詞、片語、句子、段落等，就是語意曖昧。

比如，「邏輯回答不了反邏輯的問題」；「人的存在發現它自己面對著它的存在的可能的不可能性的虛無」；「宇宙空間本來就是善良的」等語句。這些語句看似有意義，實際上含有意義不明的部分。我們不知道何謂「反邏輯的問題」，也不知道宇宙空間怎麼算是善，怎麼算是不善。第二句是海德格爾的話。

2.言辭空廢：冒充實質斷語的重言命題就是空廢命題。實質短語是對經驗事物下了判斷，需要通過觀察研究和實踐才能知道真假的句子。重言命題在李天命看來，包括「單身漢都是未婚男子」、「1+1=2」、「三角形有三個角」這樣永遠為真的句子，它們沒有信息內容。

比如，「學了思考方法只不過是學了思考方法，用得不當就沒有效」、「我向你保證，只要你的男朋友真心愛你，他就不會拋棄你的」、「有中獎命的人遲早會中獎。如果始終中不到獎，那就證明沒有中獎命」等語句。這些句子永遠是真的，但聽起來它們又比「三角形有三個角」這樣永真句要有用。實際上，它們都沒有什麼用，都是言辭空廢。

3.概念滑轉：有意或無意地利用語辭的多義性造成誤導或混亂的結果，就是概念滑轉。

比如，「他有很多問題，可見他的腦袋很有問題」；「一次性交易八折優惠」；「凡人皆自私」；「白馬非馬」；「上帝眼中的『善』的概念包含了人類眼中的『惡』的概念」等語句中，就有許多歧義的概念。

李天命認為，語害的根本來源是封閉系統。封閉系統就是可以逃避否證的系統。不管出現什麼現象，封閉系統都能自圓其說。換言之，封閉系統試圖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結果卻失去了意義。而開放系統則大膽地提出假說，從實踐檢驗中驗證假說。它可能出錯，但也因此才有現實意義。

按我自己更喜歡的方式來說，如果一個理論不可能出錯，那麼它連錯誤都不如。

謬誤剖析

李天命將謬誤界定為思維方式上的錯誤，並提出了一個「四不架構」，以概括所有的謬誤，如下：

1.不一致的謬誤：思想或話語中有自相衝突的一面，就算是犯了不一致的謬誤。

比如，「我正在說的這句話是假的」，「上帝是全能的，但如果你不信，他就不能進入你的心裡發生神奇的作用」，「花前月下，女的若有所待，男的卻只顧喃喃自語：『此時無聲勝有聲，不宜說話』」，「語言不能表述真理」，「宇宙間沒有真理」，「世事無絕對」，「言必有例外」，「我超越了一切區分，對一切不做區分」，「凡是使用標籤就不好」，等等。

2.不相干的謬誤：當說出的話和論題不相干，或者前提和結論不相干，但又企圖矇混過關時，就犯了不相干的謬誤。

李天命認為，偷換論題、人身攻擊、不當類比、偽托權威等，都算是不相干謬誤。比如，「小明是個小偷，所以小明說的話是錯的」，「某某名人也相信這個，你也應該相信這個」，「大多數人都相信這個，所以你也應該相信這個」，等等。

3.不充分的謬誤：當說出的話與論題相關，但前提依然不足以支持結論時，就犯了不充分的謬誤。

以偏概全、以全概偏、滑坡謬誤等，算是不充分謬誤。比如，「天下男人皆負心」，「世上女子盡無情」，「有其父必有其子」，「只要有夢想，凡事可成真」，「某人抽煙喝酒但活到了90歲，所以抽煙喝酒無害」，等等。

4.不當預設的謬誤：把某個情境下不能視為當然的假設視為當然，就犯了不當預設的謬誤。

循環論證、複雜問題、非黑即白等，算是不當預設謬誤。比如，「一個人不是好人就是壞人」，「一件事情不是好事就是壞事」，「在對方不抽煙時追問其是否成功戒煙」，「在對方還沒結婚時追問其離婚了沒」，等等。

上面有些案例來自我的書《思維的利劍》，李天命舉的案例不夠多。一般講批判性思維的課程或書籍，邏輯謬誤都是其中的標配部分。李天命的優勢在於，將零散的邏輯謬誤系統性地分成了4個類別，好學好記，我十分喜歡。

邏輯技巧

在《哲道行者》中，李天命並沒有詳細講邏輯學知識。他計劃在後續出版的別的書中來專門談邏輯學。

那這個邏輯技巧，只好由我來腦補了。我認為最實用但也稍微有些複雜的邏輯系統，就是一階謂詞邏輯系統。按照這個邏輯系統給了我們這些啟示：

1.這個世界存在一些個體。

2.這些個體有性質。

3.這些個體之間有關係。

4.真句子正確地斷言了個體的關係或性質。

5.假句子錯誤地斷言了個體的關係或性質。

6.我們最好只談論個體的關係和性質，不要談論關係和性質的關係和性質。

如同英語、法語、日語、漢語一樣，謂詞邏輯也算是一種語言，我們可以用這種語言來聽說讀寫。本文的讀者大多是漢語母語者，漢語也能用來聽說讀寫，那為何我們還需要謂詞邏輯呢？

因為謂詞邏輯是一種嚴格精確的語言，用它來思考問題，我們不會出錯。注意，不是「很少出錯」，而是「不會出錯」。只要用謂詞邏輯的語言正確地判斷了個體的性質或個體之間的關係，那我們就可以用推理規則推出更多的真句子。只要前提是真的，那麼結論一定是真的。

這就是邏輯和數學的魅力，它讓我們能更精確和嚴謹地思考問題。它能處理的問題一定不會處理錯，它不能處理的問題，我們也很容易就看出它處理不了。所以我才在自己的書里將謂詞邏輯稱為優秀但不完美的思維語言。

說點相關的題外話。程序員們在編程時使用的計算機語言和謂詞邏輯語言一樣，也是精確和嚴謹的形式化語言。日常生活中，我們也確實能發現一些程序員的思維很嚴謹。不過，我們也能看到一些程序員的思維很不嚴謹，漏洞百出。此時，心中不免升起一個疑惑：這些人明明學過離散數學（其中包含謂詞邏輯），為何思維還這麼不嚴謹呢？

答案可能有兩種，一種是他們沒有認真學好謂詞邏輯，另一種是謂詞邏輯對於思維訓練的幫助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大。希望真相不是後者。

給大家推薦一本書，《邏輯與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本書對謂詞邏輯的講解十分細緻，練習題也很豐富。

科學法度

在《哲道行者》中，李天命也沒有詳細講科學方法，它只是簡單講了講歸納法。李天命可能只想大概講講假說演繹法，而我對科學研究方法有著更深入的興趣，所以下面的文字又是腦補。

科學研究方法非常多樣化，暫且分為下面幾類：

1.文獻分析法：廣泛閱讀他人做的研究，然後符合邏輯地激昂文字、指點江山。

2.觀察法：觀察某個值得觀察的現象，用嚴謹的語言做出描述。

3.調查法：搜集一些數據，計算數據之間的關係。

4.實驗法：在控制條件下操縱變數，以推斷變數之間的因果關係。

上面四種方法，嚴格程度和操作難度不斷提升，偶有例外。

實際上，我們對科學研究方法都不陌生。大家就算沒有設計過調查問卷，至少也填寫過調查問卷。廣泛地發放調查問卷也算是一種研究方法。或者，你被老師或領導叫去一對一談話，算是老師和領導在對你採用觀察法研究。只是，大多數研究背後沒有一個好的理論模型，那些研究漏洞太多，其唯一的價值就是讓那些不懂科學研究的人拿去唬人。

實驗設計算是心理學人的看家本領，一個實驗設計的是否「乾淨」，能看出這位心理學人的專業程度。「乾淨」就是指很難挑出毛病。不過，「乾淨」往往是「貴」的同義詞，所以也要在研究經費允許的情況下追求嚴謹。

在一個專業的科學研究者眼中，世上有多少研究（包括學術研究和非學術研究），還不夠「乾淨」呢？

恐怕至少90%的研究都是垃圾。且不談常見的數據造假，控制變數沒有做好已經是家常便飯，這就會導致後人無法復現前人的研究。要知道，絕大部分無法復現的研究，都是無效研究。哪怕不是研究者刻意造假，也至少是研究設計不夠好，或者實驗實施過程不夠嚴謹，使得最終得出的數據沒有研究價值。

給大家推薦一本好書，《研究是一門藝術》（新華出版社2009年8月出版），可以幫助大家理解什麼是研究，為什麼要做研究，如何做好研究。

創意策略

創意策略在李天命的方法論系統中只有極小一部分。 在他看來，創意需要大量知識作為基礎，一些所謂的「創意訓練營」或「創意培訓班」只能搞些門面工夫，沒有實用效果。所以關於創意策略，他只提供了兩個基本思路，如下：

1.組合格： 將多項事物組合起來從而創新。比如，把小店鋪組合起來就成了百貨商場，把音樂盒和問候卡片組合起來就成了音樂卡片，把動物的某些性質和人類的某些心智組合起來就成了童話故事，把輪子和椅子組合起來就成了輪椅，等等。

2.轉換格：通過改變事物的部分或全部方面從而創新。比如，把方形汽車變成流線型汽車，把黑色電話機變成彩色電話機，把布衣服變成尼龍衣服，把狗咬人變成人咬狗，把汽水瓶變成花瓶或武器，等等。

我的主觀評價

當你欣賞一個人時，此人的優點會特別耀眼，此人的中性特點變成了優點，此人的缺點則無關緊要了。

如果你讀完李天命目前出版的幾部作品，如《語理分析的思考方法》、《李天命的思考藝術》、《破惘》、《哲道行者》、《從思考到思考之上》、《殺悶思維》等，對其整個人有了更立體的了解，便更會欣賞他了。作為一名哲學家，他雖然不似弗雷格和蒯因那樣以一己之力推動整個學界的發展。但作為一名哲學教育家，他算是以一己之力推動了批判性思維教育的在港台等地區的發展。或說，作為一名業餘詩人，李天命也稱得上才華橫溢。

聖賢也不能無過，羅素都說過許多蠢話，李天命又怎能十全十美？對於李天命，我雖不是完全贊同，但卻很是喜歡。他的思方學（Methodology of thinking）簡潔優美，形式上頗有武俠小說中的招式感，叫人愛不釋手。

一定要談一些缺點的話，那就是這套系統太簡潔了。我們需要一套更複雜的思維工具包，才能理解這個複雜的世界。任何一個思維方法系統中，如果缺失了統計學，在我看來都是不完整的。不過，這算是過分的要求了。如果李天命的思方學系統能在簡單易學和實用性強這兩個方面都做得很好，那已經是一個非常好的系統了。

如果你對他感興趣，可以買他的書來讀，繞過我的轉述，直接去領略他的思想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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